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
作者:九月流火      更新:2022-05-08 11:27      字數:4825
  嚴寒刺骨,滿地披霜,夜幕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但鎮遠侯府主院的燈火還亮著,一夜未歇。

  傅霆州胳膊上紮了繃帶,冷著臉聽下麵人稟報:“侯爺,弟兄們找了一夜,並沒有在懸崖下找到王姑娘。”

  “附近山口呢?”

  “都找過了,雪好端端蓋在地上,沒有人去過。”

  傅霆州按住眉心,他身上還穿著白日的衣服,僅在胳膊上粗粗包紮,連衣服都沒有換。管家見傅霆州臉色蒼白,心疼地勸道:“侯爺,您都熬了一夜了。您身上還帶著傷,先歇一會吧。”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如發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還沒有回來,我如何睡得著?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我如今傷的可不止是胳膊。傳令下去,繼續在西山搜索,活要見人……”

  傅霆州頓了頓,甚至不忍心說出後半句“死要見屍”。她怎麽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長三歲,作惡多端,薄情寡義,他都好端端活著,她憑什麽出事?

  侯府下人們見傅霆州臉色鐵青,都噤若寒蟬,不敢再說。侍衛抱拳,默不作聲退出去,去山下尋找第二遍。

  侍衛推門時,外麵的冷風吹進來,直竄到人衣領裏。管家縮了縮胳膊,他攏著手,遲疑了一下,才說:“侯爺,外麵天這麽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後昏迷,西山又沒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沒昏迷,怎麽也會想辦法和侯府的人聯絡。這都一夜了,還沒有動靜,會不會……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傅霆州起身,負著手在書房裏緩慢踱步。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無論是死是活,人總不會憑空飛走,可是侍衛卻說,懸崖底下幹幹淨淨的,他們出事那個隘口下麵被積雪覆蓋著,連腳印都沒有。

  這怎麽可能呢?

  沒有痕跡,就是最大的痕跡。這隻能說明有人在他之前去過崖底了,並且提前一步做好了偽裝。敢在天子腳下襲擊侯爺,還能把案發現場偽裝的滴水不漏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傅霆州揉了揉眉心,疲憊地歎了口氣。陸珩……他還是低估了這個瘋子。

  傅霆州就是怕陸珩對傅家人動手,這才親自護送老夫人和王言卿去大覺寺上香。傅霆州實在沒想到,陸珩竟然猖狂到在京郊設伏,當著傅霆州的麵下手。

  他就這麽自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傅霆州頭疼得不行,如果是其他人,傅霆州敢保證不出三日他就能抓到證據,之後談判也好施壓也罷,非得讓對方脫一層皮。但如果落在陸珩手裏,那就成了大海撈針,傅霆州甚至沒把握能查到王言卿在哪兒。

  錦衣衛就是搞情報工作的,他們的眼線遍布朝堂市井,錦衣衛指揮使想藏一個人,外麵人就算把京城地皮翻一遍也未必頂用。管家見傅霆州表情不好,說:“侯爺,您如今是鎮遠侯府的頂梁柱,千萬要保重身體啊。您要不先回去歇一會,過一會該上朝了。”

  傅霆州現在哪有心思睡覺,他擺擺手,說:“不必了。讓門房把馬備好,我一會出發。”

  傅霆州下令,一夜未眠的主院馬上運行起來。主子不睡,下麵人都得跟著熬。傅霆州匆匆洗了個澡,換藥後穿上朝服。一個丫鬟領著廚房的人進來,她給傅霆州行禮,討好道:“奴婢給侯爺請安。侯爺,老夫人聽說您要上朝,心疼的不得了,命奴婢過來給您送些服帖的熱食。侯爺,您身上的傷嚴重嗎?要不今日和衙門告個假,歇一天吧。”

  傅霆州整理朝服袖擺,眼睛也不抬,道:“有勞母親掛念,小傷而已,不妨事。”

  這個丫鬟是陳氏身邊的紅人,將陳氏的做派學了十成十,在內宅裏麵頤指氣使,一見著傅霆州立刻滿麵賠笑。她小心覷著傅霆州臉色,說:“侯爺,昨日的事可把老夫人嚇壞了。老夫人聽說您這裏亮著燈,一宿都沒睡好。侯爺,昨日到底是誰膽大包天,膽敢襲擊鎮遠侯府?”

  真是群蠢貨,傅霆州瞭了下眼皮,忍無可忍地抬起頭。昨日鎮遠侯府和永平侯府在下山途中遇襲,洪三小姐更是差點滾到山崖底下,最後洪晚情沒事,反倒是王言卿落崖了。傅家畢竟也不是吃素的,先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反應過來後立即組織反擊,對方見先機已去,毫不戀戰,馬上就撤了。

  傅霆州粗粗止了血,當即要親自去尋王言卿。然而洪晚情不停地哭,陳氏拉著他的手念叨害怕,傅霆州脫身不得,隻能將尋人的事交給親信,自己先護送女眷回來。

  等回城後,永平侯府對他千恩萬謝,永平侯也說來日親自帶洪晚情登門道謝。兩家人都是在政治漩渦中曆練過的,知道輕重,永平侯和傅霆州不約而同壓下此事,隻說女眷上香路上受了點小驚嚇,沒有聲張遇襲的事。

  傅霆州回了鎮遠侯府才好好包紮,他一晚上守著外麵的動靜,不斷發號施令,但是,傳回來的都不是他想聽的消息。

  她不見了。像從未出現在他身邊一樣,徹底消失了。

  傅霆州擔心王言卿,也為陸珩手眼通天的程度膽寒。可是鎮遠侯府這些人,不能給他解憂就算了,竟然還跑來問,昨日襲擊他們的人是誰。

  傅霆州都要被氣笑了。還能有誰呢?

  丫鬟本來有一肚子關心的話,撞上傅霆州的視線後,她像是被老虎盯上,霎間啞了聲。傅霆州麵無表情,冷硬道:“母親既然受了驚,那就好好休息,不用關心外麵的事了。”

  丫鬟被嚇到,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犯了忌諱。女主內男主外,外院的事,女人是不能問的。老夫人也是昏了頭,竟然跑來打探侯爺。

  丫鬟趕緊垂首,戰戰兢兢道:“奴婢並非有意冒犯,請侯爺恕罪。”

  傅霆州哪有空和一個小丫頭置氣,他一眼都懶得掃,道:“下去吧。”

  丫鬟蹲身,連忙低著頭退下。丫鬟有些急切的腳步聲落在地上,越發顯得屋內安靜。管家親自給傅霆州布了菜,弓身問:“侯爺,過兩天就是臘八了,今年的節禮還按去年的送嗎?”

  大明是人情社會,家族政治,人情往來也是很重要的一環。節禮看似是兩府女眷相互送東西,但裏麵的牽扯卻是方方麵麵的。按理這是當家主母的活,但以傅昌和陳氏的腦筋,傅霆州可不敢把這種事交給他們,隻能自己操心。

  傅霆州正待說話,忽然腦中閃過什麽,忙問:“今日是什麽日子?”

  管家被問得愣了下,回道:“今日臘月初二了。”

  “初二……”傅霆州站在原地,心髒忽然一陣抽痛。

  昨日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日。

  他竟然逼著她在生辰這天去見洪晚情,還害她落崖。難怪她昨日總是悶悶不樂,他暗怪她過分拿喬,殊不知,他才是過分的那個。

  傅霆州失神般立在飯桌前,食物的熱氣騰騰而上,但傅霆州完全沒有動筷的心思。窗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管家見傅霆州表情不對,趕緊出去攔住不長眼的人:“侯爺正用飯呢,過一會上朝該遲了。有什麽話之後再說。”

  對方被攔在門口,她有些著急,不顧規矩揚高了聲音,朝屋裏看來:“侯爺,奴婢有要事稟報。”

  管家見她竟然敢往裏麵張望,登時拉下臉要發作。傅霆州認出來這個女子的聲音,破天荒說道:“讓她進來吧。”

  管家眉毛還立著,這麽一來火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隻好用力瞪了侍女一眼。翡翠低頭給管家賠罪,快步走到屋裏,一見麵就掀著衣裙跪下:“奴婢失職,請侯爺恕罪。”

  傅霆州知道這是王言卿的貼身侍女,因為卿卿的麵子,他願意忍她逾越。傅霆州問:“怎麽了?”

  翡翠不敢大意,深深垂著頭,雙手將東西呈上去:“奴婢在姑娘換衣服的箱籠裏麵找到了這個。”

  傅霆州本是隨意一問,他視線掃過翡翠手裏的東西時,霎間停住了。他看了一會,俯身,接過那幾樣東西。

  文書,路引,還有戶帖。這是出門必備之物,卿卿準備這些做什麽?

  ·

  陸府。

  陸珩下馬,門房連忙從台階上跑下來,給陸珩牽馬。陸珩隨便交代了句“好好喂料”,就掀開衣擺,大步朝後走去。

  郭韜快步追在陸珩身後,說:“指揮使,昨夜傅家在山底下找了一宿,今早衛所西門有人盯著。”

  陸珩笑了聲:“敢盯錦衣衛,膽子倒不小。看來昨天那一箭還是射輕了。”

  剛剛早朝才散了,傅霆州如往常一樣在午門集合,然後入宮上朝,看不出絲毫不便宜之處。散朝後陸珩和傅霆州各走各的,連一個眼神交匯都沒有。但是,陸珩知道傅霆州胳膊上有傷,並且還知道,傅霆州之所以不來找他,並非沉得住氣,而是因為傅霆州沒找到證據。

  手裏沒東西,衝上來又有什麽用呢?隻會白白給陸珩送把柄罷了。

  陸珩清楚傅霆州懷疑他,但毫不在乎。猜出來又如何,想證明是陸珩動的手,得拿出證據來。傅霆州要是能找出痕跡,也算他能耐。

  傅霆州在陸珩這裏就是道調味小菜,他本也沒打算殺了傅霆州。陸珩太了解宮裏那位了,皇帝看著任性妄為,其實心裏精明得很。臣子們相互鬥一鬥有助於皇權穩固,皇帝樂得裝聾作啞,但如果過了頭,威脅到西北邊防安全,那皇帝就不會容忍了。

  傅家在軍中根基深厚,尤其是傅鉞戍守大同多年,在西北軍中很有名望。皇帝還指望傅家守西線呢,絕不會在這個關頭讓傅家出事。

  討厭的猴子敲打完了,陸珩出了氣,馬上將重心轉移到自己的正事上來。他問:“牢裏那幾個肯說了嗎?”

  郭韜搖頭:“不肯。他們是翰林文官,各個身嬌體貴,我們也不敢上刑,萬一打出個好歹來,怕沒法收場。”

  陸珩道:“他們後麵有人保,可不是有恃無恐。先關著他們,不給吃的不給水喝,我看他們的骨頭能硬多久。”

  郭韜略有些猶豫:“指揮使,這樣是不是太得罪人了?”

  翰林院的文官可了不得,能進翰林的文官都是二甲進士出身,背後姻親、師生關係錯綜複雜,動了一個就是動了一黨。如果把人活著放出去,等對方傷養好了,必然像條瘋狗一樣攀咬陸珩;要是打死了……一群瘋狗會撲過來。

  陸珩淡淡瞥了郭韜一眼,唇邊似乎有些笑模樣:“我倒是也想做好人,但皇上要結果,不得罪人,去哪兒找結果?”

  郭韜不再說了,低頭拱手:“遵命。”

  說起這個,陸珩又想起來一件事。昨天他去收拾傅霆州,為防萬一在崖下設伏,沒想到傅家人沒捉著,倒意外得來一樣禮物。陸珩問:“那個女子醒了嗎?”

  “沒有。”郭韜想起這個,頗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指揮使你沒見,昨天鎮遠侯府在山底下刨了一晚上,今天早上還在找呢。我記得掉下來的不是傅霆州的未婚妻,他怎麽這麽上心?”

  陸珩短促笑了聲,並不言語。如果昨日射下來的是洪晚情,事情反而糟了。他暗算傅霆州,這是私人恩怨,如果牽扯了郭勳的外甥女,事態就擴大了。

  陸珩慢悠悠道:“我給了他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他應該感謝我才是。拿一個妹妹換郭勳的外甥女,不虧。你先回去審問那幾個翰林學士,我去看看傅霆州的‘妹妹’。”

  郭韜抱拳:“是。”隨後就轉身走了。

  打發走郭韜,陸珩不緊不慢朝後院走去。他本意是傅霆州,抓到王言卿純屬驚喜。天底下沒有錦衣衛不知道的事,尤其京城這一畝三分地,大臣自己都不清楚孩子是不是他們的,錦衣衛卻知道。

  陸珩毫不費力,腦海裏便浮現出王言卿的檔案。

  大同府軍戶之女,祖父王蔚,正德三年春戰死,父親王驄,嘉靖元年為傅鉞擋箭而死。祖母、母親皆同鄉軍戶之女,嘉靖元年王言卿成為孤女,被傅鉞收養,接下來十年長在北京,算是傅霆州半個童養媳。

  陸珩之前就有所耳聞,傅家有個養女,貌美驚人。隻是傅霆州把人看得死,要不然早有人下手了,怎麽會留到十七。昨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難怪傅霆州神神秘秘藏了十年。可惜啊,傅霆州棋差一招,人還是落到陸珩手裏了。

  陸珩一路上都想著用王言卿開什麽條件。看昨夜的架勢,傅霆州應當很在乎這個女子,這麽大的把柄落在陸珩手裏,他不剮傅霆州一塊肉下來簡直枉姓陸。

  陸珩走入後院,丫鬟們見了他,遠遠就垂頭行禮,身體都不敢亂晃一下。屋裏的丫鬟急急忙忙迎過來,給陸珩行萬福:“參見大人。”

  陸珩淡淡點了下頭,問:“人呢,醒了嗎?”

  兩個大丫鬟看起來很緊張,肩膀繃得緊緊的:“郎中早上來看過,說王姑娘腦後有淤血,需用專門的藥調養。奴婢剛才給王姑娘喂了藥,應當快醒了。”

  陸珩點頭,邁入正堂。屋裏地龍燒得很熱,香料裏蒸著藥味,一聞就知道是女子閨房。陸珩沒有往裏,他本打算看一眼就走,但他剛進屋,屏風裏麵就傳來動靜。

  丫鬟們緊張地攥著手,陸珩心道巧了,傅霆州不識好歹,他妹妹倒是很給麵子。陸珩不緊不慢坐下,替自己倒了盞茶,微微抬了抬下巴。

  丫鬟連忙到裏麵侍奉王言卿。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後,王言卿吃力地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睛,靜靜看著麵前這一切。

  大丫鬟靈犀心道這位王姑娘好氣性,進了錦衣衛窩都不哭不鬧,眼睛平靜的和不認識她們一樣。靈犀對著王言卿行禮,溫和有禮道:“奴婢見過王姑娘。姑娘,您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靈犀說完,等了許久,不見王言卿反應。靈犀唇邊帶著笑,再一次道:“王姑娘?”

  王言卿眨了眨眼睛,終於說話了:“你是誰?”

  這句話尚可以說在靈犀的預料內,但下一瞬王言卿的表現就讓她大驚失色。

  王言卿抬起頭,吃力地敲了敲額頭,深深顰著眉問:“我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