第78章 伴虎
作者:九月流火      更新:2022-05-08 12:14      字數:3484
  王言卿清淩淩的視線投過來,靈犀本能覺得緊張,但是她想起方才指揮使的吩咐,又勉力鎮定下來。

  陸珩如今剛接手南鎮撫司,內外盯著他的人不少,他沒時間在內宅消磨。他走前給府中眾人留了話,靈犀靈鸞剛才借煎藥的功夫,已經把陸珩的交待辦妥了。

  其中有一條,便是如何侍奉失憶的“陸家養女”王姑娘。

  王言卿看到藥,沒有動作,靈犀見狀,立刻說:“奴婢事先試過,這藥絕無問題。姑娘若不信,奴婢這就再試一次。”

  說著,靈犀讓人去拿盅匙,她當著王言卿的麵試藥。王言卿搖搖頭,伸出手說:“把碗給我吧。”

  靈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說:“你們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會有問題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過藥碗,試了試溫度,果然剛好。王言卿低頭喝藥,雖然速度不快,但舀藥的動作穩定而果決,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一碗藥很快見底,王言卿把藥匙放到一邊,靈犀立刻奉上蜜餞,王言卿卻搖搖手,說:“不用。”

  靈犀靈鸞對視一眼,都覺得驚訝。內宅小姐哪一個不是嬌生慣養,指尖被針紮一下都疼的掉眼淚,而王言卿喝藥一氣嗬成,一點都不像一個閨閣娘子。靈犀試著詢問:“姑娘,您還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嗎?”

  王言卿從那麽高的山崖摔下來,怎麽可能沒事。她身上各個地方都痛,她沒有記憶,但本能告訴她這些隻是摔傷,並不致命,真正嚴重的,是腦後的淤腫。

  王言卿輕輕碰了下後腦,靈犀見狀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說您腦後的淤血還沒有散,這些日子不能劇烈運動,情緒也盡量保持平穩,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聽到丫鬟的話,動作硬生生止住,之後果然再沒有碰過。她如今傷著,不能活動,不能看書,剛剛醒來又睡不著,她百無聊賴,目光不由落到麵前這些丫鬟身上。

  靈犀靈鸞想到王言卿的怪異之處,都緊繃起來,尤其是靈鸞,臉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覺出來她們在緊張,她早就覺得奇怪了,幹脆問:“你們為什麽很忌憚我?”

  二哥說了,她七歲就來到陸家,在這裏已經住了十年了。這些丫鬟若是陸家奴婢,為何對她十分陌生,並且隱隱有防備之感?

  靈犀靈鸞對視一眼,靈鸞低頭,靈犀歎了口氣,給王言卿行了個萬福,說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麽人,哪配對姑娘指手畫腳?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問:“因為二哥嗎?”

  王言卿早就發現了,這裏所有人都很怕陸珩。就算如此,陸珩已經走了,為什麽她們還是不敢放鬆?

  靈犀聽到王言卿叫指揮使二哥,內心著實非常複雜。靈犀牢記著指揮使的話,說:“不敢,是奴等失職,沒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襲,指揮使大怒,將原來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發賣,調了奴等過來。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頻頻出錯。請姑娘恕罪。”

  語言可以違心,表情可以偽裝,但是細微處的肌肉變化是騙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長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間將表情對應到情緒。這更類似一種天賦,就像有些人生來記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識表情,也是銘刻在本能裏的東西。

  如今她沒有記憶,不會被常識和固有認知拘束,這份天賦反而更明顯了。在王言卿這種天生的識謊高手麵前偽裝是沒用的,索性不偽裝,把真話包裝一下說出來。

  所以陸珩給靈犀靈鸞安排了這個說法,這樣一來,可以解釋為什麽她們對王言卿並不熟悉,以及剛聽到王言卿失憶時為何那麽慌張。

  這個說法符合陸珩的性格,也能解釋王言卿剛醒來時的異樣,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開的補藥裏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藥後沒多久就困了,在丫鬟們的勸說下睡去。靈犀靈鸞見王言卿睡熟,長長鬆了口氣,趕緊出去布置場地。

  陸家隻有陸玟、陸珩兩兄弟,並無女兒,等陸珩的母親回老家後,陸府更是空曠下來,平素裏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個住了十年的“養女”,需要置辦的東西並不少。

  憑空造出一個人居住十年的痕跡,這種事也隻有錦衣衛幹得出來了。郎中藥開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陸府丫鬟們忙著改造現場時,陸珩也在南鎮撫司裏,緩慢翻看紙頁。

  郭韜站在旁邊,都不敢看陸珩臉色,訕訕說:“指揮使,屬下按您的吩咐,不給他們食物、飲水,全天晾著他們。剛才屬下去審問,都拿出鞭子了,他們還是不肯說。再上更大的刑,那就不是養一養能收場的了。”

  其實陸珩現在的官職是指揮僉事,他隻是暫代指揮使一職。但在官場上行走,怎麽會連這種眼力勁兒都沒有,南鎮撫司上下都改口叫陸珩為指揮使。

  陸珩十一月暫代錦衣衛指揮使,他接任南鎮撫司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查張永、蕭敬行賄一案。

  張永是正德年間非常有名的“八虎”之一,蕭敬雖不是八虎,但也是成化、弘治、正德朝頗有權勢的太監。正德帝重用太監,“八虎”橫行宮闈,獨攬朝綱,很多奏折都要他們說了算。後來正德病逝、嘉靖登基,八虎才終於被清算,其中張永因為關鍵時刻反水,對文臣有功,幸運活了下來。後來張永被貶到孝陵主持香光,雖然餘生再不能掌權,但至少能安度晚年。嘉靖八年張永病逝,朝廷還封賞了他的家人兄弟,算是太監中難得的善終。

  本來一切好好的,但是今年因為大禮議之爭,這些陳年舊事又被翻了出來。給事中盧粲彈劾次輔張敬恭招權納賄,張敬恭不甘示弱,立馬授意黨羽彈劾對手接受張永、蕭敬的賄賂。

  朝中官員和太監勾結,這是大罪。張敬恭的出擊引發一場大亂鬥,朝堂上黨派混戰,越來越多人卷入事端,彈劾的奏折像雪片一樣飛向皇帝案頭。皇帝震怒,下令嚴查,錦衣衛立馬上門提人,許多官員被牽連下獄,其中不乏高官大員,而號稱內閣的後花園、天下讀書人的聖地翰林院,受災最嚴重。

  如今,誰貪了,誰沒貪,誰勾結內宦,誰是被冤枉的,就歸陸珩來查。如果陸珩能查妥此案,那由暫代指揮使轉為正式指揮使,便隻是時間問題。

  距離皇帝下令已經十天了,案子還是沒有進展。那些文官拿準了錦衣衛不敢把他們怎麽樣,一個個咬死了不肯說,偶有招供也全是廢話。陸珩快速掃過供詞,上麵沒什麽有用的東西,他懶得再看,隨手扔到廢紙簍裏。

  官場上這點事,誰不知道呢。大明官俸微薄,滿朝文武誰靠俸祿過活。張永晚年為了自保,沒少給當權官員送好處。陸珩很清楚,抓進牢裏那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接過張永的錢。

  受賄這種事全朝存在,但沒有人會拿到明麵上承認。錦衣衛要立功,文官同樣要奔他們的前程。牢中許多人是首輔楊應寧的黨羽,有首輔在,錦衣衛不敢把他們怎麽樣。隻要他們不招,出去後迎接他們的就是青雲直上、美名盛譽,但如果他們承認和張永有往來,不光自己要倒黴,還會牽連老師家人。

  他們又不傻,怎麽肯做這種賠本的買賣。

  陸珩從暗屜中拿出一張名單,上麵正是此次被捕入獄的人,旁邊記錄著他們的家產、資財。陸珩掃過一列列人名,他明明知道這些人大概貪了多少錢,卻沒有證據。

  張永曾是太監,對錦衣衛、東廠西廠的手段非常熟悉,他送禮送的很幹淨,至少錦衣衛明麵上沒有抓到證據。陸珩眼神飛快從名單上掠過,掃到一個名字時,他指節在上麵敲了一下,說:“禮部侍郎趙淮膽小軟弱,最不濟事,晚上他一睡著就將他吵醒,帶出來單獨提審,晾他半個時辰後再放回去。就這樣來回反複,務必讓他一晚上水米不沾,片刻不能合眼。”

  郭韜聽後凜然,指揮使折磨人的手段實在太高超了,這才叫兵不血刃,殺人於無形。郭韜正要應下,忽然想到趙淮是首輔楊應寧的學生,指揮使單獨針對趙淮……

  陸珩說完後,郭韜許久沒有動,陸珩的眼睛靜靜掃過來,郭韜接觸到陸珩的眼神,瞬間嚇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想,趕緊低頭領命:“屬下遵命。”

  陸珩把名冊扔回原位,看手上的力道,相當不待見這群人。天天和這些老油條鬥智鬥勇,陸珩覺得自己老的特別快,他心情不好,就想找點開心事。陸珩問:“我要的東西呢?”

  郭韜聽了一愣,指揮使要的什麽東西?陸珩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望著他,特別像獵豹狩獵前注視羊群玩鬧的寬厚從容,郭韜猛地想起來,一拍腦門道:“哦,對了,指揮使您吩咐的東西,我帶來了。”

  郭韜趕緊從袖子裏拿出剛整理好的冊子,恭敬放在陸珩桌案,隨後就忙不迭告退。等室內重新恢複寂靜後,陸珩不緊不慢,悠然拿起案頭的資料。

  一個女眷,能有什麽秘密,沒半天錦衣衛就把王言卿的底細查完了。陸珩一頁頁翻過,越往後看越驚訝。

  實在看不出來,她小時候竟然學過這麽多東西。練武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學會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那是實打實要受罪的。

  王言卿的經曆很快看完了,後麵與其說是她的起居注,不如說是鎮遠侯府的監視記錄。王言卿畢竟隻是一個養女,在所有人眼裏都無足輕重,錦衣衛暗探不厭其煩記錄著傅霆州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旁邊寥寥一筆將她帶過。

  即便隻言片語也能看出來,她所有的生活都和傅霆州有關。陸珩掃過傅霆州和王言卿私下相處時的一段對話,不由嘖了一聲。

  陸珩一邊嫌棄傅霆州看著挺英武陽剛一個人,私底下竟然稱呼女子“卿卿”,另一邊心中暗歎,他露餡了。

  怪不得他叫她“妹妹”的時候,她表情很遲疑。原來,傅霆州平時並不叫她妹妹,而是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