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作者:明珠還      更新:2022-01-22 15:41      字數:5377
  靜園有著上百年的曆史,所以這其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景都帶著一點塵封在沉香屑中一般的古舊和悠遠,雖則那百年古園早已化作廢墟和烏有,但這重建起來的園子,雖達不到百分百的亂真,卻也堪堪有了以往七分的韻味。

  更遑論,這建園子的人花費了百般的心思,隻恨不得將每一處都建的美輪美奐,隻是好園雖美,卻沒了欣賞它的知己,不免顯得有幾分的寥落。

  行過船塢就是思醇堂,這是以往傅正則辦公的地方,所以牌匾嚴謹,簷角雕飛禽走獸,直刺天空,粉牆黑瓦,頗是肅穆,一入思醇堂,迎麵而來的就是偌大的葡萄藤架,架下擺了石桌石椅,還有一整套的功夫茶具,四四方方的小天井古樸而又不失優雅,精巧的細節都能瞧出來當年的主人品味如何,兩扇院門半掩,伸手推開出去,就是一方小小花園。

  因是深秋,沒了百花盛放的熱鬧卻也有著應季的各色雛菊爭相鬥豔,一旁搭了花架,花架下是一張檀香木的搖椅,搖椅上放一本打開倒扣的書,有細細碎碎的陽光就從那花架之上穿過,搖搖曳曳的落在了書封上,斑駁光影顫顫幽幽,泛著古香的舊時光氣息忽然間就撲麵而來,讓人一恍惚就似回到了從前一般。

  那走進來的人就顫巍巍的停了腳步,一手扶在院門上,一腳跨進花園,一腳還在門外,尖瘦的小臉在眼窩處透著暗青,額上也有些泛黃,但揪住大衣領口的一隻手,卻還是蔥白一般泛著晶瑩的光澤,隻是指尖堪堪沒有一點血色,襯在黑色羊絨大衣上,白的有些嚇人。

  那人有一雙好眼睛,端的黑白分明,雖則不是很大,但勝在顧盼之間頗有神輝,更難得是清透如水,不染一絲的雜質和塵埃,隻是此刻,卻流淌出濃稠的哀戚和掙紮,像是從沁坊閘的泉眼裏汩汩流出,永不會消逝一般。

  靜知是趁著蘋蘋去給她熬中藥,孟紹軒疲累的剛剛入睡,孟紹霆有急事必須要出去一趟的片刻功夫,一個人悄悄的從小樓出來的,她躺了不過一周的時間,這靜園似乎就變了個樣子似的,披了厚厚的大衣出來,卻還是覺得風吹來時,骨頭縫都是涼的,捂住嘴又劇烈的咳了半天,才喘著氣停了下來,肺部的疼痛越發的難忍起來,這一周各色的藥都吃遍了,卻還是不見好轉,昨天開始開了中藥方子吃中藥,黑漆漆的一大碗是必須要被那兩個人親眼看著喝下去才肯罷休的。

  隻是苦了她,每一次都像是死了一回一般,隻覺得平生吃的藥加起來也沒有那一口難以下咽。

  不是藥苦,實則是那坐在她床邊,盯著她不放的兩個男人,要她食不知味,難以下咽。

  她真的知道她不是個好女人,一個好女人不會讓自己的生活亂成這樣一團糟,但是她也自問自己做事無愧於心,但卻不知為何,要她這半輩子吃了這麽多的苦,到頭來,得深情如許,卻偏偏是同時兩處,要她猶如站在獨木橋上一般,向前是懸崖萬丈,向後是萬丈懸崖,她真是不知道怎麽辦。

  幸好這病來的巧,她也就拖著不願意好,似乎隻要一日不好,也就不用做出一個決定就可以讓時間停留在這裏一般。

  但其實是知道的,病總會好起來,抉擇的那一天也終究會來,古往今來可隻聽說兩女共侍一夫,卻從不曾聽說一女嫁兩男的,她也不是那種前衛的小女孩子,覺得糾.纏在兩個男人之間樂趣無窮,真是證實了自己多麽的有魅力,感情,複雜激烈的確實讓人終生難忘,那種轟轟烈烈的美好年少時都曾經幻想過,但在漸漸長大之後才明白,美好的感情是最簡單的,兩個人舉案齊眉,隻不過是一個眼神一個笑意,就明白對方的心意,然後在相視一笑之後挽著手走到滿頭華發。

  但她的感情是一團亂麻,就像是這思醇堂的小花園裏盛放的雛菊一般,看著是熱鬧的,好看的,但實則鬧哄哄,讓人心生煩亂。

  她又站了一會兒,走到躺椅那裏坐下來,眼底卻是有些呆滯的望著不遠處,若是爸爸還活著多好,他一定會有他獨到的觀點,也會有他最公正而又客觀的看法,她若是拿不定主意,隻要聽爸爸說上幾句話,或是靜靜的伏在他的膝上片刻,就會覺得整個人都沉寂了下來。

  那麽,若是爸爸還活著,他會要她繼續留在靜園,還是要她和非同紹軒一起離開?

  當初和紹霆結婚的時候,爸爸和她促膝長談過一番,那些話雖則過去那麽久,但還是有隻言片語時時縈繞在耳邊,她還記得爸爸告訴她,孟紹霆這個人他是整整看了一年半才徹底的了解然後認可的,那時孟家和傅家聯姻,初時是要靜儀嫁過去,當初爸爸還心中無限唏噓覺得失去了這樣一個好女婿而遺憾,孰料造化弄人,孟紹塹逃婚,孟家要二少頂替,而爸爸也就順勢不顧靜儀的哭鬧,提出要她這個上不台麵的私生女嫁了過去,她嫁過去時,滿懷憧憬,卻不從想過自己的婚姻會糟糕到這樣的地步。

  爸爸為什麽這麽喜歡孟紹霆?又為什麽千方百計要讓自己嫁給他?她再也沒有辦法知道了,所有的秘密都隨著爸爸的死亡而埋藏,永遠不會知道其中的真.相了。

  “靜知,靜知——”孟紹軒一下子推開虛掩的園門,一眼看到她端坐在那裏,他才長舒了一口氣,緊跟著秀挺的長眉卻又一下子皺了起來,他幾步走過去,彎腰就將她抱了起來,口中責怪,眼底卻是疼惜:“你怎麽一個人偷偷跑出來,快把我嚇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就剛剛閉會眼,你怎麽就不見了,真是不省心!”

  他雙臂緊緊的將她抱住,又騰出一隻手將她敞開的領口掩好,口中又怪責了幾句,見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免歎了口氣,就不再多說什麽:“我們回去吧,醫生說你見不得風,要不然這咳嗽還不會好,你昨晚剛好點,前半夜都沒咳,可不能再犯了。”

  她默默點點頭,出來的久了,身上被風吹的涼透了,太陽穴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嗓子裏發癢,忍了幾忍,卻還是咳了起來,她慌忙捂住嘴,紹軒的步子卻已經停了下來,他看她一眼,抿了抿唇,終是什麽都沒說,隻是加快了步子向前走。

  “紹軒……咳咳,我,我沒事……咳咳……你不用擔心我……咳咳……”靜知一說話,卻是喝了點風,咳嗽又厲害了幾分,她咳的滿臉通紅,有些著急的看著孟紹軒越來越凝重的神色,孰料眼角餘光微微一閃,卻是忽然看到不遠處穿堂那裏站著一人。

  他目色幽深,似有千般的話想要說出來,卻又生生忍住了一般,他手臂上淩.亂的搭著風衣,內裏的襯衫解.開了兩顆扣子,料峭的秋風裏,他的額上似乎隱隱的有著汗珠,他站在離他們數十步外的地方,隻是緊抿了唇看著他們,確切的說,是看著紹軒懷中的她。

  他的目光那樣的深,那樣的濃烈,似乎是帶著無邊霧靄一般將她重重包裹起來,要她避無可避。

  咳嗽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停住的,她趴在孟紹軒的背上,捂著嘴看著孟紹霆,而他自始至終沒有上前一步,就隻是那樣看著她,卻要她的心撕扯著一般疼了起來,紹軒走的很快,一轉彎,他的身影就漸漸看不到了……

  她許久之後才低下頭,捂著嘴的手指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牙齒緊緊的咬住,她看到自己手背上大片大片暈開的水漬,她有些慌的伸手摸了摸臉,一片的濕痕,她這才知道,她竟是哭了。

  回了臥室,紹軒將她安放在床.上,又讓蘋蘋端了藥來,她一口氣喝光,紹軒趕忙拿竹簽紮了一顆蜜棗遞給她,她接過來含住,卻是屏息的聽著樓下的動靜,不一會兒,似乎聽到了車子的引擎聲,她心一緊,忍不住揪住了身下的床單,車子開動的聲音漸漸遠去,她整個人忽然像是被抽去了脊梁一般,倏然的軟了下來,眼睛刺痛一片,她慌忙仰起臉來,紹軒站在一邊看她許久,方才幽幽開口;“剛才找不到你,蘋蘋心急給二哥打了電話,許是知道你回來了,他就沒上來,他今天有個重要會議……”

  “你別說了。”靜知忽然打斷他的話,房間裏氣氛怪異的很,她偏過臉去,深深吸了一口氣:“紹軒,你不用說這些。”

  孟紹軒苦笑一聲,彎腰將她被角按好,“好,你休息一會兒,我不打擾你了。”

  他轉身出去了,門被輕輕的關上,靜知輕輕的舒了一口氣,想到那天紹軒說的話,原來隻是一些那麽假那麽經不起推敲的誤會,但她卻是毫不猶豫的相信了,為什麽會信?為什麽也不恨他,也並不曾有太多的難過?

  是從來不曾相信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還是因為沒有期待所以沒有失望?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她現在更擔心的是,怎麽答複紹軒。

  是,他不遺餘力的幾次提出要帶她走,而非同更是一刻都離不得他,也許是父子天性使然,紹霆為他做了許多,非同也隻是會一時的開心和他親近,但紹軒隻要一句話或是一個表情,非同都能乖的讓人心都軟了。

  她隻要答應紹軒一起離開,她一直以來渴盼的幸福生活就觸手可及了,但不知為什麽,心卻像是缺了一個角一樣,總覺得說不出的不舒服。

  非同正趴在桌子上描字,他胖乎乎的小手捏著一支鉛筆,正皺了眉頭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努力一筆一劃的寫字,爸爸給他布置了十個大字,他如果完成任務,爸爸就會給他獎勵,非同寫的可用心了,一點都不嫌累,也不鬧著要吃零食,甚至蘋蘋要他歇一會兒,都將小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蘋蘋看了不由得歎然,想前些日子,傅小姐和二少要他學著先寫字背數字,這小家夥臉皺的苦瓜一樣,死活不學,還為此賭氣不搭理了二少一天,現在親爸爸一出麵,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蘋蘋暗暗為二少覺得不值,白費了這麽多心思,根本養不熟。

  孟紹軒推門進來,蘋蘋就有眼色的悄悄出去了,孟紹軒看著兒子,一腔疼愛就泛濫而出,伸手把他抱住放在膝上,將他捏筆捏的發紅的小手捂在手心裏輕輕吹了幾下;“兒子,累不累?”

  非同立刻搖頭,乖乖的窩在他懷裏邀功;“爸爸,我昨天寫的十個字都記住了!”

  “非同真聰明!”孟紹軒抱緊他,隻覺得惶惑不安的心就靠了岸一樣,他不會放手的,知知願意為他生下非同,一定是愛他在意他的,哪怕她現在矛盾遊移,但隻要有非同在,他們一家人就必須得團聚。

  非同不能沒有爸爸,是的,這樣小小的,可愛可憐的非同,不可以生活在殘缺的家庭之中。

  他忽然就鬆了一口氣,望著兒子那一雙肖似自己的眼睛,隻覺得一腔暖流都在心中流淌,忍不住抵在兒子光潔而又飽滿的額上,孟紹軒聽到自己的聲音緩緩的響了起來;“兒子,想不想以後永遠和爸爸在一起?”

  非同立刻使勁點頭,烏溜溜的大眼緊張的盯住他,小手也揪緊了他的衣袖;“爸爸,我想!”

  “那……非同想要和伯伯也在一起嗎?”他試探的詢問,緊緊的盯住了非同的眼睛。

  小人兒像模像樣的蹙緊了眉,考慮了許久的樣子,情緒似乎有點低落的搖搖頭:“伯伯也會有兒子的,非同也有爸爸。”

  但心裏卻莫名的湧上不舍,小孩子心思最單純,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他都清清楚楚,伯伯很疼他,還給他建了小遊泳池,還給他養了一頭小馬和奶牛在牧場裏呢,他說了要去看的,但還沒有來得及去看。

  他舍不得伯伯,也舍不得這個漂亮的大園子,但是爸爸對他的實在是太大了,他……還是和爸爸在一起吧。

  “那……非同去和媽媽說,我們一家人離開這裏好不好?買一棟漂亮的大房子,也建個這樣漂亮的花園,然後媽媽和非同還有爸爸就住在一起,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這個實在是太大了,非同幾乎是把方才的一點不舍全部都忘記的幹幹淨淨了,他喜滋滋的使勁點頭,一遍一遍的叫著好,好!

  見他開心雀躍的樣子,孟紹軒按微微的鬆了一口氣,知知最在意兒子,隻要兒子開心,她一定是什麽都會答應。

  來日方長,知知以前喜歡他,以後也會喜歡他,他對她好,她的心思總會轉過來,總會,一點一點的把二哥給忘記掉。

  他這樣想著,心中又湧起了無邊的信心,方才的不快似乎也跟著煙消雲散了,摟緊了兒子,忍不住在心中慶幸,幸好,知知留下了這個孩子……

  “你他.媽算什麽東西?我警告你,老爺子還好生生的活著呢,這孟氏還不是他孟紹塹說了算!你再敢對二少無禮,信不信我現在就一槍崩了你!”

  安城氣的幾發狂,他一把掏出了手槍就對住了麵前那人,孟紹霆卻忽然沉默著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他默不作聲,隻是手上力氣漸漸加重,安城額上冒出汗珠,卻還是不甘心的將手槍放下來,有些悲憫的望住他:“少爺……”

  “我們走吧。”孟紹霆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但一雙依舊銳利無比的眼睛卻是掃過麵前站著的兩個人,看起來真是混的人模狗樣了,當初在他手裏沒討到好,隻因他看著這兩個人雖然有點能力,但人品不端,所以一直打壓他們,卻不料孟紹塹一接手孟氏,這兩人立馬就雞犬升天了,他今天來公司找大哥,卻先被這兩個宵小給冷嘲熱諷了一通,連大哥的辦公室都沒進去,這樣的侮辱,他孟紹霆還從未嚐試過!

  但他心裏宛如明鏡一般,若上頭沒有縱容,底下的人又怎麽會無禮到這般地步,要知道,他可是孟家的二少爺,這孟氏集團的第一繼承人!

  “二少!”安城見那兩人陰陽怪氣的得意模樣,直氣的銀牙咬碎,卻是梗著脖子不願意走。

  孟紹霆冰冰一笑:“和他們這種狗仗人勢的東西計較,不過是小我們的身份,走罷,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明天又有什麽變故?”

  他說著,陰沉一笑,目光冰魄一般滑過那兩人,冷哼一聲,轉身就進了電梯,安城雖不情願,卻也隻得跟了上去。

  “二少,大少爺實在是欺人太甚了!他隻不過是暫代董事長的位子,還沒正兒八經的坐上去呢,憑什麽這樣對我們?”

  “小人得誌而已,安城,暫時忍一忍吧,總要等到爸爸身子好起來再說,現在和大哥鬥,要爸爸看了,不免心寒,這件事就暫且不提,我們再想辦法。”

  孟紹霆有些疲憊的擺了擺手,半靠在了電梯壁上,他想起下午回去靜園看到的一幕,心如刀絞一般,他竟是,連一點點親近她的機會,都沒有了。

  紹軒變了,以往那個心無城府的大男孩終究是蛻變的有了自己的計較,他想方設法的阻撓自己見靜知,而自己竟也真的在他和靜知有意無意的互動中,生出退縮和無力感,他們在一起的畫麵,太美好,美好到了讓他都自慚形穢的地步……

  他在看到他抱著她離開那一刻,竟是動彈不得,無法上前一步,好似,原該就是這樣,原該是他遠遠的看著,看著他們一家人,團圓在一起,然後自己黯然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