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作者:望煙      更新:2022-01-09 10:34      字數:4546
  梅桓幹燥的嘴唇蠕動, 搭在床邊的手極力想要抬起:“你,你沒事……”

  麻木無力的手繼續去夠,想要拽上什麽一般。

  馮依依走到床前, 伸手探上梅桓的額頭。手背試到灼人的熱度, 連睜開的半邊眼睛都染成紅色。

  “他在發熱。”馮依依側過臉對婁詔道,小聲猜測,“把你認作宋將軍了?”

  婁詔收回手,對上梅桓的雙眼,隨後幫著搭好被子, 將梅桓好不容易擎起的手塞回床上。

  “放心養傷, 宋越澤不久之後就會回京。”婁詔站直身子,後退一步。

  這一句簡單的話,就是讓梅桓安心,不會將他交給永王。

  “咳……”梅桓虛弱一咳, 好像耗盡了力氣, 又像是安下心來,隨後闔上雙眼。

  一個輕微的動作就能扯到腹部的傷口, 哪怕輕咳一聲。

  馮依依擰了濕手巾,疊起搭在梅桓額頭上。見梅桓睡了過去, 她去到外間找婁詔。

  屋外, 婁詔站在簷下仰頭看著深沉夜空, 好像在想什麽。

  “他們會不會搜到清月觀?”馮依依站在門邊, 心中總覺得不踏實。

  婁詔側回身來, 一身玄色勁裝, 極易融入黑夜中:“暫時不回, 天亦道長頗受人尊敬, 一般人不敢造次前來。”

  “那便好。”馮依依輕腳一抬, 邁到屋外。

  怕冷風灌進屋中,馮依依回身將門關緊,後麵坐在簷下的木凳上。

  隻有一把凳子,婁詔直接坐上地上,緊靠著馮依依:“他是一個人去的,在鳳鳴樓對麵。”

  馮依依試著自己的手被婁詔拉走,然後捏著柔柔的手心:“一個人?”

  永王出行,向來帶著不少人,梅桓一個人前去,這怎麽看都像是去搏命。

  “梅桓善射,今日就是用箭傷了永王右肩。”婁詔腦袋一歪,靠在馮依依腰間,“我在想,宋家和永王有什麽糾葛?”

  一個皇親常年在京,一名武將駐守西北,多年來不曾交道,梅桓刺殺永王的動機,婁詔想不通。

  而且,這樣著實冒險。一旦梅桓被抓,豈不是牽連整個宋家?

  雖說交集不多,但是婁詔覺得梅桓並不是那樣魯莽的人。

  馮依依也想不通,卻想起另一件事:“孔深被放出順天府了?”

  “對,”婁詔仰臉,手指與馮依依扣在一起,“昨日過晌的事,順天府審不出他什麽,隻能放人。”

  “那詹興朝呢?”馮依依問。

  “他?”婁詔一側嘴角微勾,藏著那抹冰冷在黑暗中,“做夢!”

  風刮得厲害,整片竹林往一邊傾倒。

  馮依依手心發癢,低頭就見到婁詔的手指在她手上寫著字,是她的名字:依依。

  。

  翌日,外麵陰沉一片,馮依依在客房醒來。

  推開房門,外麵一片連綿秋雨。

  照顧鴨子的女道,照例每日這個時辰經過,風雨無阻。見著馮依依站在簷下,女道對她一笑。

  天涼了,身上的道袍抵擋不住濕寒氣。

  竹林間的石徑上走來幾個人,最前麵的是梅媽媽,後麵跟著兩三個婢子。

  馮依依眉間一皺,沒想到林家人這樣一大早過來。

  “表小姐受驚了。”梅媽媽收了傘,站來屋簷下。眼瞧馮依依隻穿著一身素淡道袍,心疼的嘖嘖兩聲,“瞧瞧,這是多受罪?”

  後麵三個婢子各自托著東西送進屋裏,垂首一語不發。

  馮依依麵上無波,心裏卻不禁著急。林家來人,發現梅桓的事當如何是好?

  “媽媽怎麽親自過來了?”馮依依笑著,嘴角甜甜翹著,“我還想等雨小些回去。”

  聞言,梅媽媽眉頭一皺,趕緊拉著馮依依往屋裏帶:“可別等了,老太君在家裏擔心了一晚上。”

  馮依依倒也順從,隨著人就進了屋裏:“沒想到會碰上這事,昨日從銀樓出來還好好地。後麵想起托道長給老太君做的安神茶,便過來順道捎著,誰知道外麵就封了。”

  “誰說不是?”梅媽媽一揮手,婢子們退了出去,“大姑爺過去說了,是那永王府故意刁難咱。放著刺客不去追,為難你個姑娘家。”

  馮依依往桌上一看,是給她帶來的新衣:“他們也是盡責罷了。”

  “我看不像,”梅媽媽知道老太君疼愛馮依依,所以自己也跟著上心的緊,“他們分明是在給咱國公府難堪。”

  說著,梅媽媽親自動手為馮依依穿衣,一樣一樣打理的仔細。

  見此,馮依依心生疑竇,低頭看著新衣,款式料子華麗不說,這不是常日裏所傳的便裝,頗有些隆重的意思。

  還未相問,梅媽媽先開了口,往後退開兩步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全是滿意:“誰知今兒怎就落了雨?去一趟將軍府也怪麻煩。”

  “將軍府?”馮依依垂下眼簾,手裏一提裙裾,便展開羅蘭色百褶長裙,上麵繡著清水芙蕖。

  “是,今日喬夫人要去將軍府,原本林苑小姐要去,這不早上大姑爺過來說人著了涼,留在大姑娘那邊。”梅媽媽解釋一番,笑著道,“將軍夫人知道表小姐從辛城過來,特意讓你過去說說話。”

  “是這樣?”馮依依點頭。

  這樣收拾完畢,簡單用了早膳,一行人離開清月觀。

  梅媽媽去天亦房中取安神茶時,馮依依偷偷去了梅桓房間。

  門開著,婁詔已不在,裏麵的床也空了,隻剩光禿禿的床板,連一床褥子都沒有……

  馮依依心裏咯噔一下,身形猛然一晃,手扶上床頭堪堪穩住。

  什麽都沒有,是不是梅桓他傷太重,沒挺過去?轉念一想,或許是婁詔已經將人帶走?

  可梅桓的傷勢那麽重,婁詔自己也是藏在暗處,不能被人知道,是怎麽離開清月觀的?

  沒時間想那麽多,馮依依上了去將軍府的馬車。

  路上人不多,最近一段日子出了太多事。未來左相馬車被炸,傅家舊案重提,昨日永王又遇刺。

  可想而知,京城是怎樣一副局麵。

  臨街商鋪俱是緊閉店門,風雨中給人一種蕭條感。

  馮依依坐得端正,低頭整了整衣袖:“喬夫人去將軍府,看來是要定下日子了。”

  “應當是,”梅媽媽探過身去,幫著馮依依扶正發上的簪子,“老太君的意思是年前直接完婚。後麵,姑娘們的親事也好準備。”

  隔著一層竹簾,馮依依看見前麵騎馬領路的林晉,風雨中披了一件灰色雨披。

  “晉公子的親事,應該也快定下。”梅媽媽看過去。

  到底是家裏無足輕重的庶子,梅媽媽也隻是簡單說說。

  半道,快到將軍府的時候,喬氏的馬車緩緩而來,隔著窗戶,同馮依依打了聲招呼,不忘提起昨日的驚險。

  很快,馬車一前一後進了將軍府。

  相對於國公府的奢華,將軍府簡單許多。大是大,但是處處透著一股簡易,盡是蒼勁的樹木,極少那些奇花異草。

  仆婦們忙著撐傘,雨天出門實在不方便。

  林昊焱站在馮依依身旁,平時總是帶笑的臉現在略有收斂。

  “表妹放心,我饒不了孔深那廝。”林昊焱轉臉看馮依依,“你好心讓他娘子進牢見他,他轉頭就出來找你麻煩。”

  馮依依點下頭,也不好說她讓馮寄翠進去,其實也不是好心。

  宋夫人同喬氏走在前麵,一行人往前廳走。宋將軍有事,此刻並不在府中。

  進廳坐下,下人上茶。

  今日沒什麽大事,不過就是喬氏領著林昊焱過來,想讓他同宋家姑娘見一見,順便與宋夫人談談後麵定親的事。

  這上麵,男方家裏總該主動的。

  來之前,馮依依也聽過宋將軍的事,說是用兵如神,力大無窮,脾氣暴躁。

  而前麵坐著的宋夫人卻是個溫柔女子,說話輕聲細語,身形小巧。常年跟著男人在西北邊陲,本身卻是江南人。

  “阿瑤還病著,夫人跟世子見諒。”宋夫人一聲歉意。

  喬氏連忙擺手,臉上頗有幾分關切:“可得好好養著,女兒家身子嬌貴。”

  左右,禦賜的婚事還能退了?喬氏便斷定,宋家女兒是長相醜陋,不敢出來丟人。

  林昊焱一直端正坐著,臉上淡淡笑著。

  一旁,馮依依瞅見,伸出手戳戳林昊焱手臂,小聲道:“表哥,你笑什麽?像隻黃鼠狼。”

  “黃鼠狼?”林昊焱桃花眼盛滿瀲灩,手裏轉著茶盞,同樣湊近小聲道,“那我這是來給雞拜年?”

  喬氏見下麵倆孩子湊一起嘀咕,輕咳一聲:“大郎。”

  林昊焱站起身,走到廳中,對著兩位夫人行了一禮:“衙門中還有事做,晚輩不能在這邊久留。”

  “快些去忙。”宋夫人善解人意,當下就吩咐家裏管事去送林昊焱,轉而看著馮依依,“馮小姐覺得悶,也可以出去轉轉。”

  馮依依起身,盈盈一禮。知道兩位夫人是想商談定親事宜,她不便留下來。

  梅媽媽一直跟在身後,不免就有些懷疑:“宋家姑娘的身子骨這麽差?那整日裏的傳言怎麽回事?”

  馮依依不語,心裏還在惦記梅桓。

  沿著遊廊繼續往前,一路上並沒有見著幾個人。宋家人常年駐守西北,京城府邸隻留了幾個人照看。

  前方是馬廄,馮依依停下來,見著一個高大身影從馬上躍下,不在意落下的雨水,那人一把掀開頭頂的羽披兜帽,露出一張剛毅的臉。

  “他就是征西大將軍宋衡。”梅媽媽在馮依依身後提醒。

  宋衡大掌拍拍駿馬脖頸,隨後往遊廊上走來。

  “晚輩見過將軍。”馮依依行了一禮,纖巧身影立在廊柱旁。

  宋衡解了雨披扔給身後隨從,低頭看看小小女兒家:“馮依依?你在辛城見過宋越澤?”

  “見過。”馮依依應著。

  “走,跟我說說他。”宋恒粗聲大嗓門,頭發微濕。

  馮依依點頭,跟在宋恒身邊往前走。梅媽媽跟在兩人後麵一段距離。

  宋衡四十多歲,身體健碩,虎背熊腰,走起路來也是鏗鏘有力,果真是一代大將。

  馮依依知道婁詔很高,關語堂也很高,但是都比不上宋恒高大健壯。身上帶著武將的殺伐之氣。

  再看相貌,宋越澤應是隨了宋夫人多些,樣貌清秀,宋衡比較粗獷,甚至有些凶。

  也就是問問宋越澤在辛城做了什麽,宋衡看起來也是話不多的樣子。

  “梅桓,”宋衡腳步微一頓,裝作無事的看去前方,“多謝馮小姐相救。”

  聞言,馮依依亦是一怔,壓下心底驚詫,繼續邁著步子無事般前行:“將軍不用謝。”

  兩人往前走著,從後麵看著隻像是長輩和晚輩的對話。

  實則,馮依依現在心裏有數,宋家已經知道梅桓的事情,或者說已經將梅桓給妥善安排。

  這也不難解釋,清月觀的屋子空了。而讓她來宋家,不過就是向她道一聲謝。

  回國公府時,馮依依同喬氏乘了一輛馬車,雨水依舊滴答不停。

  街上隨處可見守備營的將士騎馬巡視。

  馮依依看看外麵陰霾天色,想著,或許後麵還有更大的風暴。

  。

  天色將黑不黑,正是上燈之時。

  一輛運菜的馬車從將軍府後門進入,一路到了倉庫前。

  倉庫的地窖內,一盞青燈燃著,在冷硬的牆上投下一片影子。

  “咳咳,”梅桓手捂著腹部,支撐從木床上起身,臉色複雜看著麵前的人,“爹。”

  宋衡握緊雙拳,額上青筋暴起,張嘴就罵:“混蛋,你不死在外麵,老子打死你!”

  說著,宋衡高高舉起手。

  “爹,阿桓傷著。”宋錦瑤站在床邊雙手攔住,擋在梅桓身前。

  宋衡怒瞪雙眼,手上是十足十的力氣:“阿瑤你閃開,這小子想死,老子送他一程!”

  “你打死他,娘怎麽辦?她最喜歡阿桓,還不哭死?”宋錦瑤道,雙臂伸著就是不讓。

  “你娘,”宋衡舉起的手漸漸鬆了力,臉上也沒有方才的暴躁,“別讓她知道這事,她身體不好。”

  宋錦瑤點頭,就知道關鍵時候拉出母親最有效。

  天下人皆知宋將軍驍勇善戰,赫赫英雄。實則很少人知道,這高壯勇猛的漢子,最大克星就是自家夫人,那個嬌小玲瓏的江南女子。

  “阿瑤,你出去,我同他有話說。”宋衡盯著梅桓,後者低著頭一語不發。

  宋錦瑤不放心的看看兩人,隨後走出了地窖。

  經過一日,梅桓的傷口正是最疼的時候,就算他強忍著,但嘴角的輕微抽搐仍出賣了他此時的狀況。

  “學會陰奉陽偉了?”宋衡尤不解氣,恨不得一腳將眼前小子踹飛,“就你那點兒本事,還去刺殺?去給人當靶子還差不多。”

  梅桓吸了口氣,額頭疼得沁出細汗:“我忍不下……”

  “忍不下什麽?”宋衡脾氣急躁,直接截斷梅桓的話,“忍不下就跑去讓他們砍死你?”

  “我,”梅桓抬頭,滿眼仇恨,“他被炸得人不人鬼不鬼,躺在床上至今不知死活,我如何能忍?”

  宋衡濃眉一皺,想要罵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梅桓臉上扭曲,身子勾成一團,眼尾泛紅:“十年前雙親被害,他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那時候小,記不得太多東西,我怕再忍下去,我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阿桓?”宋衡喚了聲,眼中暴躁轉化為悲傷。

  “梅桓,”梅桓笑了聲,痛苦仰臉,“沒人生還。”

  宋衡搖搖頭,轉身走出地窖,等在外麵的宋錦瑤趕緊跑了進去。

  雨一直下,清洗著靜寂的黑夜。

  宋衡走到後門處,一直到了牆邊那棵張牙舞爪的老石榴樹。

  樹下,有人披著長長雨披,整個身軀罩在裏麵,深深兜帽遮住容顏。

  宋衡淋雨走上前去:“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