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如,就算了吧
作者:糖罐小潤      更新:2021-12-24 11:25      字數:3181
  對於這次失敗的投資再談不出任何頭緒,大家幹脆緘默其口,不再多說什麽。

  原本計劃著的慶功宴泡了湯,大家夥白折騰一晚上,也都各自回了家,那些難以掩飾的失落但凡是個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來的。

  春色滿園離曾經老劇團的家屬樓不遠,也就步行十幾分鍾的路程,顧南喬和範陵初都不趕時間,幹脆溜達著回去了。

  入秋之後,一到晚上天就涼的厲害,尤其是前些日子剛下過一陣秋雨,徹底把夏末的溫度帶走,地麵上堆疊著的半黃枯葉也看起來異常蕭索。有太陽照著的時候還不覺得,可夜晚蕭瑟冷風吹刮不停,就像能刺入皮膚滲透到骨縫間似的,沒來由地勾起些許寒意。

  林蔭道行人不多,兩個人都沒說話,沉默不語地前行著。周遭過分安靜,除了馬路上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聲,隻剩下鞋底碾過枯葉的細微摩擦聲。

  要是往常顧南喬肯定是和範陵初聊一路,給自家師父哄得合不攏嘴,可眼下她心裏太亂,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起,甚至隱約之間,她生怕範陵初說出什麽來。

  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突然得到新年演出季唱《鳳還巢》的機會,夏團長最後意味不明的提點,還有蘇以漾近乎於尖銳的揭穿,這些言語都在顧南喬心間不斷縈繞,導致她的心情大起大落,情緒變化尤為複雜。

  春色滿園今後該怎麽辦,或者說,她該怎麽選擇?

  對於這些令人頭疼的問題,顧南喬不是沒想過,可是秉持著能拖則拖的態度,她一直有意避開去做最後的決定。所以明知道在春色滿園牽扯精力與在b省京劇團的本職工作互相影響,甚至殊途不同歸,顧南喬也依舊兩邊都不想放棄,總覺得隻要再多努力一點,哪怕是繼續壓榨自己所剩無幾的私人時間,也可以讓春色滿園多撐一段時間。

  可是,撐到什麽時候算個頭呢?

  作為班主的範陵初年歲漸長,沒有人接過他的班子,春色滿園就算是後繼無人。而一旦範陵初退下來,以他為軸心才存在的“鐵三角”會漸漸瓦解不過是早晚的事情。範憶姍不願意管春色滿園的事情,如果想打破這樣的困局,唯一的辦法就是顧南喬站出來。

  可是這背後的代價有多大,是個明眼人就能看得出來——這是逼著顧南喬拿自己的前途和未來去賭,春色滿園這個上不得台麵的私人戲班是否能搏出一線生機。

  這些事情範陵初看得明白,顧南喬也心知肚明,可是卻從沒有人點透過。

  顧南喬有貪心,範陵初有私心,而種種千回百轉的心思堆疊在一起,也就成了緘默其口。

  顧南喬知道再怎麽拖下去,她早晚也要麵對做決定的一天。雖然心底想得透徹,卻始終在等所謂的轉機,被個人情感生生拖累了一路。追根溯源就像是蘇以漾說的,她什麽都想要,什麽都不舍得放棄。

  可隨著這份收購協議的到來,這些引而不發的問題就這樣被擺到明麵上,再也不給顧南喬拖延的機會了。

  ——眼下的時局,是在逼著她做決定了。

  顧南喬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被範陵初的話語聲拉回了的思緒。

  範陵初低啞的聲音隔著風聲傳來,其中暗藏著的悲哀都變得不那麽真切起來:“南喬啊,我看不如,這個合同還是簽了吧。”

  顧南喬聞聲側過頭,她看著自家師父的臉龐隱在夜色之中,路燈昏黃的光線襯托著他清臒的骨骼,再沒有了舞台上楚霸王一夫當關的霸氣。去掉油彩遮掩之後,範陵初蒼老的臉上疲憊感尤為明顯,法令紋深深的溝壑浮現在蒼白皮膚上,居然難得顯露出幾分脆弱。

  顧南喬心裏一酸,語氣也跟著放緩了下來。

  “師父,你說什麽呢,要是簽了這個合同,不就是直接把春色滿園拱手讓人了嘛,最難的時候我們都挺過來了,眼下.......”

  “眼下,就是最難的時候了。”還沒等顧南喬說完,範陵初一聲低低的歎息就打斷了她的話,“南喬啊,其實早些年頭,我就知道春色滿園耽誤著你的精力......我老想著,等春色滿園稍微辦起來一點,雇得起更多的人了,就把你肩膀上的擔子卸下來,誰知一拖再拖就是這麽多年。哎......是我太自私了。”

  “師父,你這是在說哪的話呢。”顧南喬拉起範陵初的手,語氣真誠地開口,“我從來沒把春色滿園當成負擔,相反的,我特別感謝你任由我的性子胡來,陪著我瞎折騰。尤其是去年,我提出咱們春色滿園可以嚐試新的唱法,大家夥都沒時間按照我的思路排練,隻有你在上台的時候潛移默化地改變,一點點去調整,陪著我來試.....”

  “丫頭啊,這功勞就不要往我身上讓了.......”範陵初苦笑一聲,他的手掌輕拍著顧南喬的手背,對上那雙清澈動人的眼睛,他是真的打心眼裏心疼自己的愛徒。

  “這些年你勞心勞力,為了春色滿園能經營起來耗費了多少心血,老頭子我又不是眼花耳聾,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哎,要不是你一直替我們想辦法,光靠我和老段老李咱們老哥三個吃老本,春色滿園早就關門大吉了。”

  “師父,我哪有你說的這麽厲害,你可太抬舉我了。”

  範陵初才起了個話頭,顧南喬就猜到了他要說什麽,一股沒來由的慌亂湧上她的心頭。很多時候,說出口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不說穿尚且還罷,大家也樂於裝糊塗,可旦凡把話說透,就很難繼續粉飾太平,難免傷人傷己了。

  這樣想著,顧南喬微微抿著唇角,幾乎沒有給範陵初更多的感慨機會,就語氣堅決地說道:“師父,春色滿園是你一手創辦起來的,如果當年沒有你的堅持,也不會有這個戲班子的今天.......我不能看著別人把範家班奪走,這壓根就不是價格和待遇的問題,不論你怎麽想,這份收購合同我不可能接受,我相信段叔和李叔他們也都不會接受。”

  “丫頭,你聽我說完......哎。”範陵初當然知道顧南喬的用心良苦,也固然舍不得這個戲班子,可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就沒必要再繼續拖累旁人了。

  林蔭路兩旁都是樹木,幾片葉子被夜風吹落,在半空中打著旋飄落,留下淡淡一條弧線。範陵初微微眯著眼,他的目光很深沉,像是在看飄落的葉子,也像是透過葉子想著更深遠的事情,失神片刻之後,淡淡的歎息聲就那樣從他的喉間滾了出來。

  “自打我從劇團退下來之後,就一心想著要把京劇唱下去,當時家裏沒人支持我,你師娘最開始整宿整宿地勸我,至於憶姍,更是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是我啊,就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誰也勸不動我......後來你師娘沒辦法了,隻得支持我,她把家裏的積蓄都拿出來任我折騰,才有了春色滿園。現在想想,走到現在這步田地,你說當年我是對了還是錯了......”

  顧南喬輕咬著嘴唇,好半天沒吭聲,範陵初的問題太過戳人心窩子,尤其是現如今師娘逝者已矣,範憶姍也和家裏徹底決裂,哪裏還追究得出所謂的對錯來。

  所幸,範陵初也沒有想要什麽回答,他語氣一頓,又繼續說了下去。

  “南喬,那會你才十七歲,上高二吧?你小師姐當時忙著要高考,春色滿園選址裝修的時候,都是你陪著我來回踩點......當時我看中了個更遠一點的小院,是你非說咱們現在這處比較好,演出散場還可以踩著林蔭路回家......哎,然後春色滿園就定在了現在這處,這一轉眼咱們都唱了六年多了,當年你挑的孔雀椅也都用久啦......”

  顧南喬的心裏很不是滋味,沒來由覺得鼻尖有點發酸。

  “師父......”

  範陵初沒有應些什麽,隻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他的眼睛微微眯著,京劇演員靠多年練習眼神身法鍛煉出來的精氣神,在大病初愈之下散去,也就和普通老人無甚區別,顯得有些渾濁無力了。

  “春色滿園剛起步的那幾年是真難,每年到了年終,我最怕的就是算賬,一年到頭的演出費去了基本開銷,連給老段老李他們多包點年終獎都不夠。哎,還有你啊,南喬......上大學開始你就替春色滿園登台,戲曲學院課業忙,你還得兩頭折騰,每次我說給你演出費,你這孩子還死活都不肯要,這麽多年,真是為難你了......”

  “師父,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啊,這不是折煞我嗎?”顧南喬想都沒想,就下意識脫口而出,“你從小照看我長大,沒有你根本不可能有我今天,這是什麽樣的情分啊......要是在春色滿園登台演出,我還管你要演出費,那不成白眼狼了嗎?”

  “可這是兩碼事啊,丫頭。”

  範陵初苦笑著開了口,那聲歎息隱在夜風裏,帶著蒼白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