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4章 下馬嵬脂粉氤氳,徐鳳年離京北還(2)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9      字數:5080
  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也附和道:“陛下,常山郡王的意見,臣附議。北涼百姓將士有功,北涼王卻有大過,那就功過相抵,賞罰分明,才符合朝廷法度。”

  唐鐵霜沉聲道:“陛下,臣願親自護送北涼王在今日離開京城和京畿!”

  年輕皇帝不置可否,挑了挑視線,好不容易才看到那個站在最後且比唐侍郎矮上大半個腦袋的溫太乙,和煦問道:“溫侍郎,你可有話說?”

  溫太乙不假思索道:“微臣以為,對北涼道漕運開禁一事,可給,但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

  養神殿前殿後寢,殿寢之間右首邊有一間密室,密室西門牆壁上,懸掛著一張以密密麻麻小楷寫就官職名字的大圖,占據了大半牆壁,一個年輕人站在牆下,仰著頭,但是雙眼緊閉,是個以白衣之身置身於離陽首要中樞要地的瞎子。年輕瞎子雖然看不見圖上的內容,但是可以感受到那股無言的“氣勢”。離陽一朝,幾乎所有的要員,不論文武,隻要官職到了四品這個門檻,那就都會在這幅圖上占據一席之地,從京城到地方各道、各州、各郡,從三省六部到刺史、太守,從征平鎮大將軍到一州將軍,都在這上頭寫著,其中又有極少數名字和他們的官職後頭,以黑紅兩色小楷分別寫有兩份言簡意賅的評語,一份出自先前殷茂春之手的考評,一份來自趙勾的秘密評定。

  年輕瞎子“看”著這幅圖,就像在看著整個離陽。

  當他聽到溫太乙的“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的十字方略後,會心一笑,既有謀略上的認同,也有些玩味的譏諷。

  年輕皇帝開口道:“漕運數目一事,明日再議。朕今天想跟諸位商量一下靖安道經略使的人選。”

  幾乎所有人都心中了然,原來如此,怪不得溫侍郎今天會破格露麵。這就沒什麽好商量的了。如今在官員升遷一事上,年輕天子幾乎擁有了堪稱一言九鼎的威勢,中書令齊陽龍和門下省的桓溫從未有過異議,加上從不缺席小朝會的陳望,以及吏部殷茂春的次次心領神會,各項任命,暢通無阻。所以哪怕青州當地出身的溫太乙外放出任靖安道文官執牛耳者,稍稍有違離陽禮製,也沒有人拿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去跟皇帝陛下較勁。何況溫太乙做了十多年負責分發官帽子的吏部二把手,有誰願意得罪這位根深蒂固的未來“年輕”經略使?不到五十歲,由六部侍郎跳級轉任地方經略使,顯而易見是要重返朝堂的,前程可期!說不定最多十年,京城就要多出一位正二品大佬了。

  溫守仁很快就大義凜然地提出溫侍郎是最佳人選,誰不知道太安城“大小溫”是出了名地如膠似漆?

  在皇帝陛下一錘定音後,溫太乙自然是跪地謝恩,感激涕零。

  在馬上就要衣錦還鄉擔任靖安道經略使的溫太乙起身後,身穿正二品武臣官袍的高大老將虎虎生風地走入屋子,行禮請罪後一言不發站在唐鐵霜附近。高適之和宋道寧悄然相視一笑,兵部尚書大人竟然忍得住沒有當場告狀,恐怕在場各位除了兩位殿閣大學士和剛剛升官的溫太乙,大都已經獲悉京畿南軍大營的風波:征南大將軍的嫡係人馬死傷慘重,隻知道兩個用槍的武道宗師大打出手,至於是誰,反正連人家的臉都沒看到。

  接下來便是一場不溫不火的君臣問答,年輕皇帝著重詢問了吳重軒有關廣陵道戰事的近況。半個時辰後,這場意義深遠的小朝會結束,僅有齊陽龍、桓溫和陳望、吳重軒四人留下。

  皇帝趙篆帶著四名重臣步入密室,兩位老人看到那個年輕人後都愣了一下,趙篆笑著介紹道:“這位便是陸詡,青州人氏,學識淵博,朕的本意是希望陸先生能夠擔任勤勉房總師傅之一,但是陸先生推辭不就,朕隻好讓陸先生暫時沒有官身地在勤勉房教書了。”

  瞎子陸詡站在皇帝身邊,坦然道:“見過各位大人。”

  桓溫點了點頭,笑而不語,齊陽龍麵無表情,低低嗯了一聲。

  勤勉房,龍子龍孫的讀書之地。這是要為白衣入相做鋪墊了?

  桓溫突然看著齊陽龍問道:“中書令大人,既然到了這裏,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先前齊陽龍當著一大幫人,說北涼跟朝廷“祈求”五十萬石漕運,當然是有心幫年輕天子長麵子,溫守仁這種愚蠢書生會當真,其他不少人也是將信將疑,坦坦翁卻絕對不會當真。

  齊陽龍故作滿頭霧水,環視四周:“這兒哪兒來的天窗?”

  桓溫吹胡子瞪眼,就要跟中書令大人算賬。

  趙篆已經微笑出聲道:“朕打算給北涼開禁百萬石漕運,以後交由坐鎮青州的溫太乙全權處置此事,齊先生,坦坦翁,是否妥當?”

  齊陽龍點點頭。桓溫思索片刻:“隻好如此了。”

  趙篆轉頭望向滿身煞氣的兵部尚書:“讓吳將軍受委屈了,京畿南軍大營一事,朕會讓人徹查,吳將軍返回廣陵道之前,一定給將軍交代。”

  吳重軒抱拳道:“陛下能有這份心,末將便已經無話可說,也請陛下放心,末將不是那種不識大體的臣子。”

  趙篆神色滿意。

  桓溫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陛下,溫太乙也好,靖安王也罷,與北涼徐家都有舊怨,若是因私廢公,耽誤了朝廷大事,到時候……”

  趙篆笑眯眯道:“靖安王趙珣忠心無疑,溫太乙的學問事功皆有美譽,擔此大任後,相信不敢在漕運一事上馬虎。”

  桓溫不依不饒不客氣地說道:“我離陽漕運分南北,南運以廣陵江為主,北運以數段運河為主,也衍生出兩派頑固勢力,溫太乙早年與南運主官結怨甚深,怕就怕溫太乙能夠誠心做事,南係漕運從上到下卻百般刁難,而原本可以製衡漕運十多萬大軍的青州將軍洪靈樞,此時又已經身在京城,恐怕百萬石漕糧入涼一事,少不了摩擦。依老臣之見,若是讓溫太乙出任靖安道經略使,還需派遣一位威望不弱的副節度使,除了震懾中原腹地的蛇蟲,正好還能順便理清南係漕運淤積多年的淤泥!”

  雖說桓溫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趙篆還是笑容不變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不知坦坦翁覺得安東將軍馬忠賢,出京擔任副節度使一職,如何?”

  桓溫有些驚訝。

  馬忠賢無論領兵打仗的本事還是在軍中的口碑,或者是家世背景,以正三品的實權安西將軍升任藩王轄境的從二品副節度使,又是武官係統內部的升遷,其實挑不出大毛病。但是作為馬祿琅之子,馬忠賢這一去,彈壓尾大不掉的漕運官員是夠用了,說不定果真能夠將漕運大權從各方勳貴手中收攏回朝廷,可是與保證漕運順利入涼的初衷,難免背道而馳。溫太乙跟北涼徐家不對付,馬家不更是如此?

  聞聽年輕皇帝如此安排,陳望有話要說,就在陳望已經醞釀好措辭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被人扯住了袖子,轉頭看去,陸詡“望向”前方,好像根本沒有伸手阻攔陳望。

  陳望何其謹慎,很快就打消了諫言的念頭。同時陳望心中有些震驚,身邊的陸詡是如何知曉自己要開口說話的?

  又小半個時辰後,幾名臣子退出密室,吳重軒笑著跟其餘四人告辭一聲,率先大步離去。齊陽龍和桓溫並肩而行,作為勤勉房“老人”的陳望則領著新人陸詡。

  兩個老人與兩個新人,恰好是不同的方向,相背而行。

  陳望輕聲道:“謝了。”陸詡神情淡然,置若罔聞。

  那邊,無須宮中太監帶路的桓溫沒來由地感慨道:“不同了。”

  齊陽龍說了句大不敬的言語:“怎麽,陛下不做那點頭皇帝,坦坦翁就不樂意了?”

  桓溫怒道:“放你的屁!”

  中書令大人裝模作樣聞了聞:“秋高氣爽桂花香,沁人心脾啊,哪兒來的臭屁?”

  桓溫冷哼一聲,加快步伐,顯然是不願意繼續跟中書令並肩而行了。

  齊陽龍也不阻攔,不過也跟著加快步伐,輕聲笑道:“在欽天監,那北涼王親口稱讚我的學問冠絕天下,坦坦翁,做何感想啊?”

  桓溫扭頭看著這個滿臉得意的中書令,不屑道:“唬誰呢?”

  這回換成齊陽龍大踏步前行。

  桓溫看著這個背影,喃喃道:“那小子瞎了狗眼不成?還是說這老家夥家裏有貌美如花的孫女,被那小子惦記上了?”

  九九館老板娘在徐偃兵的親自帶領下進入小院,結果看到讓她啼笑皆非的一幅場景:堂堂北涼王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搓洗著那件華貴至極的藩王蟒袍。

  問題在於年輕人的動作很嫻熟!

  徐鳳年剛剛洗好衣服,擰幹後快步晾曬在院內早已架起的竹竿上,擦了擦手笑著道:“洪姨來了啊?隨便坐,反正就兩把椅子。”

  然後徐鳳年對婦人身邊的年輕女子也笑道:“這麽快又見著陳姑娘了。”

  蹲在走廊中的賈家嘉和徐嬰正在下棋,看到婦人和陳漁後都沒上心,低頭繼續落子,賈家嘉的棋子都放在那頂倒著放的貂帽裏,徐嬰的棋子就兜在大袍子裏。

  老板娘坐在藤椅上,陳漁本意是站在洪姨身邊就可以,沒想到那個年輕的藩王就挑了個靠近兩個奇怪女子身邊的位置,懶洋洋蹲靠著廊柱,揮手笑道:“陳姑娘也坐。”

  老板娘開門見山道:“鳳年,聽說你隻跟朝廷要了五十萬石糧草?”

  徐鳳年樂了,笑道:“沒有的事,是齊陽龍那老狐狸為老不尊,厚著臉皮要我別下刀子太狠,他答應在明年入秋前會有保底的一百萬石漕糧入涼,至於五十萬石的說法,估計是中書令大人想著好歹給朝廷留點顏麵吧。反正我到時候肯定會帶著幾萬北涼騎軍殺入廣陵道的,想了想,當下就別太過分,所以就隨口答應了。現在想想,其實挺對不住他老人家的。以後如果有機會,一定要當麵道個歉。”

  老板娘目瞪口呆,沉默了半天,終於笑罵道:“真夠不要臉的……不過洪姨喜歡!”

  陳漁心頭一震。數萬北涼鐵騎直撲廣陵道?這是什麽意思?

  徐鳳年瞥了眼賈家嘉和徐嬰那天馬行空的棋路,嚷著“下這裏下這裏”,就從賈家嘉貂帽裏掏出一枚棋子幫著落子,發現徐嬰的幽怨眼神,又趕緊念叨著“下這裏下這裏”,也給幫著落子了。

  陳漁瞪大眼睛看了看,有些呆滯。

  分明是兩條“你別管我我也不理你”的一字長蛇陣,那也算圍棋手談?

  徐鳳年在下棋的時候,抽空嬉皮笑臉地說道:“欽天監的事,洪姨別生氣啊,生氣不好,容易長皺紋,洪姨還年輕呢,這要跟我一起出門,我喊姐姐,路人都覺得喊老了,保不準就要義憤填膺地出拳揍我。”

  洪姨笑著揉著那眼角的魚尾紋,使勁點頭道:“嗯嗯嗯,這倒是事實。”

  陳漁悄悄深呼吸。

  洪姨突然柔聲笑道:“鳳年啊,我是不是你的洪姨啊?”

  徐鳳年如臨大敵,立即起身跑到婦人身後,小心翼翼揉捏著她的肩膀:“洪姨,有事啊?實不相瞞,別看我現在活蹦亂跳的,其實是假裝沒事給朝廷看的,畢竟身在京城,四麵環敵,一旦露餡,那就危險了啊!我現在是走路都很困難,隻不過為了不讓洪姨擔心……”

  洪姨對站在院門口的那個男人喊道:“徐偃兵,你家王爺說走不動路了,我想請他去趟九九館,不然你背著你家王爺上馬車?”

  徐偃兵笑道:“這個……”徐鳳年趕緊使眼色,但是徐偃兵還是豪爽地道:“完全沒問題。”先前在欽天監門口是誰說“好快的槍”來著?

  徐鳳年哭喪著臉道:“洪姨,你真不怕惹麻煩啊?我後天就要離開京城了,到時候你還想不想繼續開九九館啦?”

  洪姨猛然起身,拉著徐鳳年就向院門口走去,這位無可奈何的北涼王轉頭對下棋的兩人說道:“回來幫你們帶好吃的。”

  等一行人走出下馬嵬驛館走向那輛小馬車,就連洪姨和陳漁都能聽到遠處大街上的無數尖叫聲。有一些喊聲,很是撕心裂肺啊。

  本想和徐偃兵一起前往九九館的徐鳳年頓時沒了想法,然後聽到洪姨笑眯眯道:“你瞅瞅,以後九九館生意能不火?到時候你坐過的座位,洪姨要收一百兩銀子起步,誰出價高誰坐,而且隻能坐半個時辰!咋樣?”

  徐鳳年笑臉尷尬,“洪姨,突然感覺有點身體不適,明天!我明天一定去九九館找洪姨!”

  洪姨狠狠瞪了一眼,不由分說拉著他坐入馬車,徐偃兵騎馬護送,看著那些擁擠在窗口門口、一個個近乎癲狂的女子,不少人甚至已經衝到大街上,徐偃兵第一次覺得是如此地前路坎坷。

  洪姨和陳漁並肩而坐,徐鳳年縮手縮腳坐在對麵角落。

  洪姨打趣道:“鳳年,就沒想著挑幾個水靈的姑娘帶回北涼?”陳漁撇過頭,望向窗簾子。徐鳳年頭痛道:“洪姨你就饒了我吧。”

  一條下馬嵬驛館大街,馬車行駛得跟烏龜爬差不多,窗外是此起彼伏的一聲聲“徐哥哥”。徐鳳年摸了摸額頭,這次是真有冷汗了。

  洪姨突然問道:“欽天監兩座大陣都毀掉了?”

  徐鳳年也不知道洪姨如何得知的秘聞,點頭道:“毀掉大半了,因為衍聖公給了我一樣東西,反而保存了離陽的元氣,沒有讓謝觀應得逞。不過姓謝的也不好受,那個破碗被我打爛,又被鄧太阿盯上,估計那一劍,得讓謝觀應一口氣跑到廣陵江以南。總的來說,離陽氣數尚在,但是有了變數。如果不出意外,那位北地煉氣士領袖已經告知那個年輕天子。我最奇怪的地方也在這裏,他竟然沒有為此興師問罪,說不定又是謝觀應在其中搗鬼。我當時沒料到那個……騎牛的會來太安城,打算借著龍虎山初代祖師自以為可以返回天門的機會,順勢闖過天門,斬一斬更多仙人,所以就沒有追謝觀應,早知道是這樣的話,怎麽也該追上幾百裏的。”

  洪姨歎息道:“心真大,像你爹。”

  徐鳳年咧嘴一笑。

  察覺到陳漁目不轉睛盯著自己,徐鳳年玩笑道:“怎麽,陳姑娘不認識幾年前的那個牽馬乞丐了?”

  陳漁坦然道:“是有些認不出了。”

  到了九九館,發現破天荒地門庭冷落,洪姨笑道:“中午就歇業了,不樂意伺候那幫大爺。今兒洪姨也破個例,親自下廚,給你做頓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