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不言苦楚
作者:糖罐小潤      更新:2021-12-24 11:25      字數:3568
  隨著夏利衍的話音落下,顧南喬和郭曉冬的臉色都有點不對勁了。

  郭曉冬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提前做了這麽多,把各項證據都直白地擺到夏利衍的眼前,她不直接處罰顧南喬也就罷了,居然還有把《鳳還巢》繼續交給顧南喬唱的打算。領導到底是怎麽想的,難道還真就非顧南喬不可了嗎?

  這樣想著,郭曉冬緊咬著下唇,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夏團長,顧南喬確實能力突出,不過這畢竟是新年演出季,她是個新人不說,背後還跟別的戲班子不清不楚,大家且都不服著呢,您考量演出效果的同時,也得考慮一下咱們劇團大家夥的心情啊。”

  夏利衍沒多說什麽,隻是意味不明地看著顧南喬。

  “而且,夏團長,你想想......如果顧南喬這次演出效果算不得優秀,您在這風口浪尖力排眾議欽定她,難免會落人口舌。要是她演出效果真的很好,媒體采訪的時候,又保不齊會深挖一些料出來,一旦媒體拿顧南喬和春色滿園的關係做文章,多有損咱們院團的形象啊,就好像b省京劇團沒有人了,上台的那個還是在外邊接私活的那個似的。”

  郭曉冬的字裏行間都是事實,也是句句戳心窩子。

  這個情商不高而又把小心機放在明處的花旦,在平日裏顯得愚笨而被夏利衍嫌厭的行徑,此刻卻是幫了她的大忙,直接把灼燒著顧南喬的幹柴烈火加到了足夠的火候,也替夏利衍把那些經她口不方便說透的話,全部都說了出來。

  而顧南喬聽了這些誅心的話,原本就複雜的神色此刻又再沉了幾分。

  她當然知道夏利衍的意思,新年季演出名單的公布和臨時撤回,都隻是為了施加壓力,追究其背後原因,劇團並沒有真要懲罰她的意思,反倒是想要重點培養她,才會強硬地肅清背後的種種顧慮,鬧出眼下這些事情來。

  如果選擇和春色滿園劃清關係,此後顧南喬麵對的就是b省京劇團給出的光明前途,是名角的光輝和台下一呼百應的風光。而昨天範陵初已經把態度表達得很明顯了,他不願在讓那個不成氣候的私人戲班拖累顧南喬,也不想給自己的得意門生任何心理壓力。

  隻要顧南喬接受蘇以漾給出的收購合同,並拒絕所謂“藝術顧問”的待遇,撒手再也不管春色滿園的事情,那麽一切都將隨之塵埃落定,無所謂左右為難。

  可是,如果這樣選擇,就真的沒有任何遺憾嗎?

  短短數秒時間,顧南喬的思緒卻飄到了好遠。這些年來她在春色滿園幫著範陵初出謀劃策,一點點想辦法經營和嚐試,登台演過的每一段劇目,都還曆曆在目。當年親手挑選的桌椅茶案已經用了多年,留下淡淡劃痕,院落裏擺放著的富貴竹也從最開始小小的一束,長成繁茂青翠的一整株,透著說不出的勃勃生機。

  京劇改革還隻是剛剛開始嚐試,顧南喬想做的事情,還有太多太多.......

  電光石火間,她忽然回憶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那會她才八歲,剛到範陵初家裏不長時間,正趕上少年宮有京劇比賽,範憶姍和顧南喬兩個小姐妹同台,分明唱得特別好,最後卻是顆粒無收。那次的冠軍早已經內定給了那次比賽讚助商的女兒,別的孩子們無非隻是作為大賽的分母襯托最後的分子,陪他們走一個過場,參加與不參加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回家之後範憶姍特別委屈,當天晚上的飯一口沒碰,躲在自己的房間哭了好幾個小時,誰勸都不開門。顧南喬也是沒精打采的,深感刻苦練功沒有意義,到最後有幾個人是憑真本事吃飯的,台下十年功台上十分鍾,都不及最後把舞台搭起來的鈔票有話語權。

  後來範陵初好說歹說給範憶姍勸了出來,他把兩個小丫頭抱到腿上,一邊大腿坐了一個,就著涼透了的飯菜喝起小酒,白酒濃烈的辛辣味道隔著他的唇齒間彌漫,傳入顧南喬的鼻息間,像是那段記憶都帶著被酒精沾染後的灼熱和微醺。

  “姍姍,南喬,今天的事情你倆可能覺得很難接受,憑什麽我們姍姍喬喬唱的這麽好,平時練功最刻苦,今天的發揮也最出色,最後獎杯卻讓那個走後門的小丫頭給拿了.......我的兩位小公主今天都受了委屈,是不是?”

  範陵初才起了個話頭,範憶姍就一瞥嘴角,豆大的眼淚跟著留下來了。

  “別哭,嗨呀,這才哪到哪啊......”範陵初粗糙的大手撫在了範憶姍的臉頰上,動作輕柔地把她的眼淚擦幹,“你們小姐倆,一個九歲一個八歲,還都是小丫頭呢,再過幾年你們就會發現,眼下這點委屈都不算什麽,就是連波折都算不上的一點小磕絆而已。人生這條路長著,且夠你們倆走的啊,這一路上,公平的事,不公平的事,都難免會遇上,還能每次都躲在小屋裏哭鼻子嗎?”

  範憶姍被範陵初的幾句調侃逗得不好意思繼續再掉金豆子,但她話語間的鼻音裏還是夾雜著掩飾不住的哭腔。

  “我就是覺得......那麽認真的唱戲,吃了這麽多苦,有什麽用啊......反正最後什麽也沒有,還不如一個幾乎沒怎麽學過的人,我不想唱戲了。”

  “嗨,咱們姍姍這麽沒長勁兒嗎,才受了這麽點委屈,就不唱戲了?”範陵初抬手揉了揉範憶姍的小臉蛋,爽朗地笑道,“丫頭啊,你吃的那麽多苦不會白費的,真當祖師爺說的台下十年功是鬧笑話呢?咱們做演員的,唱得到底好不好,到底有沒有幾分真本事,台底下的觀眾們都看得門兒清。要是本著糊弄人的心思去唱戲,就是誰都糊弄不了,最後坑的隻有你自己。”

  “師父,那......”顧南喬微微歪著頭,有些懵懂地看著範陵初,“那要是我和小師姐認認真真去唱,下次比賽能不能得第一名,長大以後能唱出來,成為特別厲害的那種名角嗎?”

  “南喬啊,能不能得第一名,能不能成為名角,師父可沒法給你準信。”範陵初的手掌帶著敦實的熱度,輕撫過顧南喬的頭頂。

  “唱戲到底是為了什麽,如果隻是為了賺錢,或者是台上風光,那我得勸你倆盡早認清事實,我唱了大半輩子,最後不也隻是混成現在這樣嘛,名角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機遇,是演員們的夢啊......”

  “要是不能成為大明星,我們學戲有什麽意思啊......”範憶姍小聲嘀咕道。

  “姍姍,你說的不對......如果學戲隻是為了成為大明星,那就太過功利了,要是前人們都這麽想才去唱戲的,京劇也早就死了。”範陵初有些喝得多了,唇齒間彌漫著若有似無的酒氣,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來。

  “地方戲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它是門傳承,它是藝術啊......最開始地方戲不是為了爭名逐利誕生的,斷斷續續發展幾千年,一直延續到了今天,它是一種宣泄,也是一股子心氣兒。如果演員們登台,都隻是為了追求名利,那去擠破了頭當大官,找準機會下海做生意好不好,何苦吃這麽多的苦去學唱戲啊......”

  對於這番話,範憶姍和顧南喬都是似懂非懂,兩個小姐倆目光目光撞在一起,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覺得像是在聽天書。

  當時,顧南喬清澈的眼睛在範陵初的身上停留許久,隻覺得師父那一刻很不一樣。

  她後來回憶起來,總覺得當時範陵初說的這些話,像是在開解自家的兩個小朋友,也像是在開解他自己,帶著說不出的慎重與惆悵似的。

  最後,還是師娘出來打了圓場,她把圍裙隨意挽在腰上,隨手端起了範陵初麵前裝著花生米和下酒菜的盤子,半嗔半笑地開口。

  “老範啊,差不多得了,你這一喝起酒來嘴就沒有個把門的。孩子們還小,哪裏聽得懂你說的這些,喝完這杯就趕緊起來收拾桌子,別跟那散德行了。”

  範陵初揚起眉梢笑了一聲,仰頭把那杯白酒一飲而盡。

  然後,便是稀鬆平常的幾句家常,也算結束了那場短暫談話。

  .......

  “小顧,你到底是怎麽想的,表個態吧?”

  夏利衍的聲音把顧南喬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微微眯著眼,目光淡淡掃過顧南喬的臉,語氣像是很平淡,卻直接下達了最後通牒。

  “這出《鳳還巢》你到底想不想唱,今後的路該怎麽走,給團裏擺出個態度出來。”

  顧南喬聞聲抬起了頭,不知為何,範老當年那句“如果演員們登台,都隻是為了追求名利,何苦吃這麽多的苦去學唱戲啊”忽然不受控製地在她的腦海中回蕩著。

  曾經聽不懂的話,像是在顧南喬的心底種下一顆懵懂的種子,經過這麽多年的感悟與栽培,此刻終於迅速地生根發芽,長成了一顆參天大樹。

  顧南喬深吸了一口氣,曾經覺得飄忽不定,猶豫不決的事情,到了最後居然豁然開朗,難以啟齒的話也再自然不過地說了出來。

  “夏團長,我沒辦法和春色滿園徹底劃清界限,這出《鳳還巢》您交給別人來唱吧。”

  對於顧南喬的話,夏利衍十分意外。

  她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著實不懂這個素來聰明的小花旦為什麽會放棄到手的前途,做出這樣離經叛道的選擇來。以至於這位素來果斷的女強人分明聽懂了顧南喬的意思,卻又忍不住再開口確認了一遍。

  “小顧,這是你自己的前途,真想明白了?”

  “我想明白了,”顧南喬語氣微微一頓,唇角微微上揚,聲音不大卻分外篤定地說,“這一年在b省京劇團我學到很多東西,也很感謝領導的栽培,我想唱出名堂來,甚至......想有朝一日成為咱們團的台柱子,變成家喻戶曉的名家名角。不過,如果隻能做單選題的話,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抱歉了,夏團長。”

  那是一條漆黑而漫長,看不見光芒的路,冰冷而寂寞。

  可既然做出了選擇,就該不言苦楚,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