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祖宅
作者:九月流火      更新:2022-05-08 12:13      字數:4716
  她的眼神清澈坦蕩,一望見底,不像是裝的。靈犀沒主意了,看向屏風,王言卿也跟著回頭,看到山水折屏上映著一道紅色影子,屏風素雅,他身上的顏色卻張揚,站在那裏存在感十足。

  王言卿看不清他的臉,隻能感覺到他身量很高,身姿筆挺,屋子裏所有人都很怕他。王言卿不明所以,茫然地和他對望,那個人看了一會,轉身走了。

  他出去後,床前兩個丫鬟明顯鬆了口氣。王言卿無聲看著她們的表情,問:“你們認識我?”

  陸珩出去後,立刻叫郎中進府。錦衣衛行走在刀刃上,時常會受些不能示人的傷,這種時候不能找太醫,隻能私下找郎中。陸家世代錦衣衛,方方麵麵的門路都有,陸珩入京後,專門從安陸接過來幾個信得過的郎中。

  沒過一會,郎中就來了,給陸珩行禮。陸珩對著正屋示意,讓郎中進裏麵診脈。

  他坐在側廳裏,耐心地等。一會後,郎中擦著汗出來了,他一見著陸珩,舌頭就止不住結巴:“指揮使,這位姑娘……”

  陸珩坐在紫檀木圈椅上,從容不迫盯著郎中的眼睛:“她怎麽了?”

  “她似乎……失憶了。”

  陸珩挑眉,似笑非笑看著郎中。郎中也覺得離奇,磕磕巴巴說道:“姑娘落地時被網兜緩衝了一下,髒腑沒有出事,但她頭顱不慎撞到石頭,興許就是這樣失憶了。小的給姑娘看過,她知道疼、癢,四肢感知正常,基本的生活常識也有。就是不記得人了。”

  陸珩輕輕笑了一聲:“她這失憶,還真是巧。”

  “腦子精貴,撞到頭後什麽症狀都有。何況姑娘這種失憶症並不罕見,醫書上記載,從前也有人摔跤撞到後腦,一覺醒來連父母孩子都不認識,還有人摔了一跤,思維成了幼兒。這位姑娘不吵不鬧,隻是忘卻前塵往事,算是好的了。”

  陸珩指尖點著扶手,若有所思道:“是啊,如果真忘了,也是好事。”

  郎中低頭看地,不去探究陸珩的表情。陸珩想了一會,問:“這種失憶狀況會持續多久,有什麽解法嗎?”

  “這……”郎中露出為難之色,“腦子裏麵的事,誰也說不準。興許姑娘後腦的淤血散了就恢複了,興許……她這一輩子都不會恢複。”

  陸珩默然片刻,忽然笑了聲。郎中被這一聲笑激起渾身雞皮疙瘩,陸珩卻揮揮手,聲音從容,聽不出絲毫情緒:“下去開藥吧。”

  郎中摸不準陸珩的心意,壯著膽子問:“姑娘病情嚴重,不知道指揮使要什麽藥?”

  陸珩身體緩慢後仰,單臂靠在圈椅上,含笑看向郎中:“調養的藥。”

  郎中明白,這位姑娘的病不需要治了,開些固本培元的補藥就夠了。郎中拱手,馬上有陸府的下人過來,領著郎中往另一條路走去。

  郎中走後,陸珩捏了捏手指,突然覺得事情有意思起來。傅霆州的妹妹落到他手裏,而她剛巧在這個時機失憶了。陸珩不信鬼神,此刻都覺得是天助。

  陸珩腦子裏盤算著事,掀開杯盞喝茶。他抿了兩口,丫鬟靈犀急急忙忙從正屋跑過來,對陸珩行禮:“指揮使。”

  陸珩放下茶盞,問:“套出來了嗎,她還記得什麽?”

  “王姑娘一問三不知,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卻記得自己有一個二哥,和她關係很好。”

  陸珩輕輕嘖了聲,如此深情,他聽著都感動。可惜,傅霆州那廝要娶正妻,王言卿這一腔深情注定要喂狗了。

  陸珩道:“再回去打探。她既然記得自己有一個二哥,那書信往來多半也有印象。”

  靈犀遲疑,表情看起來有些奇怪。陸珩察覺後,不動聲色問:“怎麽了?”

  靈犀欲言又止,最後用一種一言難盡的語氣說:“指揮使,這位王姑娘……不太尋常。她能看出來我們的表情,奴婢自認為掩藏得很好,但她一眼就看出來我在說謊。”

  靈犀可不是普通侍女,她在錦衣衛受過培訓,算是半個女探子。結果一個回合未過就被王言卿當麵說“你在說謊”,靈犀靈鸞都受到了極大驚嚇。

  靈犀靈鸞知道事情麻煩了,靈鸞繼續在屋裏穩著王言卿,靈犀趕緊出來報告指揮使。陸珩知道靈犀靈鸞的水平,她們兩人再無用也不至於被普通人看出來表情變化,她們倆都這樣說,看來傅霆州那位養妹真有些能耐。

  陸珩生出些興趣,難得想親自會會此人。他彈了彈袖子,起身往外走,出門時他頓了下,回頭問:“她說,她隻記得自己有個二哥?”

  指揮使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味深長,靈犀沒想明白,謹慎地應下:“是。”

  陸珩站在門口,外麵的陽光照耀在飛魚服上,金燦燦的刺人眼睛。陸珩靜了一會,忽然抵住眉心,不可自抑地笑了出來。

  二哥……

  陸珩上麵有一個大哥,此刻在安陸老家為父親守孝。他在家裏,也行二。

  這不就是巧了嗎。

  ·

  屋內,藍田日暖,暖香襲人,屋角寶相蓮香爐吐出來的煙在陽光中嫋嫋上升。王言卿靠坐在拔步床上,安安靜靜捧著暖爐,目光卻悄無聲息掃過屋宇。

  王言卿一覺醒來什麽都不記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麵前這些人是誰,隻能依靠最原始的動物本能——看臉。即便是不通教化的野人,看到陌生人後也能通過對方表情判斷善惡,王言卿現在就像一個“野人”,她毫無記憶,所以也沒有傾向,純靠臉上的信息判斷對方是好意還是惡意。

  經過剛才這段時間,王言卿已經辨認出來,這間屋裏雖然站著許多人,但做主的是兩個,叫靈鸞靈犀。剛才她們和王言卿說話,不經意地問東問西,王言卿看著她們的表情,下意識覺得她們沒說真話。王言卿提出來後,這兩個女子像是被嚇了一跳,隨即那個叫靈犀的侍女走了,隻剩下靈鸞守在床前。這回,無論發生什麽,靈鸞都不肯說話了。

  然而這並不影響王言卿觀察她的表情。靈鸞站在床邊,她低著頭,束著手,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以此來打斷外界的窺探。靈鸞自認為掩飾的很好,但在王言卿眼裏,還是像白紙上的墨,一覽無餘。

  靈鸞的嘴角向下撇著,下巴繃緊,隱隱有褶皺,她雖然垂著眼睛,但眉頭向下,微微擰起。王言卿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下意識感覺到,靈鸞抿嘴、縮下巴,說明她在壓抑自己的情緒,她眉頭微擰,說明她現在注意力很集中,並且有些許吃力。王言卿往靈鸞的身上看去,果然,她的兩隻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細微地摩擦手背。

  王言卿覺得好奇,問:“你現在很緊張?”

  靈鸞身體僵住,手指的動作立刻完全不見:“沒有。”

  靈鸞肢體、表情的變化都很輕微,一瞬間消失於無,但王言卿還是留意到,剛才她問話時,靈鸞的眼瞼迅速提了一下。

  她在驚訝。說明王言卿問對了。

  王言卿不解,她們明明說認識她,那為什麽還表現出緊張和驚訝呢?王言卿仔細盯著靈鸞,想找出更多線索,殊不知她觀察別人時,別人也在觀察她。

  陸珩站在屋外,將方才一切盡收眼底。靈犀恭敬站在陸珩身後,頗有些無奈道:“指揮使,並非我們不盡力,而是這位王姑娘非常邪門。仿佛有讀心術一樣,每次都能猜出來我們在想什麽。”

  陸珩饒有興致地抱著臂,聞言,輕笑著搖頭:“並非她有讀心術,而是她能看懂表情。”

  靈犀愈發迷惑了:“可是,靈鸞明明什麽表情都沒做。”

  “並非大哭大笑才叫表情,有些人,就是能從極細微的皮肉變化中判斷出別人的真實情緒。”陸珩想到王言卿的經曆,破天荒生出些憐惜,“她小小年紀就家破人亡,之後十年寄人籬下,可能她觀察人表情的能力,就是從那時候練出來的吧。如今她失去了記憶,卻還留著本能。”

  靈犀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能根據微小表情猜心的,她皺著眉,十分為難:“指揮使,那這個女子還留嗎?”

  陸珩聽到,輕輕一笑,抬步朝裏麵走去。這麽有意思的人,為何不留?

  王言卿聽到門口有動靜,下意識回頭看去。冬日的陽光燦爛蒼白,一個人影逆著光踏入,仿佛帶著五彩絢光。王言卿看到他的朱紅衣服,立馬想到,這是剛才那個男子。

  他是誰,他為什麽回來了?

  剛醒來時他們曾對視過,但那時王言卿沒看到對方長相,隻知道他長得很高,肩寬腿長,是副好身材。如今他跨入屏風,王言卿才發現他不光骨架長得好,相貌也極出眾。

  他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臉型窄長,是很英挺端正的骨相,但他皮膚卻是冷白色的,兼之長著一雙琥珀色的眸子,看人總是波光粼粼,似含情似無情,嘴唇很薄,唇角若有若無帶著笑,立即生出一種冷峻薄情感。

  以軍中的審美而言,他的皮膚太白了,而且皮相漂亮,就有一種不靠譜、不穩重的感覺。不像是一個鐵骨錚錚的軍人,而像是那種專門背後給人捅刀的笑麵虎。

  王言卿也不知為何她會下意識地比較此人長相,她潛意識裏的審美模板是誰?

  王言卿茫然,而這時,陸珩已經坐到王言卿床邊。陸珩看到王言卿懵懂迷茫的眼神,笑了笑,說:“妹妹,你想什麽呢?”

  他的語氣親昵自然,還帶著被疏忽的不滿,一下子把全屋人都鎮住了。靈犀靈鸞吃驚地看向指揮使,她們想到王言卿可以讀表情,趕緊低頭,恨不得把自己眼睛耳朵都堵上。

  聽到這些話,鬼知道她們還有沒有機會活到明天。

  王言卿倒並沒有注意靈犀靈鸞,她所有注意力都在陸珩身上。她聽到這個稱呼,本能覺得違和:“你叫我妹妹?”

  “對啊。”陸珩露出笑,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你不記得二哥了?”

  自那之後,洪晚情一顆心就丟了一半,母親和她說起親事時,她也紅著臉半推半就應了。洪晚情知道她後半生就要在這個男人身邊生活了,其實,她還不知道傅霆州長相。隻不過聽堂兄弟和長輩說,傅霆州相貌很好,是軍中人最喜歡的英挺模樣。

  這次長輩們牽線,安排他們私底下再見一麵。洪晚情得知要見傅霆州,激動的心神不屬,連著兩晚上睡不著覺。好容易捱到上香這天,她早早就準備好出門,但到了約定地點,卻左等右等不見傅霆州。

  洪晚情躁動的心一點點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歡她,或者傅霆州改變主意,不來了?洪晚情壓住胡思亂想,用力握了握熱烘烘的手爐,低聲道:“興許鎮遠侯老夫人有事,出門晚了吧。”

  丫鬟忽然湊近了,神神秘秘說:“三姑娘,聽說今天傅家那位養女也要來。”

  洪晚情眼睛動了動,她裝作不清楚,問:“養女?”

  其實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鎮遠侯府有一個養女,是傅老侯爺親手養大的,模樣極為出挑,在勳貴圈子都傳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麽,隻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關係似乎很好。

  家裏兄弟提起她時,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來了就馬上打住話頭。洪晚情心裏有數,這多半,是她未來的冤家了。

  一個男人將一個美貌女子放在身邊十年,藏著掖著不讓外人看,十七歲了還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著什麽呢。母親大概也聽到那些風言風語了,母親私下和洪晚情透氣,說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親自點頭的,傅老夫人允諾,日後絕不會鬧出寵妾滅妻的醜事,如果洪家還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帶來,讓她們提前看一看。

  母親同意了,這才有了今日這一出。

  丫鬟努努嘴,說:“還能有誰,還不是傅老侯爺收養的那位。據說她的父親救了傅老侯爺,老侯爺為了報恩,就將她接到鎮遠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爺平起平坐,甚至連傅家自個兒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爺去了,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從。”

  洪晚情靜了會,淡淡說:“鎮遠侯府是知恩識禮的人家,鎮遠侯不會虧待義妹的。”

  丫鬟撇撇嘴,陰陽怪氣道:“可不是麽。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魚小蝦翻不出風浪。再說,舅老爺都說傅侯爺深謀內斂,鎮遠侯才不會是那種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撐腰,侯爺又明理,您日後享福的日子長著呢。”

  洪晚情被這些話說的紅了臉,不輕不重嗬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議,閉嘴。”

  丫鬟賣了個好,說著討饒話混過去了。經過這一打岔,洪晚情心裏的忐忑安穩許多。是啊,她是侯門嫡女,將來要當正妻的,哪能和妾計較?一個養女罷了,成不了氣候。

  正說話間,鎮遠侯府來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頓時都不說話了,支起耳朵聽外麵。咕嚕嚕的車輪聲靠近,隱約還夾雜著清脆的馬蹄聲。馬蹄聲停在永平侯府的車隊前,隨之,一個清朗沉穩的聲音響起:“晚輩來遲,請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裏撲通一聲,她知道,這就是傅霆州,她未來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車簾,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馬大,但肩膀、脊背卻很薄,坐在馬上修長挺拔,看得出來勤於練武,和那些虛浮好色的紈絝子弟不一樣。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臉,雙頰立刻紅了。她自知失禮,趕緊放下簾子。這時候洪晚情無意抬眸,看到對麵也掀開一半簾子,裏麵的人正靜靜看著她。

  兩人視線一錯而過,都雙雙放下車簾。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蘇上,不自覺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