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作者:望煙      更新:2022-01-09 10:20      字數:5238
  京城, 中書都院。

  林昊焱看著滿桌的卷宗,狠狠揉了兩把額頭,伸手撈起茶碗, 才發現早就空了。

  “林大人,這些放哪裏?”一名衙吏進來, 雙手托著一遝文書。

  “還有?”林昊焱身子往太師椅中一癱,長歎一聲, “婁大人每日都做這些?”

  衙吏將新的文書,體貼放在案角,聞言道:“婁大人不用半日,這些就會處理完。”

  好像覺得這話說的不中聽,衙吏趕緊改口:“林大人隻是還不熟悉, 等上手就會快許多。”

  說完,衙吏躬身退出。

  林昊焱雙眼一閉,十分後悔當初選擇跟著婁詔。坐在這都院,看枯燥文書, 怎比出遊賞景來的愜意?

  想著, 又是深深一歎, 遂坐直身子, 撈起一卷文書, 強撐著眼皮看下去。

  待到晌午,林昊焱終於拚出一半文書,得空走出都院。

  一出來, 連外麵炙熱的太陽都覺得美好無比, 手裏轉著折扇, 年了兩句詩:“君不見……”

  “世子, 馬車備好, 現在去婁大人家?”貼身小廝從都院大門跑進來。

  林昊焱剛醞釀好的情緒打斷,瞪了一眼小廝:“走!”

  馬車已經停在中書都院外,天熱,馬都蔫兒了精神,垂頭耷拉耳。

  林昊焱剛想上車,順天府尹劉沛騎馬而來,幾下從馬背上下來,到了林昊焱跟前。

  “林世子,下官有事找你,”劉沛彎腰拱手一禮。

  林昊焱從來不知道婁詔事情如此之多,手裏打開折扇,擋在頭頂遮擋日光:“劉大人有何事?”

  劉沛站直身子,一身官袍顯得精神,便拉著林昊焱往後,離開馬車一段:“世子這邊說話。”

  “神神秘秘,”林昊焱幹脆站去牆邊陰涼處,“說吧。”

  劉沛往林昊焱靠近些,壓低聲音道:“順天府卷宗室,十年前的卷宗少了許多,世子知不知,是否婁大人拿去?”

  “卷宗?”林昊焱掃了人一眼。

  “是啊,”劉沛點頭,“婁大人在京時,常去卷宗室查看。這邊我寫信,來回也很長時間,耽誤事情,這才來問你。”

  林昊焱輕搖折扇,桃花眼一眯:“劉大人,這事不可能。你順天府在婁大人手下管轄,那卷宗室他想看邊看,何須拿走?”

  “世子說的是,”劉沛連忙應聲,接著道,“所以我想說,是不是婁大人在查什麽,被有些人知道,然後……”

  兩人間靜默下來,頭上是牆內探出的槐樹,蟬鳴聲聲。

  林昊焱一節節的合攏折扇,思忖劉沛話中意思:“劉大人,可是說有人要對婁大人下手?”

  “這,下官不是這個意思,”劉沛連忙擺手,後退一步,臉上笑容圓滑,“世子現在代管中書都院,下官隻是過來說明這個事情。”

  “成,”林昊焱攥折扇的手背去身後,抬頭看去空蕩蕩街道,“劉大人回去,該做什麽做什麽,這事我跟婁大人說。”

  劉沛如釋重負,趕緊拱手又做了一禮,隨即借口衙門裏忙,急匆匆上馬離去。

  林昊焱站在牆根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要說劉沛此人,也就是圓滑,平時誰都不願得罪。這次過來,怕是順天府真發生了什麽,他才過來提醒。

  “走,去侍郎府。”林昊焱走到馬車前,踩上馬凳。

  正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路上沒有多少人,連小攤販也躲去了陰涼處,聚在一起說話。

  林昊焱坐在車內並不好受,京城的夏日就像下了火一樣,恨不能把人蒸熟。

  本想仔細琢磨方才劉沛所說之事,現在隻盼趕緊到侍郎府。

  應該是婁詔臨行前交代過,林昊焱來的時候,管事也不多問,直接就帶著人去了書房。

  林昊焱進到書房,燥熱終於減輕一些,接上管事送上的涼茶,心裏稍定。

  “本官來找一本官員冊,管事可知?”林昊焱問。

  侍郎府管事四十多歲,伸手指著最近的書架:“我家大人交代過,這方架子上,放著中書都府相關,世子可以翻翻看。”

  說罷,便站去門外等候。

  林昊焱頷首,喝了口涼茶,頓時清爽起來。

  走到書架前,他翻找著。婁詔做事有條理,什麽都喜歡整齊簡單,這個習慣在書架上便顯示得淋漓盡致。

  何類,何處衙門,人員,登記事務,全部清清楚楚。

  林昊焱根本沒費什麽事,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官員冊。

  走到桌案旁,林昊焱翻看幾頁,想要記下自己需要的信息。這才看到桌麵上放著一卷畫軸,鬆開一些,露出最下方的部分。

  是一截女子的石榴裙,長長的百褶,繡著鳳羽,拖曳在地。

  林昊焱心生好奇,放下官員冊,撿起桌上畫軸,手中慢慢展開。

  女子腰身展現,立於假山前,亭亭玉立。

  林昊焱來了興致,看那底下落款字行,明明是婁詔,也就是說,這幅美人圖出自婁詔之手。

  待畫卷徹底展開,那女子也就呈現眼前。明眸皓齒,明豔俏麗,笑容中無有一絲雜質。

  “小姑姑?”林昊焱皺了眉頭,想確認一般,再看去底下落款。

  吾之愛妻,依依。

  筆落於兩年前,彼時婁詔及第狀元郎,並未見過林菀書的畫。

  林昊焱疑惑,畫上是婁詔之前的妻子,為何同林菀書這般相像?

  壓下心中驚疑,林昊焱無事般卷起畫軸,展開官員冊,抄著上麵信息。

  外麵家仆叫了聲,管事便出了安臨院。

  林昊焱看著那卷畫軸,終是握在手中,帶出門去。

  。

  馮宏達坐在屋裏喝茶,一張張看著手裏的人選,相貌年紀一一過目。

  前麵同關語堂說過,關語堂隻說想做家人,馮宏達也沒勉強。

  他可嚐過那種勉強他人的苦,終究招女婿,還得是個平常的才行。鴻鵠大誌如婁詔,那是妄想。

  “老爹!”關語堂從外麵進來,直接坐在馮宏達對方。

  馮宏達臉上一虛,草草將一遝紙壓下書下,麵如無事問:“何事?”

  關語堂也沒在意,隻道:“晌午後,我出船去北麵,可能一段時間才回來。”

  “去吧,路上小心。”馮宏達叮囑一聲,“到了中間馬嶺山那段小心些,別碰上水匪。”

  關語堂道了聲知道,目光看去外麵抱著桃桃蕩秋千的馮依依。

  “經過哪些大地方,你打聽下珠子行情,”馮宏達有了像當年一樣闖事業的想法,“一些小首飾坊也問問,他們更偏向要那些小珠,次珠。”

  關語堂轉過臉,聲音洪亮:“記住了。”

  馮宏達往椅子上一靠,不無感慨:“用了你和依依帶回的藥方,現在沒有那種暈沉感。你們兄妹以後,也要互相扶持。”

  關語堂臉上笑著,心中一澀:“自然的,馮叔放心。”

  也好,兄妹也算是家人。

  “馮叔?”馮宏達瞪了一眼,手指敲著桌麵,糾正,“以後叫老爹!”

  “知道,”關語堂站起來,手往外指去,“我跟小妹說幾句。”

  到了外麵,馮依依正等著關語堂,桃桃已經交給婆子帶,她手裏提著一個包袱。

  兩人往大門處走著,腳下踩著青石小徑。

  “大哥一路順風,早些回來。”馮依依開口,手裏攥著包袱有些緊。

  關語堂看著人手中的粗布包袱,不在意的伸出手:“放心,我會幫你給他們送去。”

  馮依依垂首,胸中升起一股憋悶,好似煙塵席卷,呼吸不上來:“謝謝大哥。”

  “兩年了,你也接濟了他們不少,”接過包袱,安慰一聲,“大火誰也想不到,都是命。”

  “知道了。”馮依依不想多說,逃避似的轉身。

  扶安馮家的大火,她不想再提,也不敢想。那場火中,奪去那麽多人命,是因為……

  “大哥快些出發,都等著你。”馮依依想笑著道別,可是嘴角真的無法翹起。

  關語堂拍拍馮依依肩膀,笑著道:“在家裏好好地。”

  送走關語堂,馮依依便出去了外麵買針線。

  屋裏,馮宏達又翻出幾章紙來端詳,想著昨日的人選。

  家裏正好缺個賬房先生,人要是好,雙方同意,自然會順理成章,一切還是看緣分。

  經過婁詔的事之後,馮宏達心思變了許多,有時候人不能逼得太緊,順其自然便罷。

  這時,吳管事從外麵進來:“老爺。”

  馮宏達趕緊坐正身子,開口問道:“查清了都?”

  “是,”吳管事站在案前,“左鄰右舍的問了一遍。”

  馮宏達指著第一張紙,點著上頭的人名:“這個陸生如何,人品可好?”

  吳管事搖頭:“不孝敬雙親。”

  “那不行,”馮宏達將第一張紙撤掉,指著第二張,“黃盧?”

  吳管事搖頭:“手腳不幹淨。”

  馮宏達皺眉,又指上一張:“他?”

  “訂過娃娃親,後麵嫌棄女方家窮,不認賬。”

  “那,”馮宏達臉色淡下來,指著最後一張,“這個怎麽樣?”

  “病了,正在家喝藥。”

  馮宏達似乎沒想到是這樣,他已經放低很多要求,以為會有個合適人選。可未曾想,並不如願。

  “下去吧。”馮宏達覺得久違的頭疾要發作,抬手扶額,“我家依依的姻緣,是怎麽了?”

  “老爺,外麵新來一個,想應征咱家賬房先生,隻是,”吳管事話語一頓,笑笑,“年紀不大。”

  馮宏達現在也沒了什麽看女婿的心思,隨意擺擺手:“讓他進來。”

  吳管事應了聲,去了外麵請人。

  沒一會兒,一個清秀少年走進來,粗布青衣,身板挺直,帶著少年特有的清瘦感。

  “梅桓見過先生。”少年自報名諱,彎腰拱手作禮。

  馮宏達皺眉打量,見少年十六七歲,肩上搭著一個舊包袱,模樣倒是生得好。

  可是生得好也沒用,到底年紀太小,怕是被家裏人剛放出來討生活的。

  “你多大,家裏人可知道你出來,會做記賬之類?”馮宏達興趣缺缺,連拋出幾個問題。

  少年梅桓抬頭,一雙眼睛明亮中帶著一股機靈:“十六,家裏兄弟姐妹眾多,讓我出來闖蕩;記賬,倒是跟我家叔叔學過,略知一二。”

  “這麽小?”馮宏達端起茶碗喝茶。

  “先生稍等,”梅桓出聲,然後兩步上前,從馮宏達手裏接過茶盞,“茶涼,容易壞肚子。”

  馮宏達手裏一空,看梅桓的眼神也認真起來:“為何來做賬房先生?”

  “想有一技傍身,掙些銀兩,回家娶媳婦兒。”梅桓嘿嘿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可不,世人不都是這樣?一日日的勞作奔忙,給自己建立一個家。

  “你說話倒也實誠,”馮宏達看看少年一身舊衣,心中生出憐憫,“那便留下試試。”

  “謝先生收留之恩,梅桓定當竭盡全力。”梅桓拱手一禮,那腰身彎的幾乎到地上。

  馮宏達輕咳兩聲,又道:“醜話說前頭,家裏規矩重,最重要是人要本分。若是做不好,說話再好聽也枉然。”

  “是,”梅桓重重點頭,“這是應當的。”

  馮依依出門一趟的功夫,回來家裏就多了一個小賬房先生,正在跟著吳管事學家中規矩。

  馮宏達站在門邊看著,偶爾滿意的點兩下頭。

  “爹,朱阿嫂說,這小哥就是你請的賬房先生?”馮依依看去院中少年。

  正巧對方往這兒看,與她目光相對,隨即笑著彎了下腰。

  馮宏達有自己的堅持,道:“我看他挺機靈。”

  “爹,晚上我回來晚些,去城南看看。”馮依依走下階梯,往大門處。

  新盤下的池子,總要花些時候,馮依依也想跟小蝶學學,如何采珠,她手裏力氣小,刀子總是使不好力。

  。

  城南,小竹園。

  婁詔從竹林中穿過,聽著下屬從京城那邊送來的消息。

  聽完匯報,婁詔出了宅子,還是一身儒袍,做著那個從州府來的先生。

  順著水邊小路,穿過一片池塘,便上了大路,正見著一輛馬車停下。

  素衣女子挑開門簾,輕盈跳下車,腰身柔軟。

  婁詔站在樹蔭下,腳踩著青青草叢,今日終是等到人來。

  眼看馮依依進了大門,最後一片衣角消失,婁詔才收回視線。

  馮依依不知道一直被盯著,直接走到水池邊。現在不是忙的時候,一般隻留兩個夥計在此看管,別叫人進來搗亂。

  牆邊,夥計們開墾了菜園,閑時種了一些青菜。

  “當家娘子,有人來找過你。”夥計跑過來,頭上戴著草帽,手中捏著煙杆。

  “找我?”馮依依問,“是誰?說了什麽事?”

  夥計搖頭:“他沒說,隻說還會再來。”

  話音剛落,夥計指著大門處:“就是那位公子。”

  馮依依轉身,隨即皺起眉頭。

  看著那緩步而來之人,心中冒起一股無名火。明明已經說開,兩人和離,就連他那一半婚書都交了出來,如今這樣相見卻是為何?

  婁詔看清馮依依的不歡迎,還是未停步。此來目的本是為她,絕無退卻可能。

  “我來找過你。”即便夏日炎炎,婁詔的話中總有一股冰涼感。

  馮依依站好,與婁詔相對,話語疏離:“我以為,咱們不要再見為好。”

  婁詔沒想到馮依依會直接說出,她以往很顧忌別人感受,說話軟和:“關於你這池子的事。”

  “池子?”馮依依一臉狐疑。

  婁詔也不急,手指伸去袖中抽出一張紙,展平開在馮依依麵前:“這是運河新河道的大體走向,正好要經過你這兒。”

  “經過?”馮依依將圖紙接過,仔細看著,上麵簡單標記著何處,新河道修挖之處。

  婁詔看馮依依低頭看圖,長而翹的眼睫輕扇:“這是我簡易畫下,原圖紙不能帶出。”

  本來以為很順利的事,此時有了麻煩,馮依依用力想著,想得到一個解決辦法。

  這個池子剛盤下來,莫師傅說是處好地方,若是被挖了河道豈不可惜?就算朝廷有補償,仍舊是不甘心。

  “別擔心,”婁詔安慰一句,想伸手去揉憑馮依依眉間褶皺,“隻是初始圖紙,後麵他們指不定會重新規劃河道。”

  馮依依抬頭,嘴角帶著不甘:“這事不是你管?”

  “我隻是派來監察進程,別的不插手,各司其職。”婁詔道,臉上一派清明,“隻是怕麻煩,才對外說自己是州府衙的先生。”

  馮依依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朝廷正要從此處開河道,她自然沒辦法。

  “我回去了,”婁詔往後一步,“往北走不遠,小竹園,我住在那兒。”

  “謝謝先生走一趟。”馮依依也不忘客套一聲,與人做了一禮。

  馮依依看著婁詔走出大門,並未回頭,好似隻是過來跟她送個消息。

  手裏的圖紙輕而薄,被風刮得呼啦啦輕響。

  馮依依坐去簷下,想著事情要如何解決,婁詔的話又可不可信?

  兩個夥計走過來,問要不要幫忙?

  “你們先回去吃飯,我在這邊坐會兒。”馮依依站起來。

  隨後,她走進屋,鋪開那張圖紙在桌上。天漸黑,點上了燈燭。

  倦意襲來,馮依依手托著腮,輕輕閉上眼睛。

  既然婁詔說圖紙並未最終定下,就是還有辦法,最好是保住現在的池子。

  朦朧間,她想著周圍的一切,樹木,花草,河流……

  “河流?”馮依依睜開眼,瞬間有了精神,“有辦法了!”

  她看著桌上圖紙,手指點著自己池子的位置,然後往西南角劃著,指尖停在一處,眼中一亮。

  此時已經天黑,外麵的狗突然狂叫。

  馮依依從窗口往外看,瞬間怔住,眼睛睜得老大。

  池邊,那平時盛放雜物的草棚著了火,巨大的火舌衝天而起,將整片池水映亮。

  馮依依身上開始發抖,牙齒忍不住打顫,眼中是深深地驚恐。

  “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