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作者:望煙      更新:2022-01-09 10:27      字數:4194
  婁詔身姿筆直, 青袍飄然,麵對馮宏達微微欠身。好看的眉眼少了以往淩厲,臉上赫然是一份真誠。

  馮宏達腰身微駝背, 認真注視著麵前男子, 似在確認什麽。

  依稀, 在扶安時第一次見到, 婁詔也是這樣一副恭謹。世家之子,芝蘭玉樹, 端的是一表人才。

  馮宏達皺皺眉,轉身踏上小徑往回走,腳底踩著薄薄一層落葉,輕踏而過。

  婁詔直身,簷下女子已經坐下, 靠著牆邊倚上竹椅,纖腰軟軟。

  再看前方, 馮宏達已走出一段。

  清月觀的偏僻後院,一間小屋建在角落。草棚下,一個女道正在煎藥,手裏蒲扇輕搖, 正是秀竹。

  見到馮宏達回來, 秀竹將藥碗放到桌上,隨後安靜退下。

  馮宏達坐進草棚,盯著那碗黑乎乎的藥汁, 耳邊聽見漸進的腳步聲。

  婁詔跟到草棚下, 收了雨傘, 隨後輕一甩, 傘上水滴瞬間飛出。

  “你想做什麽?”馮宏達問。

  婁詔立在棚簷下, 身後是細密落下的雨水:“我以後會好好照顧她,不讓人傷害她。”

  “照顧?”馮宏達念著這倆字,至今還忘不掉,馮依依在五梅庵遇險。

  他曾經把自己的寶貝女兒交給過婁詔,也囑咐過讓他照顧好他。可是婁詔的心從沒有在馮依依身上,馮家,更是像枷鎖,鎖著婁詔的前景仕途。

  馮宏達現在和過去的看法一樣,婁詔此人,絕不是能掌控之人。

  想想女兒馮依依,她有什麽?性子終是單純,若說樣貌的確出眾,可是再美的人也會漸漸凋零。

  婁詔身居高位,總缺不了錢權美色,到時候讓他再傷馮依依一回?

  “依依呢?她如何想法?”馮宏達問。

  婁詔微垂眼眸,薄唇微啟,聲音清緩:“若是依依願意,您也會同意嗎?”

  馮宏達不語,心中實在吃不準。眼下情況,他不能見女兒,有些事情無法商議。

  “為何?”馮宏達問,渾濁眼中多少有些疑惑,“你倆已經分開。既然你想照顧她,為何將婚書還她?”

  那樣做,不就是想一刀兩斷,再不牽扯?

  婁詔手裏攥著濕漉漉雨傘,聞言嘴角一勾:“因為那時候她想要自由,想擺脫束縛。她不想做回馮依依,她想做林伊。”

  所以,他隨了她的意,放她離開,將過去斬斷得幹幹淨淨。

  他把選擇的權力交到馮依依手上,他自己則成為被選擇的那一方。

  馮宏達心裏一動,雙眼染上莫名情緒:“你在乎她嗎?”

  “在乎。”婁詔想也不想。

  他想要馮依依重新回來。曾經冷清孤寂的路上,是那個愛笑的女子給他了溫暖,而他荒唐的冷落她,甚至自大以為,她從來都是他掌中之物,絕不會棄他而去。

  雨聲連連,到處一片潮濕,帶著淺淺秋寒。

  “婁大人,還是說說永王府的事吧?”馮宏達不想輕易決定,轉而說去別去。

  婁詔往前一步,雨傘放於桌邊:“也好。”

  馮宏達端起藥碗,仰頭喝盡碗中藥汁,苦澀在口中蔓延。

  見此,婁詔將一碗清水送去馮宏達手邊:“當年之事你並不知情,是被利用。隻要能證明永王曾經偽造官家文書,說那銅礦是官礦。”

  “我何嚐不知?”馮宏達搖頭,眼中盡是懊悔,“隻是與他做事之人,並非隻有我。”

  婁詔清楚,當年永王利用手段騙了不少入京學子青年,後麵拉人進深潭,繼而越墮越深,再脫身不得。

  像馮宏達這樣逃出來的,恐怕不多。

  “依依你已見到了,真的決定去西南?”婁詔問。

  “去,”馮宏達點頭,“隻要找出鐵礦的位置,我就能找到銅礦,到時候肯定有證據。”

  當年炸了銅礦,馮宏達逃出煉獄,那個地方對他來說,是逃避了二十多年的夢魘。

  “好,”婁詔頷首,“我會派人跟著你。”

  。

  婁夫人下了針,如今正合著雙眼,躺在床上休息。

  一名年輕女道送了藥進來,放在窗邊桌上,隨後動作輕巧退出。

  房間清雅,修行之人所用東西不多,並不會像世人那樣將房間仔細布置,每一處都細細講究。

  除了一床一桌,剩下隻是兩把竹凳。

  涼風從窗口進來,馮依依幫著婁夫人搭上被子。

  “要不我先讓人送你回國公府?”婁夫人慢慢睜眼,臉色不算好看,“在外麵一天一夜,他們也該擔心。”

  “無妨,我讓人回去說了。”馮依依簡單回道。

  其實她回不回去,國公府在意的人並不多。唯一個老太君,念著當年母親的母女情。

  婁夫人也不再多說,心裏是想留下馮依依。

  “方才的就是天亦道長,一手好醫術,原先也是世家女子。”婁夫人道,話語中不免帶著讚賞。

  馮依依記得方才的女道,雖說年有半百,但是一頭烏發,年紀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卻也不想是個世家姑娘。

  婁夫人坐起,後背靠上枕頭:“她就是不一樣,掙脫世家束縛,入觀清修,一心研學醫術,再不問世事。”

  “的確了不起。”馮依依欣賞天亦。

  相比別的世家女,一輩子困在後院,受著男人壓製,與一幫女人勾心鬥角,這樣的清靜日子實在難得,關鍵還可以做自己喜歡之事。

  婁夫人點頭,現下舒服不少:“自是,當今皇上都十分敬重,要稱她一聲居士。”

  “難怪,這裏如此清幽,分明在京城之內,卻又與京城繁華完全隔離。”馮依依亦是讚賞,勇敢的女子總是不少的,不屈從禮教規矩。

  婁夫人瞅了眼馮依依,嘴角緩緩笑起:“瞧你這樣子,是也想留下來?那可不成。”

  馮依依跟著笑,眼中帶著俏皮:“說起來也不錯。”

  “敢?”婁夫人嗔怪一聲,繼而戳了下馮依依額頭,一臉疼愛。

  婁夫人喝了藥,倦意上來睡了過去。

  房門被輕輕扣響,馮依依過去開了門,一名青衣女道站在門外,雙手端著銅盆。

  馮依依瞳孔一縮,搭在門上的手慢慢收回:“秀竹?”

  “小姐,我過來送水。”秀竹眼眶微紅,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麽。

  馮依依將門讓開,秀竹端著水放進屋裏。

  怕打攪到婁夫人休息,兩人一起到了屋外。

  秀竹低著頭,視線裏是馮依依淺水色衣裙。本不該過來,可她還是沒忍住,找了借口過來看看。

  “秀竹,這裏可有客房?”馮依依先開口。

  秀竹抬頭,指著後麵:“有,我帶小姐去。”

  婁夫人可能要留在清月觀兩三日,馮依依答應她,會留下一天,明日離開。

  清月觀竹子多,一間客房掩映在蒼翠中。

  秀竹先進去,將屋裏輕掃一遍。

  “這裏沒住過人嗎?”馮依依進來,四下看了看。

  客房不大,一床一桌,四下素淨。

  秀竹點了香,想熏走屋內的潮氣:“算是沒有,就是有人過來坐坐,不曾住過。”

  “這樣。”馮依依頷首。

  “小姐可以去外麵走走,不少好看的地方。”秀竹收拾完,指去窗口外麵。

  現在馮宏達已經離開,秀竹並不擔心馮依依會碰到。想想這對父女也是不易,明明這樣近,卻不能見麵。

  馮依依看出去,道了聲好。

  與秀竹,馮依依沒有再勉強,別人想選什麽路,她不會去阻攔,留在清月觀,也算一個好去處。

  一天很快過去,馮依依從婁夫人房中出來,獨自往客房走。

  剛在婁夫人處用了晚膳,馮依依手裏挑著一盞六角燈籠,無事,想走一走。

  雨剛停,竹林裏有鴨子的叫聲,馮依依循聲而去,然後在深處找到了一處池塘。

  正如秀竹所講,越往裏走,景致越好,一步一景。燈籠一照,霧氣繚繞,如此更是美不勝收。

  明明牆外麵就是繁華街市,隔著這一處卻成了世外桃源。

  馮依依小心踩上池邊,正見著一群鴨子在水中嬉戲,時而鑽進水中。

  天色陰沉,隔著竹林,能看到前麵觀中燈火。

  有女道從此經過,打開鴨舍的門板,叮囑馮依依一聲小心腳滑,隨後便離去。

  馮依依應下,看著鴨子從水中出來,搖搖擺擺往鴨舍走,溜溜的一排,煞是有趣。

  婁詔忙完事情,過來時就看見水池邊一盞燈,映照著女子纖纖身影。

  她看著一群鴨子出神,仿佛那是多有趣的一件事。在扶安馮家時,馮依依也會這樣,無事可做,坐在窗前看外麵鳥雀鬥嘴。

  婁詔記得,故意搬離主臥住去書房。他讀書時,她從不打攪他,靜靜地坐在一旁陪著,看不進那些晦澀的書籍,便坐去窗邊看外麵。

  好像她隻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什麽也不做。

  馮依依眼見鴨子全進了鴨舍,過去幫忙將竹門關上。

  抬臉就試著雨水落在臉上,又下雨了,落進池水是好聽的沙沙聲。

  馮依依趕緊往回走,一抬頭就看見前麵竹下立著一個黑影,心裏驀得一驚,腳下一滑踩進池邊軟泥中。

  “你是誰?”馮依依問,不免就想起五梅庵,那暗中追趕她的男人。

  婁詔幾步過去,眼看蹲在地上的馮依依一身戒備:“是我。”

  馮依依仰臉,心中戒備卸去:“為何躲在暗處嚇人?”

  “我沒躲,那邊是路,我走道的。”婁詔特意示意方才自己所站之處,“倒是你,大晚上瞎跑。”

  他伸出手扶上馮依依手臂,帶著她站起來。

  手裏的燈籠掉在地上,燭火熄滅。馮依依借著婁詔的力,站起來。

  一隻腳還陷在泥裏,馮依依用力想將腳拔出。

  “別動,我來,你怕是踩到淤泥了,會越陷越深。”婁詔道聲,隨後彎腰蹲下去。

  伸手撥開馮依依的裙擺,就見到那隻陷在泥裏的左腳。

  婁詔抬臉,安撫一聲:“不用擔心,你站穩。”

  馮依依應了聲,手扶著一旁的竹子。

  婁詔手握上那隻細細的腳踝,然後使力,將腳拉出淤泥:“沒事,出來了。”

  然後,他的手掌握上一隻小小的玉足,輕一包裹便被收住。

  馮依依往回收腳,身形微晃:“鬆手啊?”

  “你的鞋埋在泥裏了。”婁詔鬆手,便見著馮依依單腳站在那兒,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馮依依試試用腳尖踩地,踩到的是濕濕黏黏的軟泥。

  婁詔站起,手臂一伸,那晃悠試探的女子便被攬來身前:“逞能,地上有碎石,有尖刺,你還想這樣光著腳回去?”

  馮依依沒穩住,撞上婁詔胸前,碰到了鼻尖,眼中起了水汽:“我會小心。”

  “小心?”婁詔被氣得笑了聲,這是想和他劃得多清楚?

  眼看手掌下的細腰扭得厲害,好像她真是打定主意自己回去。婁詔幹脆伸手捏上馮依依的下巴,迫著她抬頭。

  然後,懷裏人消停了,渾身緊繃起來,聲音都開始發顫。

  “你,你鬆手!”馮依依別不開臉,皺眉道。

  婁詔指肚下是光滑的肌膚,凝脂如玉,偏那聲音聽著像是凶,實則軟軟的,根本沒有氣勢。

  他這些年什麽沒見過,還能被眼前這丫頭唬住?

  “不鬆呢?”婁詔身子故意前傾,臉湊近幾分。

  若是有光亮,他真想知道馮依依此時眸中的情緒,是羞惱?是赧然?

  馮依依腮幫子鼓起不說話,爭不過,在體力上她永遠贏不過他。

  “好了,瞧你像條小金魚,”婁詔笑了聲,鬆開馮依依的下巴,然後那手指戳戳她圓鼓鼓的腮,“我送你回去。”

  說完,婁詔腰身一欠,一條手臂穿過馮依依的腿彎,稍一用力,便將人打橫抱起,小小的重量落於身上。

  馮依依小聲驚呼,忙抬手捂著自己的嘴,怕被觀中女道聽去。

  婁詔穩穩邁步,黑暗中尋著那條不明顯的小道:“今日丟了你的一隻鞋,改日賠你一雙。”

  “不用。”馮依依雙手不知該放去哪兒,臉上發燙,腰身發僵。

  “不行,一定要賠。”婁詔堅持。

  雨下大,兩人雨中前行,女子長長裙裾垂下,與男子的袍袖相纏。

  婁詔徑直將馮依依送回客房,房中沒有燈火,婁詔腳一勾將門從裏麵關好。

  接著,他抱馮依依坐去床上。彎腰時,臉無意間湊近她的頸窩處。

  幽靜室內,馮依依不穩的呼吸,因為緊張而下意識扯上他的袖角,婁詔全都知道。

  乃至馮依依身上的梅香,此刻也變得濃鬱,惑人心神。

  外麵此時雨聲更大,衝洗著整片竹林。

  婁詔喉結滾動,雙臂撐在馮依依身側,將整個人圈住在自己懷中。

  “依依。”昏暗中,婁詔抬手拂上馮依依腮頰,聲音微啞,“雨好大,讓我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