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0章 劍雨樓有客來釁,大雪坪紫衣觀雪(2)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20      字數:5014
  中年人想起昨夜師徒二人坐在小院裏談心的末尾,徒弟跟他說就不要跟劍雨樓計較什麽了,他當時點頭答應了。徒弟信不過,又重複了一遍,他笑著說當徒弟的尚且這麽好說話,他這個做師父的能差到哪裏去?

  事實上鄧太阿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他這個師父從來就沒有跟誰好說話過,對吳家劍塚是如此,對江湖也是如此。

  所以攤上他這麽個愛管閑事又心慈手軟的徒弟,是他鄧太阿這輩子除了練劍有成之外最大的麻煩,也是最大的驕傲。

  鄧太阿自顧自笑了笑,方才又給那位門房老人攔住,聽到自己是要問劍於劍雨樓後,一臉滑稽可笑的沒好氣表情,問他既然是以劍切磋,那麽你的劍呢。

  鄧太阿沒有回答什麽,身影一閃而逝便來到劍雨樓內。

  鄧太阿抬頭望著那棟主樓,樓內懸掛有早年西蜀劍皇手書的金字匾額“人間第一劍雨”,匾額在春日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率先注意到這個中年漢子突兀出現的劍雨樓人物,不是被西蜀武林譽為“三氣通玄”的劍道宗師張昀,也不是那幾位劍術卓絕的供奉元老,而是幾個百無聊賴四處張望的陪襯弟子。這些人大多對樓主的千金懷有旖旎心思,可明知道有著天壤之別,對那位益州別駕之子更是自慚形穢,一想到那女子就要投入別人懷抱,便存著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然後就看到了那個並無佩劍更無氣勢可言的粗布麻衣漢子。隻不過他們也都沒上心,要知道西蜀劍雨樓雖然比不上東越劍池、南疆龍宮這樣名動天下的宗門,可畢竟是一州之地的執牛耳者。樓主張昀更是躋身西蜀十大高手之列,年輕時候便是曾經讓春帖草堂上代老主人謝靈箴都看好的天才劍客,雖說至今尚未躋身一品境界,但整座西蜀道江湖都相信十大高手中,張昀是最有希望進入那種傳說境界的幾人之一。

  二品小宗師,雖然帶了個小字,但足可在離陽一州內開宗立派。那些一品境界的神仙人物往往神龍見首不見尾,懶得理睬江湖事務,尋常武林人士更難以親近,所以真正的離陽江湖,最風光的角色,是張昀這樣看得見摸得著的武道宗師,是隔三岔五就能露個麵的江湖高手,否則任你吹牛說跟那些武評大宗師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任你吹噓得天花亂墜,也沒有人會相信。因為張昀之流,不但修為確實高絕,而且身上有人氣兒,做事也接地氣兒,如果說有幸跟大名鼎鼎的劍雨樓樓主有過一麵之緣,那才能夠讓人一驚一乍,才會將信將疑。

  一聲轟然巨響讓劍雨樓上上下下心口一顫。

  那塊舊西蜀皇叔親自賜予的匾額裂作兩塊,摔落在地。

  所有人麵麵相覷,都感到匪夷所思。那塊來曆顯赫的匾額是第一等楠木材質,絕不至於如此不堪風吹日曬,況且這塊匾額懸掛不過三十餘年,怎麽可能當中斷裂如一劍劈開?

  眾人環顧四周,終於將視線聚集在那個雙手負後的中年漢子身上。哪怕是二品宗師張昀也沒能瞧出蛛絲馬跡,這個漢子,會是毀掉價值連城的那塊匾額的罪魁禍首?

  劍雨樓樓主張昀是西蜀屈指可數的成名高手,更是經驗老到的老江湖,自認自己就算持劍,也無法在三四百步外以劍氣劈開一塊匾額。這樣的人物大駕光臨,不管姿態如何跋扈,依舊不是劍雨樓人多勢眾就能夠輕易擺平的。

  吳家劍塚之所以數百年始終穩居江湖宗門前三而聲勢不倒,就在於被說成是劍塚稚童也能馭劍離手如蝶雀回旋,這本身就意味著孕育出劍氣的艱難不易。何談一道劍氣掠空數百步之後而不減威勢,直接劈開那麽一塊巨大匾額?

  一名供奉當場便急急掠空而去,站在主樓門口仔細打量之後,掠回張昀身邊,臉色蒼白,竊竊私語。

  張昀頓時如遭雷擊。

  是劍氣所致。

  而且那道劍氣破開匾額之後,連主樓建築也給一並順勢劈開了。

  離陽江湖流傳過一句話,說是西蜀自皇親國戚蘇茂戰死在皇城門外,黃陣圖死在東海城頭,就再沒有拿得出手的劍客了,這也道出了幾分當下西蜀武林的窘況。

  尤其是春帖草堂謝靈箴無故暴斃於快雪山莊後,繼任者胭脂評美人謝謝隻以姿容驚豔世人,而不以武道修為讓人衷心信服,因此更給人一種蜀中江湖無宗師的看法。

  那個中年人緩緩向前,走到距離張昀三四十步外停下腳步,終於開口道:“道理,我徒弟早已經講過了,你們不聽,那麽我今天就不用跟你們講理了。”

  張昀欲哭無淚,我哪裏知道你徒弟是何方神聖?你這般劍術通神的大宗師的高徒,我們劍雨樓把他當菩薩供奉起來都來不及,怎麽會與我們講道理而不聽?

  張昀心思急轉,看這漢子不過三四十歲的模樣,又與自家劍雨樓過不去,多半不是西蜀江湖人,否則如何也該買他張昀幾分麵子才對。可劍雨樓的勢力從來隻限於西蜀境內,門中弟子的行事也還算內斂,少有結下死結的江湖仇家,就算是奉命出蜀行走江湖去為劍雨樓揚名的幾位傑出弟子,也沒聽說過跟離陽江湖的大門派有過大恩怨。說句天大的實在話,要真想惹到離陽那些頂尖宗師,劍雨樓弟子也得有那份本事不是?

  張昀同時有些疑惑,眼前此人氣機不顯,氣勢全無,不像是出手之人,難道是暗中還有真正的世外高人?

  這位中年大叔視線在劍雨樓諸人麵前一掠而過,看到了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年輕女子,她身邊那個有六七分相似相貌的婦人,臉色陰沉,似乎在權衡利弊,猶豫要不要借用官府勢力敲山震虎。幾名劍雨樓供奉則是如臨大敵,顯然比起婦道人家要更知道其中輕重。有些事情,官衙勢力壓得住,但有些事情,未必壓得住。

  張昀相貌儒雅,腰側佩有那柄西蜀名劍火燭,此刻極為罕見地執晚輩禮節恭敬作揖道:“敢問前輩的高徒是誰,如果確是我劍雨樓冒犯了前輩弟子,張昀定然給前輩一個交代!”

  中年漢子答非所問,望著那群人:“持山魈劍之人,是哪個?”

  位居高位而身材臃腫的益州別駕眯起眼,陰惻惻道:“今天是本官與張兄兩家的大好日子,不承想還有人敢在益州城內如此行事,還真是讓本官見識到了!”

  那名手握數千兵權的益州副將更是冷笑道:“在本將轄境內,還有江湖人膽敢恃武犯禁?!”

  張昀一看益州兩位手執權柄文武都如此明確表態,心中大定,隻不過仍是想著息事寧人,行禮之後直起腰杆,凝視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前輩,難道是我劍雨樓首席供奉胡大椿與高徒起了誤會?”

  中年漢子既沒有理睬那兩名西蜀官場權貴,也全然沒有理睬故意伏低做小的劍雨樓樓主,而是望向那名之前去往主樓打量匾額的劍客。此人一身白衣,白發白須,連劍鞘也是雪白,很有仙風道骨。

  他問道:“就是你向我徒弟出了三劍?”

  這名在劍雨樓內劍術不弱於張昀的西蜀劍道宗師,看上去神色自若,卻也不答話,不知是不願還是不敢。

  但是中年人這句話問出後,那對母女和俊逸公子都臉色微變。婦人眼神越發陰狠,年輕女子撇了撇嘴,年輕男子下意識後退一步。

  中年人平淡道:“一劍還一劍。”

  就在那名持有山魈的白發供奉想要去握住劍柄的瞬間,他的胸口處就炸爛得鮮血四濺。隻是這無聲無息的“一劍”殺人之後,張大椿身前巨闕、氣海兩個穴位處仍是同時炸出猩紅血花。

  別說拔劍出鞘,連劍柄都沒有握住的張大椿後仰倒下。

  一劍便可殺人,但說還三劍就是還三劍。

  而眾人眼中的中年漢子始終雙手負後,張昀更是確定此人根本毫無氣機漣漪。

  手腳冰涼的張昀顧不得宗師風範,抬起頭環顧四周,像是試圖找出那名躲在幕後的絕代高手,言語中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惶恐:“晚輩劍雨樓張昀,懇請前輩出麵一敘,晚輩願意誠心賠罪!”

  這個中年人轉頭望向那兩個益州高官:“我不知道你們是當什麽官,但是今天就算陳芝豹站在這裏,也擋不住我要殺的人。你們不信,就盡管帶兵前來,幾千人還是上萬人,我可以等你們。不去請兵,我現在就殺你們,去請了兵,我還是要殺你們。記住到時候死前,別跟我講道理。”

  世人當然不知,連為蜀王陳芝豹捕捉蛟龍的幕後人謝觀應都給他一劍殺了。

  那名婦人獰笑道:“好大的口氣,竟然連我們蜀王都不放在眼裏!我爺爺與西蜀道經略使是至交好友……”

  中年人打斷這個婦人的言語:“那就連你爺爺和西蜀道經略使一並請來劍雨樓,我會等。如果等不到他們,我就登門去殺便是。”

  婦人正要說些狠話,卻被她過門後半句重話也沒說過的丈夫張昀怒吼道:“你給老子閉嘴!”

  渾身顫抖的劍雨樓樓主望著這個中年人,滿臉苦意問道:“敢問前輩可是來自吳家劍塚或是東越劍池?”

  仍是不見中年人如何出手,呆若木雞的益州別駕大人就已經後仰倒去,死在當場。

  中年人依舊是沒有起伏的語氣:“跟吳家有點關係,與東越劍池沒有關係。”

  那名益州副將驚恐道:“你真殺了益州別駕?!”

  中年人說了句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你覺得是假的也行,提醒一下,再不去請兵,你也快要死了。”

  然後那名武將帶著哭腔說了句更大的笑話,他戰戰兢兢道:“這位大俠,咱們無冤無仇,大俠你……你不能濫殺無辜啊,這事兒跟我沒關係,我也不管了,大俠你在益州想殺誰就殺誰,要是不願意親自動手,末將幫著你殺,行不行?”

  中年人沒有說話。

  他在走出吳家劍塚後,其實一直不太喜歡那個江湖,隻不過這些年他的那個徒弟很喜歡,所以他才願意對江湖人江湖事以禮相待。所以武評四大宗師,他鄧太阿、西楚曹長卿、北涼徐鳳年、北莽拓跋菩薩,其實隻有他鄧太阿,是真正的逍遙自在。所以江湖找我的麻煩,我可以不計較,但我鄧太阿想要找世間人的麻煩,誰都別想躲掉。因此位列《陸地朝仙圖》首位的謝觀應躲了數千裏,從北方太安城躲到了南海之濱,仍是沒能在他劍下躲過一死。

  就在此時,又有兩名僅是起了殺心的劍雨樓供奉倒斃在地。

  六神無主的張昀看著眼前這位至今還不知道名號的中年人,無比悲愴道:“前輩,我張昀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可是張大椿之後,皆是罪不至死啊!”

  那個益州副將猛然驚醒,撒腿就跑,想著離開了劍雨樓後跑得越遠越好,離開益州,不管要花多少銀子用多少關係門路,都要前往那座蜀王府邸避難。

  中年人根本沒有去看這名蜀中將領的狼狽逃離,瞥了眼劍雨樓樓主:“我說過,今天來你們劍雨樓,不是來講道理的。”

  心如死灰的張昀問道:“難道前輩真不怕與我西蜀道官府和整個西蜀武林為敵?”

  隨心所欲殺人的中年漢子笑了笑,說道:“如果陳芝豹在此,肯定不會說這種話。”

  張昀苦笑一聲,握住火燭劍柄:“晚輩自知不是前輩對手,但是為劍雨樓數百年聲望也好,為自己妻兒的性命也罷,都要鬥膽與前輩一戰。”

  不料中年人搖頭道:“我今日不殺你。我徒弟說過,你張昀為人厚道,素有俠名,憑這句話,你就不用死。”

  那個俊逸公子哥跪在地上,對著他爹益州別駕的屍體號啕大哭:“你這個瘋子,為什麽要殺我爹?!你不得好死!”

  張昀之女看到心愛男子的淒慘模樣後,也是梨花帶雨,蹲下身想要安慰幾句,卻被年輕人一把推開:“滾開,都是你這個喪門星,我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和你娘慫恿,我堂堂別駕之子,怎麽會對那個無名小卒三番五次出手為難,又如何會親自以官職請動張大椿出手傷人?!”

  張昀如遭雷擊,臉色木然地轉過身,看著妻子女兒,麵無表情問道:“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都到了這步田地,好歹要我張昀死得明明白白。”

  那個風韻猶存的婦人再無半點平時的雍容儀態,神色猙獰恐怖,厲聲道:“張昀!我怎麽知道那個窮小子的師父如此厲害,要怪也隻能怪那姓李的年輕人故意裝癡扮傻,若不是他有意隱瞞身份戲弄我們劍雨樓,我又怎會刻意阻攔他跟我們女兒的姻緣?!哈哈,我現在隻後悔當時沒有讓張大椿那個老廢物一劍殺了他!”

  張昀看著瘋癲了一般的妻子,覺得陌生而厭惡,重新轉身說道:“前輩,我張昀能否以一死換取劍雨樓無關人等的活路?”

  中年人搖頭道:“不能。”

  張昀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中年人又說道:“你放心,我今日前來原本隻殺張大椿一人,現在也不過是加上地上那個,以及逃離劍雨樓的益州副將,至於其他幾個死人,既然是想殺我,那他們就得為自己生出殺人的念頭付出代價。雖說在我看來,你妻女兩人也該死,但是我徒弟從無這種想法,我不會讓他感到愧疚。”

  張昀已經根本無法理解這個人的想法。

  就像他自幼每次登樓觀看那些所掛的曆代劍仙圖像,從來想不明白為何同樣一把劍在他們手中,便可氣衝鬥牛,便可神仙一劍地動山搖。

  但是中年人又說道:“你們劍雨樓從今以後就不要再開張了,什麽劍落如雨大是奇觀,真是侮辱你們手中的劍,我相信天下任何一把劍,隻要握在真正的劍士手中,都不屑與他人之劍為伍,李淳罡的木馬牛是如此,世間平平常常的劍也是如此。所以頂樓那些掛像所畫之人,如果有在天之靈,估計早就笑都笑死了。劍在鞘中,隻為不平而鳴,一劍出鞘,更須問心無愧,豈是拿來給外人賞景拍手叫好的?”

  張昀慘然一笑,眼神堅毅起來,沉聲道:“前輩所說,大有道理,隻是劍雨樓畢竟是我張家先祖數百年心血所凝,因此今日張昀可死而樓不可不存,唯獨不可樓不存而張昀苟活!”

  中年漢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