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北平嶽家
作者:糖罐小潤      更新:2021-12-24 11:25      字數:3345
  隨著這句粹著漫不經心笑意的發問,那些藏在鄭闌渡心底的舊日回憶,毫無防備地被勾了起來,然後他微眯起了眼,端起茶杯輕咂一口。

  鄭闌渡喜歡喝茶,而且很注重喝茶的儀式感。雖然平日裏資金有限,喝不起那些動輒幾百上千的名貴茶葉,可他入手的茶具和茶葉都不是低檔貨,就比如現在拿來接待顧南喬和蘇以漾的這餅花茶,就是他精挑細選的產物。

  彌漫滿屋的茶香中混雜著淡淡茉莉香氣,入口甘甜而淡雅,就著這一口濃茶,鄭闌渡開了口,當年老劇團深藏多年的往事也隨之重見天日。

  “恩怨倒算不上......隻不過,當年老劇團太對不住他們兩兄弟了。”

  老劇團宣布改製的時候,團裏一度風雲湧動,鬧得人心惶惶。

  近幾年演出市場不景氣,隨著觀眾的更新換代,地方戲發展進入瓶頸階段,觀眾們的口味越發挑剔了,加上電影、演唱會等各種娛樂方式的衝擊,假如再像曾經那樣故步自封,毫無意義地重複經典劇目的排練,根本沒有辦法做出被廣大觀眾認可的東西。

  更何況早年體製的問題,各地大大小小的劇院團多數都是吃公家飯碗,沒有足夠的市場刺激,工作人員太過安逸,長此以往藝術水平原地踏步,漸漸跟不上時代發展,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進行院團改製也算是必然。

  隻不過麵對改製,老團長當年的反應,有些讓人心寒。

  所謂院團改製,初衷無非就是讓各大院團麵對市場,規模大一點的院團選擇迎難而上,主動尋求新的市場機會,漸漸發展了起來,就比如b省京劇團之類雲雲。

  也有一些劇院團,因為規模和人員的局限,自覺無法適應市場,即便盲目嚐試也難免會被市場淘汰,所以幹脆放棄嚐試的機會,而選擇了那筆在當時看來還算體麵的遣散費,直接將劇院團徹底解散,走了下崗這條路。

  就比如,曾經的老院團。

  “咱們當年的領導名叫謝濤,早年是唱小生的演員,他戲唱得很好,頭腦也靈光,很會張羅事,最開始把老院團管理得不錯。可惜,後來做慣了領導,就難免變得世俗起來,他啊.....”

  鄭闌渡畢竟是個含蓄內斂的人,他脾氣溫和,言語克製,不像李和田那樣逮到什麽就說什麽,嘴上沒個把門的。鄭闌渡不願意妄自評價別人,也不好背後裏議論他人是非,於是千言萬語隻化成了一聲意味深長的長歎。

  “謝濤啊,他什麽都好,就是太看重眼前的利益了,嘴上說著應該求穩,這樣選擇對大家夥都好,其實無非就是舍不得當時那筆遣散費,見錢眼開了。要是當年老劇團沒散,大家夥都還在一塊,保不齊什麽難關都能挺過去,眼下發展得比b省京劇團更好呢。”

  鄭闌渡微眯著眼,自顧自地說著,蘇以漾和顧南喬坐在一旁,誰都沒有插話,而他也壓根不需要所謂的回應。

  過了好一會,鄭闌渡輕歎一口氣,才終於說道。

  “哎,算了,都過去了......”

  氣氛再次沉默下來,而後蘇以漾順著鄭闌渡的話想了想,直截了當地問道:“所以,是謝濤當年選擇解散老劇團,得罪了嶽家兄弟嗎?”

  “如果僅僅是這樣,也算不得什麽了,”鄭闌渡苦笑一聲,感慨道,“謝濤是真對不住漢文哥和西河啊,哎......堂堂北平嶽家的繼承人,淪落到那一步,可惜了。”

  “什麽,北平嶽家?”還沒等顧南喬說些什麽,蘇以漾便驚訝地一揚眉,追問了一句,“是嶽氏琴師孫氏鼓的北平嶽家?”

  鄭闌渡意味深長地看了蘇以漾一眼,他有點詫異麵前這位年輕人,明明看起來隻是個玩世不恭的公子哥,為什麽會對這些連京劇圈的老人家們都未必說得清楚的隱秘了如指掌。

  不過很快,他就收回了視線,淡淡點了點頭。

  “對,除了北平嶽家,還能有哪個嶽家啊。”

  得到鄭闌渡的確認,蘇以漾微眯起一雙笑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一直以來,蘇以漾對京劇頗有了解,加之他母親背後的那一層關係,這些所謂的京劇世家,蘇大少也有所耳聞。

  就比如,北平嶽家。

  各行都有其行規,而對於京劇這個行當,最看重的就是傳承和出身,這算是京劇圈內約定俗成的行規。京劇世家的子弟上有師承,打一出生學的就是最正統的本領,之後不論走到哪裏,都會讓人覺得不明覺厲,也能讓真正的行家們高看一眼。而野路子想要唱出來,全憑刻苦與天賦,除非可以遇上天大的造化,或是達到旁人所不能及的高度,否則終其一生,也摘不掉這頂帽子。

  京劇圈曾經流傳著四句不成文的順口溜,說的就是百年之前京劇最為繁盛的時候,名噪一時的幾大京劇世家,和他們的拿手絕活。

  ——“紀家小生封家旦,嶽氏琴師孫氏鼓,梅家水袖滿庭芳,郭家醜角領風騷。”

  這裏邊提及的許多人物,現如今很多都已經無處可查了。到底是那些世家高手的子孫後人開始大隱隱於市,經曆了諸多打壓之後,不願意再輕易出山,還是他們早已不靠京劇本事吃飯,轉行做了其他的營生,也都沒人說的上來了。

  當年的繁榮與風光褪去,許多事都被時間封塵,關於那些高人的傳聞和事跡,隻能從老一代的口口相傳中偶爾聽到一些,隔著漫長的年歲窺探到零星的碎片。

  而到了蘇以漾這一代,幾乎隻剩下正統京劇圈的後輩們,才能徹底說全這幾大世家的名字。外行人早已不知道這四句順口溜,隻知道各個省份優秀的劇院團,叫得上那些一票難求的名角名號,卻不知道曾經的幾大京劇世家了。

  現如今的京劇世家,混得最好的就是紀家和梅家。

  紀家生就是在京劇圈混得風生水起的那個紀家,京耀大劇院的院長紀廣帆是從小生一步步唱出名堂,爬到京耀大劇院的管理層,又達到現在這種高度的。而紀穆楠除了經營獨立劇團梨園堂之餘,也是一位相當優秀的生角演員。

  而梅家這麽多年來沒有荒廢功夫,長輩更是在戲曲學院任教,對外開枝散葉廣收門徒,幾乎每一代都會出幾個響當當名角。尤其是這一代的青衣梅寒秋,她算是現如今旦角中的標杆性人物,單單靠她一個人,就足以撐起梅家的門麵。

  至於北平嶽家,江南孫家,那都是京劇樂隊的大牛,他們一南一北,一琴一鼓,都曾在當地風光無兩。封家旦角柔媚婉轉,封家曾經的長輩,是當之無愧的旦角第一人。與梅家的桃李滿天下不同,封式祖傳的功法身段從不外傳,外姓子弟想學到這些功夫根本就是做夢,因此封家旦對外的知名度不高,卻在內行人眼裏尤為稀罕。

  而這裏邊最厲害的,當屬郭家的醜角。正所謂“無醜不成戲”,隻要有郭家醜角在,哪怕這出戲什麽都沒有,也可以算是成活了,足以擔得起獨領風騷這句批詞。

  隻不過這百年來,經曆了戰亂饑荒,還有尤為動蕩的那些年頭,京劇發展遭遇了很大波折,這些傳承也受不可抗力的影響,很多事都被碾碎在曆史長河裏,漸漸變得無據可查了。

  不過,哪怕這些世家再怎麽消聲匿跡,畢竟也是曾經的傳奇人物,老祖宗傳下來的看家本領不斷絕,再怎麽也不至於淪落到混不下去的地步。

  蘇以漾這樣想著,幾乎沒加多少思索,又再開口問道:“既然嶽家兄弟是北平嶽家的傳人,那豈不是各大劇院團爭著搶著的大佛,怎麽會在老劇團這間小廟拘著呢?”

  “這其中的緣由我不大清楚,西河沒和我仔細說過。”鄭闌渡倒是沒避諱,很直接地回答起蘇以漾的問題,“當時在老院團的時候,漢文哥同誰都走得不親近,神神秘秘的,西河卻與我關係不錯,偶爾會講幾句體己的話......西河也喜歡茶,不過他可比我講究多了,咱是喝茶,人家是品茶,境界不一樣。”

  “西河有一套羊脂玉的玉石茶具,據說是從北平的嶽家大宅帶過來的,那玉盞的水頭特別好,哪怕是我這個不懂玉的人,都知道那絕對是個值錢玩意兒。那杯子內壁浮雕著水墨山水,平日裏不仔細看沒什麽特別,但每次衝泡茶葉的時候,山水的輪廓便會隨之浮現出來,我記得,好像是黃山雲霧吧......茶是好茶,杯是好杯,輕咂一口就像飲進了萬裏雲海,說不出的暢快。”

  說這些的時候,鄭闌渡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喝的明明是普普通通的花茶,卻像是在品當年嶽西河斟給他的那杯獅峰龍井,意味悠長。

  “日子最難捱的那幾年,西河會把上好的茶葉用小布包分開,每次衝泡時隻舍得放幾根茶尖,那樣衝的茶水味道特別淡,幾乎喝不到茶葉味,和白開水也沒什麽差別了。我不是沒勸過他喝點別的茶,檔次低一點的也沒那麽難喝,可他隻是笑著搖搖頭。後來特供的茶喝完了,他就把那套玉石茶具埋在了老院團的枯柳下邊,之後再沒喝過茶。”

  蘇以漾安靜地聽著,他對嶽家兄弟並無任何了解,此刻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個清臒孤傲的身影,他在b省六月桂花之下自斟自酌,帶著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清高,他不是不懂得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隻是骨子裏的執拗與執著,根本容不得他去妥協。

  所以,最後會淪落成那般模樣,也不算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