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作者:望煙      更新:2022-01-09 10:12      字數:4109
  不遠處,戲台上的唱腔被風吹著帶來這邊。

  顏穆撩起衣袍,坐在石凳上,眼睛一抬就是自己最為得意的學生:“為師聽說昨日,婁家的人又為難與你?”

  “小事,往年也是如此。”婁詔話中沒有在意,好像說的是別人。

  顏穆搖搖頭:“他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入贅馮家,以後到底會因此受影響。仕途,是需要好聲譽,不然沒回也不會下功夫,摸排考生底細。”

  風掀著婁詔的衣袍,並未開口。

  顏穆一隻手搭上石桌,視線望去湖麵:“報恩是應該,可你也要小心,牽扯的地方多,留下錯處的機會也會變多。”

  “是。”婁詔應了聲,臉色淡然。

  “這也沒辦法,”顏穆道,一雙不大的眼中帶著精明,“當日若是你聽勸,不去馮家找什麽,何會被逼著成了馮宏達的女婿?”

  一時靜默,風吹水波發著輕輕的水聲,嘩啦嘩啦。

  “馮宏達所做之事,不應牽扯……”婁詔話出一半咽了回去,眉間禁不住蹙了下。

  顏穆的臉沉了幾分,左手拉起右袖口,右手在是桌上寫著什麽:“我一直都知道你心裏明白得很,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婁詔站來桌前,看著顏穆在桌麵上一筆一劃,寫了四個字:盡早脫身。

  做完這些,顏穆拍拍雙手站起來,往那戲台方向望了望,手裏捋著胡子讚歎一聲:“這出戲好,老夫得過去湊湊熱鬧。”

  說完,顏穆瞅了眼婁詔,繞過石桌走上石拱橋。

  婁詔看著空蕩蕩的桌麵,腦海中是顏穆的那四個字,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讓他脫身,那不就隻有一處地方?

  嘴角勾出一個冰涼弧度,婁詔抬頭,也離開了水榭。

  周遭靜了,隻有風吹水波的輕響。

  馮依依貼再柱子邊,雙眼愣愣的看著湖水,身子一動不動,仿若被凍在了那兒。

  涼風掃著她的臉頰,嬌嫩的肌膚起了一層細細的小疙瘩,蒼白得像年前那一場雪。

  剛才婁詔同顏穆的話,馮依依聽見了,雖然很多聽不清楚,但是有一件卻是明明白白,當初婁詔進馮家,的確是有目的的。

  原來當日鄒氏的警告居然是真?

  馮依依覺得很冷,魏州沒有扶安的嚴寒,卻是另一種冷,一點點滲透,黏在骨頭上不散去。

  眼中升起茫然,當初選的路到底是錯了。

  。

  岸上,秀竹沿著湖邊的小徑焦急尋找,邊走邊喊:“小姐!”

  曲樂聲掩蓋了她的聲音,她往偏僻處找去,直到圍著湖轉了兩圈,依舊不見人影。

  秀竹心慌意亂,跑著去前廳找婁詔。

  “什麽?”婁詔站在亭外,一張俊臉沉下來。

  秀竹抹了一把眼淚,帶著哭腔:“小姐說去湖邊溜達,我過去找,人就是沒見著。姑爺,你快想想辦法!”

  “她在湖邊?”婁詔胸口一滯,回頭看了眼廳裏客人,最後下了階梯。

  “清順,”婁詔喚了聲,“去家裏各處門守著,不要讓少夫人出去。”

  清順一怔,看見婁詔臉色不好,也沒敢耽擱,趕緊跑著去辦。

  婁詔想了想,沿著路往湖邊去,身後不知所措的秀竹小跑著跟上,眼眶通紅。

  “你回房去看看,她是不是已經回去?”婁詔道,雙手不禁攥起,“還有戲台那兒。”

  秀竹點頭,趕緊先朝著近處戲台跑去,期望馮依依已經回了那兒。

  很快,婁詔到了湖邊。

  婁宅的湖修得平整,站在任一處都會將景色收進眼底,況且是單調的冬日,湖邊有人走動,很容易就能看到。

  湖周圍沒有什麽遮擋的地方,隻有……

  婁詔看去水榭,方才他曾與顏穆在哪裏說了些話。他記得,門是鎖著的,她不可能在那兒!

  心裏某處開始發慌,婁詔右手抬起,抓上柳樹粗糲的樹皮,指尖泛白。

  傳來的戲腔讓一向自詡冷靜的他,起了煩躁之意。麵前的石拱橋過去就是水榭,,水榭背麵有一處小平台,那裏擋風,又能曬太陽。

  婁詔抬步走到橋上,方才也是這樣同顏穆一同來的。說著他以後的路,進京之後如何打算,還說了馮家……

  繞過水榭,拐角處是一根朱紅色的柱子,高而粗壯,小時候捉迷藏,孩子們都喜歡藏在這兒。

  婁詔薄唇抿了下,一步一步走過去,到了柱子後。

  沒有人,這裏是空的,馮依依不在這兒。

  婁詔一瞬間,握起的手鬆了鬆。

  他跑著從水榭裏出來,在湖邊的岔路上尋找。

  不知走了多遠,婁詔聽見了熟悉的笑聲,明朗清脆,又有種讓人心中發軟的甜糯。

  他循著那笑聲找過去,就看見一身紫衣的女子站在一座荒院前,抬頭看著屋頂。

  “依依!”婁詔喚她。

  “啊?”馮依依回頭,臉上掛著還未褪去的笑意,雙眼月牙兒一樣彎著。

  婁詔雙肩鬆緩下來,心裏居然有幾分慶幸。

  慢慢踱步到馮依依身邊,平穩下方才急促的呼吸:“你在這裏做什麽?為什麽身邊不帶人?”

  馮依依整個人裹在鬥篷下,眼睛嵌了星星般閃亮。

  她沒有回答婁詔的問題,而是抬手指著屋頂讓他看:“你家這邊的鳥兒也喜歡打架呀,我還以為隻有扶安的鳥兒暴躁。”

  婁詔看著馮依依眼裏的光,輕笑聲:“鳥不都一樣?你以為是人,還分暴躁跟溫和。”

  馮依依隻是笑,眯著眼睛盯著屋頂。天知道,她內裏有多苦澀,甚至眼眶都憋得發疼:“鳥窩在那兒。”

  婁詔順著馮依依指的方向,隻是看見一片殘舊青瓦:“你跑這兒,就看了半天鳥?”

  “嗯,”馮依依揉揉自己的脖子,皺起眉頭,“看久了,脖子好酸,眼睛也疼。”

  說著,馮依依用手背搓搓雙眼,借此想抹去裏麵的酸脹,以及那快要沁出的眼淚。

  “回去吧,喜歡鳥,明日讓清順給你找兩隻回來。”婁詔拉下馮依依的手,就見到一雙被搓紅的眼,明明一瞬前還那樣明亮。

  馮依依被抓上的手腕僵住,甚至連抽回的力氣都沒有。曾經她願意他牽著她,如今她卻想抽回。

  “不用,鳥兒就該自由飛,抓著它們作甚?”馮依依搖頭,“你不是在前廳陪客人嗎?”

  婁詔鬆了手,並沒有在馮依依臉上看出什麽:“我送你回去,今日家裏人雜,別出來亂跑。”

  馮依依點下頭,跟在婁詔身後往安臨院的方向。

  他很高,她喜歡和他比,其實隻是想靠近他。馮依依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對婁詔到底是什麽感覺。

  她現在想回扶安,哪怕父親不在,她也會等。

  “忙完這幾次就會得空,”走在前麵的婁詔開口,回頭看眼跟在身後幾步外的馮依依,“到時候,帶你看魏州。”

  “其實不用,”馮依依下意識開口拒絕,發現太過直接,“我是說,你讀書要緊,春闈馬上就到。”

  婁詔放慢腳步,看人邁著小步子接近:“讀書不差那一日。”

  馮依依沒再說什麽,心裏亂麻一樣。

  。

  接下來的日子,馮依依和之前一樣,會過去和婁夫人說話,也會跟著婁明湘一起繡花。

  回了魏州的婁詔總是很忙,除了讀書,還要處理家裏的事,有時候天亮才會歸家。

  婁明湘的院子就在婁夫人的隔壁,一看便是女兒家的閨房,安靜整齊,百寶架上各式精致的小玩意兒,都是平日裏收集來的。

  馮依依不願回安臨院,賴在了婁明湘這邊,所幸婁明湘喜歡她,樂意兩人呆著。

  “嫂嫂,你家有繡娘?”婁明湘問,手裏捏著遠遠地繡棚,“是不是有許多的繡樣兒?”

  馮依依捏針的指頭發酸,便就幹脆放下不再繡花:“等我回去問問,到時候給你寄過來。”

  婁明湘臉一紅,小聲道:“嫂嫂真好。”

  “明湘,顏穆先生是不是才學很厲害?”馮依依問。

  婁明湘點頭,繼續繡花:“他是大哥的老師,聽說以前在京城裏,跟著一位很了不得的大人,後來才來的魏州。”

  “原來如此。”馮依依沒再問,婁明湘幾乎不出門,知道的事情不多。

  婁明湘看看窗外,春光已然光臨,院中生機蓄勢待發:“嫂嫂,上元節城裏有燈會,屆時讓大哥帶你去看。”

  “不用,”馮依依接話,“他要讀書。”

  “嫂嫂待大哥真好。”婁明湘溫柔一笑,臉頰的嬰兒肥肉眼可見的消減,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出脫成一個標致美人。

  馮依依僵硬的笑了笑。

  她現在還能怎麽做?父親沒有消息,她留在魏州出不去。她的夫君,好像也再不是最初的少年。

  這時,秀竹從外麵跑進來:“小姐,太好了!”

  馮依依看過去,道了聲:“小聲兒,瞧你都喊得岔聲兒了。”

  秀竹咧嘴笑著也不在意,額頭上沁著薄汗:“瞧,這是什麽?”

  馮依依低頭,秀竹雙手拖到眼前的是一封信:“信?”

  馮依依想要得到確定時的,抬頭看著秀竹,然後接了過來。

  “清順帶回來的,”秀竹笑得開心,“是老爺從京城寄的信。”

  “我爹來信了?”馮依依一下從椅子上站起,瞪大雙眼不敢相信。

  她每一天都在等,等了半個月,終於盼來了。

  馮依依走去窗邊,那裏光線足,手指仔細撕開信的封口。

  信紙展開,入目的第一行字:依依吾兒。

  馮依依抿著唇,鼻尖酸酸的,心中全是對父親的思念。離開的日子,她才明白,原來馮宏達之前對她護得有多緊。

  信紙有兩頁,前麵馮依依看信還有些感傷,後麵看著就笑了起來,搞得一旁婁明湘十分好奇。

  秀竹等不及,開口問:“老爺說什麽?”

  馮依依沉積心中多日的鬱悶一掃而空,整個人舒暢無比:“爹說他很好,遊了不少京城的地方,還說忙完了就回來。”

  “那咱們就能回扶安咯!”秀竹也跟著開心。

  婁明湘有些不舍,但也替人開心。

  回到安臨院。

  馮依依有心想寫一封回信,可惜沒有地址。

  其實馮宏達以前出門也會這樣,住的地方是客棧,說不定第二日就離開,因此隻是他給馮依依寫信。

  馮依依抱著信看了好幾遍,直到婆子端著一碟蜜糖紅薯絲,她才將信收起來。

  細細的紅薯絲,每一條都被蜜糖包裹,簇擁在碟中,上麵撒了一層黑芝麻。聞著,有香油的味道,也有白醋的酸香。

  “這廚子手藝真好。”馮依依拿筷子夾了一些,送進嘴裏。

  秀竹在一旁笑:“是小姐心情好,吃什麽都香。”

  “真的好吃,”馮依依當秀竹不信,夾了些往秀竹嘴邊送,“你嚐嚐。”

  秀竹往旁邊一站,垂首退後兩步:“姑爺回來了。”

  馮依依的筷子還擎在半空,看著婁詔從院門進來,陽光落在他那張說不出有多好看的臉。

  婁詔進屋,聞到酸甜的味道,就看見小幾上那碟橘色的紅薯絲。再看馮依依的嘴唇,可不就沾了蜜糖?

  秀竹對婁詔行了一禮,便退出屋去,隻留了兩人。

  “好吃?”婁詔座上軟塌,看了眼那碟甜膩之物。

  “當然。”馮依依往嘴裏塞了一筷子,紅薯絲在口中化開,又甜又糯,帶著醋的清香。

  婁詔一手搭在小幾上,連吃東西都一臉幸福的,也就是她馮依依了。可為什麽,她那樣愛吃,卻就是吃不胖?

  “明日上元節燈會,我帶你去看。”

  聞言,馮依依那口薯絲正卡在喉嚨處,黏在那兒上不來下不去,憋得臉發紅:“咳咳!”

  “給。”婁詔推了一碗水去馮依依手邊,就看平時那雙彎彎的眼睛瞪成圓鼓鼓的,像一條小金魚。

  馮依依抓起茶碗,咕咚兩口將水灌進去,喉嚨終於舒服。拍著胸口喘口氣,眼中盈滿水汽:“燈會?”

  早在那日水榭,她就明白了婁詔的心思,他不會甘願留在馮家;而她,也就是等,等馮宏達回來,到時候兩家商議,她與婁詔就斷掉。

  她回扶安繼續她的吃吃喝喝,他進京去實現他的抱負。或許,他倆人一開始就不是同路人。

  婁詔頷首,可能是五梅庵的事過去,最近馮依依願意同他說話,不再生悶氣:“你不是想看魏州嗎?我帶你去。”

  馮依依臉微垂,雙手疊起放於腿上:“我想回扶安,回家等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