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件
作者:九月流火      更新:2022-05-08 11:52      字數:5665
  陸珩在她撲過來的時候就知道她想做什麽了,但他沒想到,這位趙小姐竟然如此豁得開臉。

  她以為,隻要她放低姿態,他就願意收嗎?

  未免想太多。

  陸珩慢悠悠開口:“趙小姐,你乃侍郎之女,千金之軀,豈能做一些伺候人的事?在下愧不敢當,趙小姐請起吧。”

  趙三小姐心裏重重一落,他拒絕了。莫非父親的案子已經嚴重到連陸珩都不敢沾染?還是說,他是欲擒故縱,故意打壓她?

  趙三小姐橫了心,再次飛蛾撲火,全力一搏。她拽住陸珩的衣擺角,仰著頭,央求地看著他:“我知道我乃罪臣之女,配不上陸大人。小女有自知之明,絕不求任何名分,不會給日後的陸夫人添麻煩。若陸大人身邊不缺伺候的人,我願意為奴為婢,在大人身邊做一個燒火丫頭也使得。”

  陸珩笑了,不慌不忙往後撤了一步。趙三小姐感受到細膩的雲錦衣料從她手中滑落,心髒狠狠抽了一下。他的速度並不快,但趙三小姐再也沒有勇氣,伸手抓住那片雲了。

  短短片刻,已經有不少人注意到這裏了。文弱美麗的落難小姐和一力把她的父親拉下深淵的錦衣衛,素來是議論熱點。以往抄家時,也有不少罪臣小姐、妾室直接被錦衣衛收走的例子,而以陸珩的身份,他甚至都不需要刻意活動關係,隻要他表露出些意思,來登記人頭的太監直接就幫他在名冊上把人抹了。

  上頭要辦的是官員,女眷發配名單上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沒人會追究。其他人多半覺得陸珩要收了,走路時刻意避開這一帶。一旦陸珩點頭,這位就是陸大人的家眷了,罪臣之女和陸大人的女人,差別宛如天壤。

  但是,他們還真錯估了陸珩。皇帝親手將清算趙淮的任務交到他手裏,眼看即將成功,若是他在這種關頭收了趙淮的女兒,皇帝確實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責難他,但對他的評價勢必會下跌。皇帝的信任何其重要,這些女人哪來的的自信,敢和他的仕途比?

  別說趙三小姐隻是碧玉之姿,就算長成天仙,也不能嫌害他的前途。

  自然,這種話說出來太冷血了,陸珩低頭對趙三小姐笑了笑,說:“趙小姐飽讀詩書,哪裏能做燒火丫頭?多謝趙小姐抬愛,但家裏妹妹正在養病,需要靜養,不方便增添婢女。趙小姐的心意,在下隻能辜負了。”

  陸珩說完,轉身就便走了,步伐沒有絲毫留戀。後麵執勤的錦衣衛發現指揮使竟然拋下那位千嬌百媚、梨花帶雨的趙小姐走了,一時都非常吃驚。

  果然傳言說的沒錯,指揮使真的不喜歡女人吧。

  陸珩沒理會趙府裏暗流湧動,他的差事已經完成了,後麵這些人如何處置,會經曆什麽命運,都和他沒關係了。至於那些無聊的猜想,陸珩理都懶得理。

  隻有野獸才控製不住自己的欲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美人再美,還比得過權勢滔天,大權在握?

  陸珩心裏輕輕嗤笑了一聲。因為趙三小姐,他不免想起另一個女子來。他忍不住猜想,如果今日的人換成王言卿,她會怎麽做?

  如果是王言卿那張臉楚楚可憐地求他,或許陸珩猶豫的時間會長一點。但是,他終究不會心軟,王言卿也不會用自己的身體做價碼懇求男人。

  她會想辦法改變,至少減輕趙淮的罪名。趙淮隻是一塊探路石,一個小小的禮部侍郎,哪裏值得皇帝和錦衣衛大動幹戈呢?如果她足夠聰明,就知道往上攀咬。

  趙淮妻女拿出來的證據,足夠有說服力。若她真能拿出東西,皇帝說不定會網開一麵,繞趙淮一條命。以後無法做官,至少能回鄉安度晚年。

  可惜了,王言卿沒有生在趙家,趙家,也不會有這番造化了。

  陸珩悠悠歎了一聲,舉步,邁出趙府門檻。從此往後,禮部侍郎趙淮,便徹底成為曆史了。

  陸珩去南鎮撫司換了朝服,騎馬去午門侯朝。早朝是件體力活,往往寅時就要在宮門外等,在寒風中站一個時辰,等到卯時敲鼓後,文武百官列隊去承天門上朝。年輕人都吃不消,別說年邁體衰的老臣,所以皇帝為了表示對近臣的體恤,在端門內建立了專門的朝房,供侯朝待漏的臣子在此取暖、休息。

  錦衣衛有專門的直房,陸珩下馬後直接去了右闕門,直房裏其他錦衣衛已經在了,看到陸珩,紛紛站起來行禮:“陸大人。”

  昨夜的動靜那麽大,全城人都知道陸珩又辦了大案了。就是不知,這回是哪幾戶人家栽在陸珩手裏。

  直房內按照品級落座,官職高的人座位舒適寬敞,其他人隻能排在後麵,還有些人排不到位置,隻能站著。站著都還算好的,他們好歹有一個屋簷可以遮風避雨,外麵那些官位低微、說不上話的臣子,隻能站在寒風裏等候。如今已至歲末,在淩晨的寒風裏站一個時辰,可不算輕鬆事。

  陸珩坐下喝茶,一盞茶見底,直房門從外麵推開,陳寅來了。陸珩放下茶盞,站起來給陳寅行禮:“陳都指揮使。”

  陳寅瞧見陸珩,臉上的寒氣更重了。他淡淡掃了眼陸珩身上的衣服,說:“聽說昨日,趙淮招了?”

  陸珩垂著眼睛微笑:“陳都指揮使消息果然靈通。聖上天威浩蕩,趙淮招認,自是理所應當。”

  陳寅定定看了陸珩一眼,陸珩維持著笑意,紋絲不動。陳寅被陸珩喂了個軟釘子,雖然生氣,卻也不能再問了。

  皇帝都不知道的事,陳寅卻要搶先,豈不是嫌自己命長?

  陳寅冷著臉落座,陸珩不緊不慢,坐在陳寅下手,繼續喝自己的茶。時間滴滴答答過去,很快,上朝的時辰就快到了,直房內的臣子陸續往午門走。陳寅不想再看陸珩那張臉,連句場麵話都懶得說,猛地起身,用力推門走了。

  等陳寅出去後,陸珩才終於放下那盞他喝了一個時辰的茶,慢悠悠起身。他出門後,正好撞到翰林直房的人。幾個大學士正你謙我讓,看到他出來,都停了停。

  陸珩主動給幾位閣老問好:“楊首輔,張次輔,諸位閣老。”

  楊應寧看到陸珩,臉上的笑淡了淡,依然從容不迫地開口:“陸指揮僉事。前段時間上朝,怎麽沒見你?”

  陸珩早有準備,不慌不忙道:“我向皇上告了假,去保定府查案,前兩天剛回來。勞煩楊首輔記掛了。”

  楊應寧當然不是記掛陸珩,他巴不得陸珩不要回來呢,怎麽會惦念他?楊應寧擔心的是陸珩在保定府耍了什麽花招,要不然趙淮明明都交待好了,為什麽會突然反口?

  楊應寧仔細打量著麵前這個年紀足以做他孫子的年輕人,是他小瞧了陸珩,他以為將京城安排好就萬無一失,沒想到,陸珩竟然跑到保定突破。雖然楊應寧至今也不知道,陸珩在保定府看似正常查案的行程底下,到底又安排了什麽。

  陸珩對楊應寧伸手,一副尊老愛幼、謙遜守禮的晚輩模樣,道:“首輔,該上朝了,請。”

  楊應寧無論年紀上還是資曆上都足以做陸珩的長輩,他也不客氣,甩了下袖子,負手從陸珩麵前經過。張敬恭跟在後麵,陸珩看到張敬恭,眼中笑意加深,依然溫和有禮道:“見過張次輔,次輔大人請先。”

  張敬恭意味不明地盯了陸珩一眼,斂袖走了。陸珩把這幾位閣老一一送走後,才慢條斯理收回手,朝午門走去。

  禦道兩側已經站滿了官員,紫色、朱紅、靛藍各色官服混跡在一起,像一幅打翻了的大染盤。隨著陸珩一步步走過,兩邊竊竊私語的官員聲音俱是一停,隨即垂手避讓,無聲分出一條道來。

  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勳戚這一班位次又稍前於武官。陸珩在自己的位置站好後,稍微抬眼,便留意到不遠處傅霆州沉沉盯著他,看目光恨不得將陸珩碎屍萬段。陸珩想到此刻應當還在他家裏沉睡的卿卿,專門迎上傅霆州的視線,對他挑眉笑了笑。

  傅霆州看到陸珩張揚中帶著挑釁的笑容,拳頭攥緊,要不是此刻還在上朝,他都想過去朝那張臉上揍一拳了。

  然而傅霆州越生氣,陸珩就越愉悅。他一夜沒睡,但絲毫不見疲色,反而神采飛揚,眼角眉梢是壓抑不住的昂揚。

  五鳳樓上傳來鼓聲,百官按照次序,依次步入掖門。眾人停在金水橋之南,現在沒有人敢動了,傅霆州也不再盯著陸珩。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端正儀態,等候聖駕。

  前方傳來鞭鳴,文武官員分別過橋,位列東西兩班。他們又等了一會,鍾鼓司奏樂,皇帝到達奉天門,落座禦座。再次鳴鞭後,鴻臚寺長長的唱喏聲響起:“入班。”

  陸珩隨著眾人走入禦道,對上方掩映在重重傘蓋、團扇之下的明黃色人影行拜叩之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禮畢後,早朝才算真正開始。鴻臚寺照例稟報謝恩的官員,皇帝懶得一一覲見,打發官員自行去午門外行禮。隨即邊關奏報,如今到了年末,需要提防邊患,通政司念了邊關奏本,皇帝如往常一般警醒了一通後,便到了早朝最緊要的部分。

  朝參官奏事。這才是上朝真正的重頭戲。

  今日奏事格外壓抑,吏部在奏朝賀的事,眾臣雖然聽著,但目光不斷朝陸珩的方向遊移。等吏部官員奏罷,陸珩出列,說道:“臣有事啟奏。”

  沒有人左顧右盼,但全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陸珩身上。上首,傳來太監長長的唱喏聲:“傳。”

  陸珩上前,行禮說道:“禮部侍郎趙淮招認,曾為一己私利,收受張永、蕭敬賄賂。臣昨夜已在趙淮家中搜出黃金五千兩,銀票一萬兩,地契及田莊共兩千五百畝。”

  陸珩說完後,風聲似乎靜了靜。隨即,上方傳來皇帝的聲音:“此事可當真?”

  陸珩將袖中的折子呈上,說:“這是臣整理出的趙淮貪汙名冊,請聖上過目。”

  太監從禦台上跑下來,從陸珩手裏接過奏折,雙手送到上麵。皇帝接過,看了一會,合上時臉上已然帶了怒色:“趙淮身為三品大員,竟敢貪汙枉法,勾結太監,侵占耕田,這是完全不將祖宗的規矩看在眼裏啊。”

  明□□這輩子最恨當官的,對地主、貪官、太監深惡痛絕,明令太監不得參政。趙淮家裏搜出來東西對於在朝官員來說,當然不能說少,但也沒有多到讓人意外,可是皇帝一開口將趙淮的罪名定了,條條正中□□皇帝的忌諱。

  台下官員都肅然,他們都明白,皇帝把調子定這麽高,這是要發作大的了。短暫的寂靜後,文官班中傳來一聲咳嗽,張敬恭出列,拱手說:“皇上,趙淮任禮部侍郎,既不主事也不管權,怎麽敢勾結內宦呢?臣懷疑,趙淮之所為,皆是有人指使。”

  一語激起千層浪,有張敬忠開頭後,其他文官也次第開炮,硝煙味馬上濃鬱起來。但這些和陸珩沒什麽關係了,他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肅容垂手,臉上畢恭畢敬,心裏已經走起神來。

  他很明白自己的作用,他是一柄刀,負責為皇帝排憂解難,在皇帝需要罪名的時候把罪名拋出來。至於罪名如何定,有誰獲罪,那就是張敬恭的事情了。

  陸珩漫不經心聽完後半場罵仗。這群文官是真的能罵,站在寒風中唾沫橫飛罵半個時辰,竟然都不覺得口渴。終於,皇帝的忍耐也到達極限,他沉下臉,正罵得忘乎所以的言官見狀趕緊收聲,退回隊列。內侍上前,唱道:“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無人應話,早朝終於能告一段落,鴻臚寺官員唱“奏事畢”,清脆的鳴鞭聲傳來,皇帝起駕回宮。等聖駕走後,文武百官才陸陸續續活動,他們悄悄鬆一口氣,慢慢往外走去。

  龐大的隊列散開,逐漸成為三三兩兩的小團體。陸珩轉身才走了兩步,就被背後一個聲音叫住:“陸大人。”

  陸珩回頭,看到傅霆州陰沉著臉朝他走來。陸珩嘴角淡淡勾起笑,問:“鎮遠侯有什麽事情嗎?”

  傅霆州聽到陸珩身前,連麵子情都懶得做,直接問:“陸大人沒什麽話對我說嗎?”

  “哦?”陸珩含笑反問,“鎮遠侯想聽什麽?”

  還裝傻,傅霆州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問:“月初家妹在西郊受襲失蹤,至今已十六天,下落不明。陸大人手眼通天,不知道陸大人是否有家妹的消息?”

  他終於舍得挑眉了。陸珩心中嗤笑一聲,無辜而無畏地迎上傅霆州的視線:“傅老侯爺共有一嫡三庶四位孫女,前段時間傅家小姐出門置物,似乎都在。我實在不知,鎮遠侯指的是哪位妹妹。”

  傅霆州忍無可忍,沉著臉嗬道:“陸珩!”

  現在還在宮裏,周圍全是散朝的官員,傅霆州厲聲叫陸珩的名字,立刻引來許多注目。陸珩笑容不變,頂著眾多打量的視線,從容看著傅霆州:“鎮遠侯,這是宮裏,勞煩注意儀態。”

  傅霆州深吸一口氣,不能自亂陣腳,卿卿還等著他去救。傅霆州勉強冷靜下來,看著陸珩問:“陸大人不必和我裝糊塗,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我心裏都有數。陸大人按兵不動這麽久,不就是等著這一天嗎?難為陸大人耐心好,陸大人有什麽條件,直接說吧。”

  這些話其實不應當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而且這是皇宮,處處都是皇帝的眼睛,稍有不慎就會惹禍上身。但傅霆州卻不,偏要在這種地方和陸珩攤牌。陸珩剛辦完了一個大案,正值風口浪尖的時候,他今日和陸珩的動靜必然會驚擾其他人,就算大家不知道他們二人的對話,回去後也免不了打聽,陸珩總不能再裝死下去了。傅霆州要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逼陸珩交人。

  十六天了,音訊全無,傅霆州坐立不安,幾乎連一刻鍾都沒法忍了。他違背武定侯的告誡,公開和陸珩叫板。他已無力去算得與失,他必須保證,卿卿還活著。

  傅霆州痛恨陸珩,但更恨月初的自己。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他一定把那個罔顧卿卿意願、逼卿卿出門上香的自己痛揍一頓。他為什麽坐視侯府的人怠慢卿卿,為什麽鬼迷心竅同意了母親的話,為什麽忘記了卿卿的生辰?如果那天他沒有出城上香,而是陪卿卿過生日,那現在什麽都不會發生,卿卿還留在他身邊,陪他一起準備過年。

  交迭的軍權,不斷擴大的大禮議,首輔和次輔日漸激烈的鬥爭,政治浪潮一陣比一陣凶險,傅霆州為了維持鎮遠侯府的平衡,這段時間可謂心力交瘁。可是等回府後,放眼望去,偌大的侯府竟沒一個人能聽他傾訴。如果卿卿還在……

  可是,她不在了。這一切,全是拜陸珩所賜。

  傅霆州這些日子過得心驚膽戰,每一天他都提醒自己小心陸珩,但是直到入夜,陸珩竟毫無動作。傅霆州心裏升起巨大的失望,他才知道,原來他竟是期待陸珩要挾的。

  隻要卿卿能回來。哪怕陸珩獅子大開口,他也認了。

  傅霆州每日都活在煎熬中,而陸珩呢,竟然過得春風得意、勢如破竹,出京七八天,回來就解決了一樁大案。兩廂對比,簡直讓人恨得牙癢。

  傅霆州以為陸珩這麽利欲熏心的人,聽到他退步後,怎麽都該表態了。這裏不是談話的場所,隻要陸珩稍微表露些意思,他們可以私下再談。但傅霆州卻看到陸珩笑容淡了淡,眼中飛快劃過一道鋒芒。

  傅霆州意外,他都以為自己看錯了。陸珩無論在哪裏都端著假惺惺的笑,傅霆州惡心極了,但是,他剛才竟然在陸珩臉上看到了不悅?

  傅霆州震驚,這還是陸珩嗎?然而陸珩的表情波動自在瞬息,他很快就恢複如常,溫聲笑道:“鎮遠侯思妹心切,我十分動容。但是,傅家四位小姐俱在,我實在不知鎮遠侯在說什麽。”

  傅霆州冷冷看著這個戲精,都到這種時候了,還裝。傅霆州輕嗤一聲,說:“是我養妹。”

  “哦,鎮遠侯府竟然還有一位養女。”陸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說,“鎮遠侯放心,我會讓手下人留意的,如果有傅小姐的消息,一定遣人提醒鎮遠侯。”

  陸珩心想,他說的是傅小姐,可沒說是王言卿。他可真是個誠實善良的好人,連假話都不說。

  傅霆州忍著怒,還在再說,旁邊傳來一聲咳嗽。一個黃衣太監看著他們,虛虛打了個千,說道:“陸大人,聖上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