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2章 議事堂爭議謝郎,徐鳳年天上采雷(1)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21      字數:5080
  徐鳳年一離開議事堂,便感受到一股涼意,仰頭望去,竟是一場秋雨不期而至。廊下懸掛的一盞盞大紅燈籠,散發出一圈圈柔軟的暈黃。

  嗬嗬姑娘和朱袍徐嬰屁顛屁顛地跟在年輕藩王身後。跨下台階去往二堂的路上,徐鳳年突然停下腳步,等到兩人一左一右地走到自己身邊,他高高舉起手,放在她們頭頂,幫她們遮雨。

  一路行去,深夜時分,仍是顯得人流不息。一位手持油紙扇快步從後堂前往兵房議事的參讚郎,看到這罕見的溫馨一幕後,稍稍猶豫,還是打消了將傘送給年輕藩王的念頭。

  藩邸議事堂前甬道兩側東西各有兵、吏、戶和禮、刑、工六座科房,如今北涼道副節度使楊慎杏坐鎮兵房衙屋,經略使李功德在吏房當值,戶房暫時由涼州刺史白煜主持巨細事務。雖然這位白蓮先生在涼州城有一座從田培芳手上接過的刺史府邸,而且在清涼山也有保留衙屋,但是白煜以後顯然要把重心放在拒北城,至於是為了涼莽大戰也好,還是為了擺脫那位副經略使宋洞明的官場陰影也罷,白煜的執政功力毋庸置疑,別說小小一座戶房,恐怕連一座離陽戶部衙門都能嫻熟掌控。暫時離開書院的王祭酒領銜禮房,工房則交由墨家矩子宋長穗打理,繼續以拒北城督造副監的身份完善拒北城,刑房並無誰坐上第一把交椅,養鷹、拂水兩房各有一名履曆厚重的諜子頭目坐鎮此地。

  中軸線的正堂之後便是二堂,堂上懸掛一塊匾額“求暑堂”,十分古怪,世間君主藩王的別院行宮,無一不是避暑勝地。

  二堂主體建築是居中的簽押房,年輕藩王的書房也在隔壁,隻不過相比當年清涼山梧桐院的風雅無雙,可謂簡陋至極,所放書籍也是北涼邊軍檔案。

  除此之外,包括涼州左右騎軍、流州龍象軍、鐵浮屠、白羽輕騎在內諸多涼州關外精銳邊軍,在此也設置有兵科房,還有幽州步軍科和四州將軍科和十四校尉科,亦是各有一座衙屋,以便軍令傳遞通暢。三堂懸匾“思量堂”,取自李義山之語“千秋功業,最費思量”,那副門聯同樣來自這位聽潮閣謀士的生前名言,“與百姓有緣,才來此地。求問心無愧,雖死無悔”。二十多名軍機參讚郎常駐此處,其餘三十餘以白衣身份懸佩印綬的幕僚,在正堂六房當值,出入自由。這些青衫郎的官場進階途徑類似離陽科舉進士,隻是職責更像是位於樞密重地掌握機要的門下省官吏。軍機參讚郎的根腳來自流州刺史府邸,在進入幽州擔任騎軍將領之前的鬱鸞刀便曾是類似角色,位卑權重。此舉首創於曾是離陽儲相之一的宋洞明。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之中,北莽邊軍之中也有出現相關人等,不但安撫了一大批中等門庭的草原權貴,也極大提升了南朝邊軍戰力,正是出自北莽帝師太平令的手筆。

  徐鳳年一直走到位於藩邸最後方的四堂,這裏便是他與眷屬的起居處。思量堂與四堂之間有花牆影壁隔斷,左右兩路廂房大小十餘間,廊沿、門楣與棟梁粗看平平,材質也絕非檀楠這等皇家木料,不過細看便知獨具匠心,雕工精細,據說是經略使李功德借鑒了江南道庭院的樣式。薑泥、嗬嗬姑娘和徐嬰就住在這裏,若是徐北枳留在拒北城,也定然有一席之地,至於其他人,恐怕也就隻有袁左宗、褚祿山兩位老涼王義子有資格入住,這種事情,與官品高低軍功大小都沒有關係。徐北枳身為一道轉運使,當初拒北城懸掛匾額後很快就南下陵州,用他的話說就是等忙完了這陣子,我就可以忙下陣子了。當時心有愧疚的年輕藩王還想安慰來著,隻是剛說完那句“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轉運使兼副節度使的徐北枳就很不客氣地撂下一句“那就別說”,這讓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新涼王憋屈得一塌糊塗,隻不過習慣就好。

  到了四堂庭院,嗬嗬姑娘就去屋內拿了柄嶄新油紙扇,拉著一襲紅袍的徐嬰躍上屋頂,兩人擠在一柄小傘下,竊竊私語。

  夜深人靜秋雨長,徐鳳年看到薑泥的屋子一片漆黑,想來已經睡去,沒有睡意的他便搬了張椅子坐在屋簷下,身體前傾,伸手去接那從屋脊間淅瀝瀝落下的雨水。

  這場下滿北涼的入秋第一場雨始終沒有停歇,一副不淹死魚就不罷休的架勢。大概是覺得等不到月亮出來了,賈家嘉和徐嬰從屋頂飄落回庭院,緩緩回過神的徐鳳年對嗬嗬姑娘柔聲笑道:“西蜀境內有兩位上了歲數的拂水房諜子,近期要返回北涼養老,到時候我送你一件禮物。”

  賈家嘉麵無表情地嗬了一聲,就當答複他知道了。

  隻有最熟悉這位天字號殺手的人,才會發現腳步似乎輕盈了幾分,啪啦啪啦,濺起庭院青石板上無數細碎水珠。

  遠遠凝望著青蔥少女的步伐,年輕藩王會心一笑,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眼眸,眉眼溫柔。

  等到少女和徐嬰各自掩上屋門,徐鳳年始終安靜地坐在那張椅子上。椅子是從西楚流傳入整個春秋的太師椅,其實坐著並不舒服,因為要求坐椅之人正襟危坐。

  突然一張歡喜臉龐從屋門探出,徐鳳年視線偏移,向她眨了眨眼。

  那一刻她笑意更多,這才徹底關上門。

  一更戌,二更亥,三更子,一更一更逝去。

  徐鳳年雙手籠袖,向後靠著椅背,從頭到尾都仰頭望著雨幕,怔怔出神。

  突然傳來一陣吱吱呀呀的輕微聲響,徐鳳年聞聲望去,嘴角翹起。

  穿戴整齊的薑泥跨過門檻,身形一掠穿過雨幕,站在徐鳳年身邊,也不說話。

  徐鳳年站起身,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然後自己蹲在她身邊。

  徐鳳年望著階下的積水,輕聲問道:“你小時候除了想殺我報仇,還想做什麽事情?”

  薑泥思索片刻,一本正經道:“很想有錢買紙筆,不用大冬天拿樹杈在雪地裏寫字,還想有張大些的床,墊上軟軟的被褥,想有很多很多厚實的衣服,想吃好吃的杏仁酥吃到撐,想睡懶覺……”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你想得還真多。”

  薑泥轉頭瞪了他一眼,自己這麽用心回答他的無聊問題,他還好意思取笑自己。

  徐鳳年笑問道:“那你猜猜看我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麽?”

  小泥人腦袋一歪,不搭理他。

  當年的少年世子殿下,除了欺男霸女拈花惹草,還會想什麽?

  哦,還會想欺負她。

  她想到這裏,有些生悶氣。

  徐鳳年把手從袖管裏抽出來,揉了揉臉頰,無奈道:“也許跟你提起過,我小時候很想做大俠,取個響當當的綽號,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不過其實在更早一些,我娘還沒有去世之前,我是想當個讀書人的,身穿襦衫,滿腹韜略,出口成章……”

  聽著徐鳳年的絮絮叨叨,小泥人也沒覺得如何厭煩,其實一直沒有睡著的她甚至連出門時的濃重睡意都沒了。

  徐鳳年伸出手指向院中的雨幕:“像不像一條沒什麽聲勢的瀑布?”

  小泥人隻覺得莫名其妙,撇撇嘴搖頭道:“沒看出來。”

  徐鳳年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位當世大文豪的《觀瀑生氣歌》?”

  小泥人更加一頭霧水:“沒啊,誰的文章?”

  徐鳳年笑道:“反正我最佩服這個讀書人了,你竟然沒聽說這篇詩歌,真是遺憾。”

  知道這家夥對天下讀書人觀感一向不佳的小泥人,好奇心頓時被勾起來:“到底是誰?”

  徐鳳年沒有說是誰,隻是娓娓道:“蓮花之瀑煙蒼蒼,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華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側臥大崗一肱張。力能撐開九萬四千丈,好似敦煌飛仙裙疊嶂。放出青霄九道銀河白,恰如遲暮老將兩鬢霜。我來正值潑墨雨,兩崖緊束風大怒。雲濤乍起湧萬重,洪水衝奪遊人路……我曾觀潮更觀瀑,瀑下靜立一白鹿。霎時人鹿兩相望,南唐東越或西蜀?後有老僧牽鹿走,再有掉頭笑……語罷月落西山水茫茫,隻覺石梁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春秋淒風苦雨,浩浩蕩蕩如河江。”

  小泥人點頭道:“是挺好的。”

  徐鳳年笑道:“對吧?”

  然後小泥人說道:“反正挺上口的。”

  徐鳳年有些受傷,歎了口氣。

  小泥人猛然轉頭,一臉懷疑問道:“難不成是你寫的?”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

  小泥人恍然道:“我就說嘛,肯定不是你寫的,你隻會跟人買詩詞文章……最可惡的是從來不知道討價還價!”

  年輕藩王當下有些憂鬱啊。

  小泥人低頭看著他的側臉,有些心虛,後知後覺道:“還真是你寫的?”

  徐鳳年輕輕點頭。

  臉色認真至極的她安慰道:“不錯了,這輩子算是好歹寫過一篇像樣的文章了……”

  徐鳳年齜牙咧嘴,這話說得,你還不如不安慰呢。

  長久沉默後,徐鳳年沒來由自言自語道:“夢想是什麽,就像是一個躲在遠方朝你做鬼臉的小孩,而那個天真頑皮的孩子永遠不會長大。”

  薑泥想了想:“要是我,就把那孩子抓起來打一頓。”

  徐鳳年平靜道:“可是我抓不住啊。”

  流州戰事捷報連連。

  先是寇江淮聯合龍象軍攻入黃宋濮部大營,不但成功入營殲滅輜重營,對完顏銀江部邊軍精騎也斬獲頗豐。隨後謝西陲好似天人附體,未卜先知,率領爛陀山僧兵分兵鳳翔、臨瑤兩鎮,不但成功阻止了南朝步跋卒的奇襲,與此同時,原本已經深入姑塞州腹地的曹嵬部騎軍殺了一個回馬槍,將剩餘六千步跋卒和被謝西陲部僧兵拖入步陣泥潭的南朝邊騎,全部剿殺在姑塞州邊境上。經此一役,已經有密雲山口戰役珠玉在前的北涼騎將曹嵬,贏得了“曹奔雷”的綽號。

  隨著吃過兩次虧的黃宋濮部西線主力放緩推進速度,謝西陲也率領僧兵增援青蒼城,流州形勢一片大好!

  隻是在這期間,一封彈劾謝西陲的折子經由流州刺史府邸傳閱後,送往拒北城藩邸,讓籠罩在這場連綿秋雨之中的拒北城,悄然增添了一分淩厲肅殺之意。

  徐鳳年站在氣氛凝重的兵房,輕輕放下那封流州刺史楊光鬥、別駕陳亮錫和流州將軍寇江淮三人皆有批紅的折子。這座衙屋之內,除了年輕藩王,還有坐鎮此地的副節度使楊慎杏,聞訊趕來的經略使李功德和涼州刺史白煜,剛剛升任拒北城城牧的許煌,以及剛剛從左騎軍轉入右騎軍擔任第一副帥的李彥超等多位邊將。邸報初始內容,出自幽州步軍校尉升為鳳翔軍鎮主將的手筆,詳細描述了鳳翔鎮攻守戰的首尾。彈劾內容,隻有一點,就是謝西陲在守城戰役之中,過分珍惜爛陀山僧兵實力,兩天一夜的守城,僧兵參與城頭協防人次竟然隻有九百餘,造成了鳳翔守城士卒無謂的犧牲,幽州步軍老卒戰至僅剩九十二人!

  同為大楚雙璧的謝西陲和寇江淮,流州一正一副將軍,兩位年紀輕輕卻驚才絕豔的兵法大家,無論各自初衷如何,也許在整個北涼邊軍心目中的地位,從今天起將要出現一道分水嶺。因為在青蒼城以北的主戰場,寇江淮那場打得黃宋濮大軍毫無脾氣的輝煌戰役中,先死龍象軍後死流州騎軍的做法,既沒有失去龍象軍的尊敬,也贏得了整座流州流民青壯的感激。

  反觀謝西陲,空有密雲一役的大好先手,涼州關外當初都為其打抱不平,覺得謝西陲比寇江淮更適合擔任流州將軍。雖說事後謝西陲和曹嵬部騎軍依然拿下全殲一萬步跋卒和三千南朝邊騎的巨大戰果,但是毫無疑問,謝西陲失去了許多人心。從這座拒北城,再到遠在幽州的步軍帥帳,北涼都護府和左右騎軍駐地,也許都會對謝西陲產生質疑,因為北涼邊軍對於沙場上的見死不救,最是深惡痛絕。這緣於徐家軍在草創初期,在為離陽朝廷開拓疆土的過程中,吃過無數次類似苦頭,尤其是謝西陲此舉,還有保存實力撈取戰功的嫌疑。

  在年輕藩王的種種舉措之下,春秋老將楊慎杏作為逐漸被北涼邊軍接納的一道副節度使,對此事其實具有僅次於褚祿山所在都護府的話語權,但越是如此,楊慎杏就越不敢擅作主張,所以不得不第一時間派人通知年輕藩王。楊慎杏知道這件事的棘手麻煩,不在於如何安撫那名鳳翔軍鎮的守將,甚至不是如何處置已經有兩大戰功傍身的流州副將謝西陲,而是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北涼新老兩代將領的分裂。更頭疼的是,這種整個北涼邊軍都心知肚明的格局,始作俑者,正是站在書案後的那位年輕藩王。從最早的幽州騎軍主將鬱鸞刀,大放異彩的騎將曹嵬,到如今手握流州權柄的寇江淮、謝西陲,拒北城城牧許煌,或者是更早的幽州將軍皇甫枰,重騎軍副將洪驃,加上徐北枳和流州別駕陳亮錫,新涼王不但大力提拔年輕人,也不惜破格任用與北涼毫無淵源的外鄉人,所以說這封彈劾,捅破了連燕文鸞、何仲忽這些在北涼關外根深蒂固的邊軍老帥,都不敢或者準確說是不願捅破的那層窗紙。

  白煜向前幾步,伸手拿起那封折子,視力孱弱的白蓮先生幾乎將折子貼在了鼻子上,這幅滑稽場景,卻沒誰笑得出來。

  穩坐流州封疆大吏第一把交椅的流州刺史楊光鬥,在瀏覽折子內容後用一絲不苟的小楷批文足足三百餘字,對謝西陲此舉極為貶斥,簡直彈劾得比那名鳳翔軍鎮守城將領還要措辭嚴厲,尤其是那句“我幽州步軍老卒死得,你謝西陲麾下的僧兵就死不得”,大概一語道破了所有北涼邊軍的心聲。

  陳亮錫的批紅相對溫和,但是依然傾向於不讚同謝西陲的舉措:“流州副將謝西陲此舉,不違北涼軍律,隻是情不可原。”

  至於在西楚廣陵道就與謝西陲不太對付的流州將軍寇江淮,更是簡明扼要,就兩個字:“已閱”。

  白煜雖然看書傷了眼睛,但也隻是捧書高度異於常人而已,這位龍虎山小天師年幼時被公認能夠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所以瀏覽折子極快,轉身把折子遞給經略使李功德,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寇江軍的字,不錯。”

  然後就徹底沒有下文了。

  楊慎杏頓時苦笑不已,老將本以為在北涼道地位超然的白煜,能夠幫自己更幫王爺打破僵局,哪裏想到是這般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