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作者:望煙      更新:2022-01-09 10:29      字數:4197
  馮依依的手碰上床帳, 慢慢挑開一條縫隙,一股奇怪的藥味鑽進鼻子。

  像是飯菜放久了餿掉的味道,又像是陳年未開啟的房屋,裏麵的黴濕氣。總之不好聞, 讓人胃中翻騰。

  床上人靜靜地躺著, 身軀上搭了一條薄被,幾乎看不到他的呼吸起伏, 就那樣躺著, 什麽都不知道。

  馮依依屏住呼吸, 側側腦袋視線往上移動。待看到婁詔那張臉時,心口滯住,忍不住癟了嘴角,鼻尖酸澀難忍,眼中熱意似要決堤而出。

  她一直都覺得婁詔好看, 那張臉幾乎無可挑剔, 便隻是簡單的皺眉, 都隻帶一股倜儻。

  如今, 那張美玉一樣的麵容塗滿黑藥,再看不見昔日光彩。

  “你怎麽了?”馮依依聲音染上哭腔, 雙眼氤氳開,蒼白的臉皺成一團。

  她伸手到婁詔的臉側, 可是不敢動, 怕那燒傷會很疼, 隻剩指尖的顫抖。

  眼前這幕, 馮依依想起兩年前。當初馮宏達帶著她逃離, 臉上也是燒傷, 塗著黑乎乎的藥膏。曾經, 馮宏達換藥,馮依依無意間看見那新的燒傷,那樣可怖,根本不敢碰。

  她不敢信,婁詔的一張臉以後也會帶上傷疤。他那樣驕傲的人,一定會在意。而仕途,終是會受影響,朝廷怎麽可能給一個有殘之人做中書令?

  是誰想毀了他?

  馮依依吸吸鼻子,強忍著想掉下的眼淚,手指碰上那團燒焦的頭發。現在的婁詔,已經完全認不出。

  “會好起來的。”她隻能這樣說,被子下麵是何等狀況,她實在沒用勇氣掀開來看。

  這時,禦醫進來,看看床上的人,亦是一臉愁容。

  馮依依轉過身,手指蜷起,偷著拭掉眼角淚痕,胸口像是被塞滿棉絮,透不過氣。

  “先生,他狀況如何?”馮依依問,聲音明顯帶著哽咽。

  禦醫放下藥箱,將床帳收好:“老夫定會竭力而為。”

  話並不會說滿,事情重大,床上躺著的可是差一步就成為中書令的人。老禦醫資曆深,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清順進來,對馮依依做了一禮,手指著外麵。

  馮依依會意,跟著去了外間,留下清淨給禦醫診治。其實也實在不敢留下,怕看到婁詔一副破舊殘軀。

  昨夜花前月下,仿若還在眼前。他牽她的手,為她係上姻緣帶,他說他喜歡她……

  走出正屋,秋夜的涼風拂麵,天邊明月依舊高掛,甚至比昨夜還要圓上一分。

  馮依依深吸一口氣,眼中腫脹酸澀,喉嚨處的啜泣總想破口而出。

  “發生了什麽?”馮依依問,分明從茶樓離開的時候還是好好的。

  清順垂首站立,雙手去握在一起:“馬車往宮城走,路上不少人賞燈,堵了去路。我帶著幾人去前麵開路,剛走出去沒多久,路旁的煙花攤子就炸了,剛好大人的馬車在那兒。”

  “煙花?”馮依依一陣暈眩。

  清順稱是,一字一句說著:“當時有風,吹下一盞燈,直接落在攤子上。”

  事情看起來就是這樣簡單,無非是湊了巧。婁詔馬車停在煙花旁,意外遇了火種,發生後麵的慘事。

  要說是意外,這種事情不是沒有,因為煙花出的事實在不少。可是那煙花攤子真那麽大威力?

  馮依依不信,牽扯著最近的一係列事情,她總覺得是有人對婁詔下手。可是話說回來,凡事要講證據。

  “查出些什麽?”

  清順搖搖頭,語氣中全是無奈:“攤主當場死去,查過家人,沒什麽問題。別的全在順天府,由督查院監辦,刑部與大理寺協辦。”

  馮依依聽著,步伐麻木的出了安臨院。

  。

  花廳。

  下人泡了茶後,自覺退出去。

  婁夫人一方帕子捂住唇角,輕咳兩聲。

  一桌之隔,老太君稍稍緩了臉色,問了聲:“聽說夫人犯了咳症,可有好些?”

  婁夫人坐著端莊,聞言溫婉一笑:“陳年舊疾去不了根兒,等過了這段時節就會好些。倒是老太君親自過來,實在折煞詔兒。”

  “好好養著,這些都是為兒女累出的病。”老太君客套勸了聲,手往桌沿上一搭,“知道夫人心疼兒子,現在定是擔憂。但是我也疼依依,那孩子怎就這樣坎坷?”

  婁夫人點頭,眼神軟下來:“我第一眼見她就喜歡上了。就跟夏日的薔薇一般,活潑,熱情可愛。”

  老太君仔細打量婁夫人,眼中自帶一股犀利。這一輩子她也算見盡了各種人,宮裏的娘娘,街邊的買賣娘子。

  但是現在看婁夫人,卻有著與家裏幾個兒媳不一樣的氣質。首先人很沉穩大氣,遇事不慌,待客有禮。這點和喬氏相比,簡直是差出一大截,到底是真正世家裏的姑娘,不一般。

  對於婁家,老太君略知一二,畢竟當初婁家也算與林家齊名。隻是婁家老太爺太過耿直,與當年金鑾殿直指惠帝寵幸奸臣,後麵自行告老還鄉,回了魏州。

  如此,老太君語氣越發客氣幾分,接了婁夫人遞上來的茶:“如今這事難辦,我也不怕說的難聽。婁大人當眾稱依依做夫人,外頭可都知道兩人會在一起,要是婁大人出個什麽事,我家依依就得莫名背上一個寡婦名聲。”

  婁夫人聞言並不惱,誰家的孩子誰疼,人之常情。

  “依依有老太君照顧,我心裏替她高興。您說得沒錯,詔兒這事兒糊塗,要我說就該快些辦下,咱都省去心事。”

  老太君頷首,臉色不若剛來時難看:“我現在就想知道,婁大人的狀況,也等夫人一個說法。”

  “自然。”婁夫人應下,話語穩當,“詔兒現在病著,太醫一直在守著,要說後麵怎樣,我不敢打包票。但是我想說,婁家的大兒媳我隻認依依。”

  老太君心中有悲有喜,臉上倒是不顯。婁家的家風好,她一直知道。不像旁的世家大戶,內院混亂,妻妾一堆;婁家清貴世家,性情秉直,家中男子隻娶一妻。

  正因為此,老太君當初才默認下婁詔。放別的男人身上,誰能為妻子守兩年?

  婁夫人頓了頓,抬眼看去老太君:“老太君一心為依依,深夜至此。我索性也就說出來,看看您這邊是否能行?”

  “夫人請講。”老太君滿頭銀發,嘴角微微一抬。

  “詔兒心思我知道,當初他南下辛城,就是為了依依。他後悔兩年,當年事咱不提也罷。”婁夫人開口,一字一句有條有理,“我是想讓他倆有個好的結果。”

  老太君眼睛微微一眯,不讚成,亦不反對。

  這一趟過來,無非兩個目的。一是來探視婁詔病情;第二個,她到底有私心,想讓馮依依看清事實。

  從林灤口中,老太君已經得知昨夜那火如何了得,還有別的消息,都在說,婁詔是救不回來的。

  這邊,婁夫人自然看到老太君臉上的細微變化,便又道:“即使做了最壞的打算,詔兒他不幸……那,我收依依做個女兒,如何?”

  “做女兒?”老太君心中琢磨著這三個字,臉上到底閃過無奈。

  若是這樣,也算最好的解決。

  兩人相互看著,最後彼此同意。

  “噠噠”,婆子在外麵敲了兩下門。

  “夫人,少夫人過來了。”

  須臾,花廳的門開了,馮依依邁步進來,肩頭落著一片月霜。

  婁夫人站起來,上去拉住馮依依:“留下來住幾日,陪陪我,好不好?”

  “留下?”馮依依看著婁夫人,又看看老太君。

  “適才,我與老太君商量了,她同意。”婁夫人又道。

  老太君麵上和緩,笑著點頭:“不用擔心家裏,桃桃有人照顧。”

  三人說了一會兒,老太君便起身要走,馮依依攙著人去送。

  還是方才側門進來的那條小道,祖孫倆相互攙扶。為了讓兩人說話,婁夫人並沒有跟上來。

  “看到了?”老太君問。

  馮依依點頭,其實沒有細看,不知為何,她沒有那個勇氣。

  老太君不忍心細問,看人這幅樣子,也能猜出個大概。左右讓人在這邊留兩日,事情總該是自己選擇。

  “謝謝外祖母。”馮依依輕輕出聲,然後試到老太君蒼老的手一僵。

  “你叫我什麽?”老太君想要確認,這樣大的年紀居然生出久違的期待。

  她是接回了林菀書的孩子,可是她心裏清楚,馮依依在心裏沒有接受林家,與她也是隔膜著一層。兩人明明是親人,有時又那樣客氣生分。

  一聲“外祖母”,才是真正的親近。

  “外祖母。”馮依依又叫了聲。

  或許,老太君找了林菀書二十年,也折磨了二十年,已經夠了。

  老太君揩揩眼角,聲音哽咽應了聲:“在這邊住兩日,他畢竟為你做過許多,你是該……好好照顧自己。”

  沒再多說,老太君叮囑兩聲,隨後被梅媽媽攙著上了馬車。

  婁夫人等在遊廊下,正對身旁的婆子交代著。

  見著馮依依過來,婁夫人道了聲:“一道去安臨院看看。”

  馮依依稱是,乖巧跟在人身後。

  “我讓人把素雪院收拾出來,你住到那邊。伺候的人都換了,你不用擔心。”婁夫人話語溫柔,如同她走路的樣子,輕緩溫婉。

  進去安臨院,正見著人進進出出忙碌,大半夜的燈火通明。

  “裏麵人多,你先去書房中坐坐,我去同禦醫問一聲。”婁夫人指指西廂書房。

  馮依依點頭,看樣子,裏麵應該是在給婁詔換藥,確實不好進去添亂。

  婁詔書房,馮依依來過幾次,那時還是她偷來京城,被婁詔抓到。那段過往既好氣又好笑,他板著一張臉什麽也不說,就好像自己欠他什麽。

  不過現在馮依依明白了,他當時的確在氣,氣她不來尋他,氣她心裏沒有他。

  多別扭的一個人?

  馮依依聽見外麵的動靜,看見了牆邊的一口木箱,上麵虛虛掛了一把鎖。

  走過去,一掀箱蓋,見著裏麵全是一卷卷畫軸,仔細的捆著係繩,擺的整整齊齊。

  馮依依伸手取出一卷,手指一抽,卷軸鬆開。

  隨著慢慢展開,畫上女子也呈現了大半。怪石嶙峋的假山旁,夕陽餘暉染暖冷硬,女子靜靜站立,大紅色鬥篷包裹住身軀,臉上笑容明媚。

  畫的底上一行字:吾妻,依依。

  馮依依僵站在那兒,久久盯著畫麵,上麵落款日期是一年前。

  再打開一幅又一幅,全是她的畫像,神態不一,有些連她自己都忘記,是何時何地……

  夜深,婁夫人說婁詔已經睡下。

  馮依依沒有進去,回到了素雪院。

  一景一物尤是從前,好像那幾個婆子打牌的笑聲還能聽見。

  下人將床鋪收拾好,伺候馮依依沐浴幹淨,隨後才離了臥房。

  馮依依躺去床上,身旁是她帶回來的一卷畫軸。

  當初婁詔去到馮家,所有人都說他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是馮依依隻見過他吟詩,書寫,琴與畫卻不知。

  成親後,她也曾對著他撒嬌,要他給她畫一幅畫像,婁詔會說他很忙。

  或許是兩日來的困乏,或許是案幾上的熏香,馮依依不知不覺睡過去。

  街上敲了兩聲梆子,已是醜時。原本定的兩日燈節,如今外麵一片冷清,隻餘各家門前的兩盞燈火。

  守備營的人偶爾騎馬打街上經過,巡視著一切可疑。

  馮依依翻了個身,麵朝裏,腦袋習慣的往被子裏縮。

  混著街上的梆子聲,外間正中的軟塌發出輕微吱嘎聲。然後,就見榻麵緩緩開了一條縫。

  一個人影身形利索,風一樣從裏麵閃出。

  站在外間一會兒,那人聽著外麵風聲,一副身姿頎長,借著月光,可見是一身黑色勁裝。

  確認沒有動靜,人影往臥房移動,每一步踩著輕巧。

  琉璃珠簾擦碰著,發出細微的清脆。

  “傻丫頭。”黑暗中,似歎息似憐愛的聲音。

  人影走去床邊,手指一勾挑開床帳,便見著裏麵睡著的人。

  小小縮成一團。

  馮依依睡得不安穩,總看見一片火海,周身一片火熱。

  突然,額上觸上一片清涼,馮依依雙手忙去抓上,想要留住。

  她豁然睜眼,大口喘氣,顫抖雙手真真實實的抓到了什麽,微涼。

  “啊……”馮依依嚇得大喊,下意識想逃開。

  來人比她更快,一隻手捂上她的嘴,化掉了她還未出口的呼喊,手臂一攬將她整個人抱住,拉來自己身前。

  馮依依去拍打腰間手臂,雙腳亂蹬,整個人被被子纏裹著,像一隻掙紮的貓兒,張牙舞爪。

  耳邊一聲輕笑,繼而耳垂上一抹濡濕觸感。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