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章 韓穀子西行遇險,徐鳳年單騎退敵(1)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8      字數:5045
  離陽在三省六部之外增設六館,六館學士大半仍是空懸,但是已經有二十餘人陸續入館,躋身清貴的程度堪比翰林院黃門郎的校書郎。其中有被坦坦翁點評“筆下有神,明朗開闊,最具爽氣”的書法後起之秀董巨然,有中書令齊陽龍不惜破例提攜、善畫鬼神龍水的年輕畫師黃荃,這兩人又跟十段國手範長後,以及觀政邊陲歸來後寫出了一首被許多京城士林名士推舉為可做永徽二十年所有七絕詩壓卷之作的榜眼高亭樹,並稱為詩棋書畫分別奪魁的四狀元。除此之外,父親曾是刑部右侍郎的同進士杜鳴,在刑部任職六年籍籍無名,果真一鳴驚人,和卸任多年的父親共同編寫出了總計七卷的《棠蔭驚疑集》。宋恪禮進入翰林院沒多久,便向朝廷遞交了更為皇皇巨著的《祥符郡縣誌》,內容豐富,且敘事有法,令人歎為觀止,傳聞皇帝陛下手不釋卷到了挑燈夜讀的地步,親筆為其作序。同在翰林院包括嚴池集在內的三位黃門郎亦是不同凡響,在齊陽龍、姚白峰數位文壇巨擘的提綱挈領下,成功訂正儒家十二種經籍,對此極其重視的朝廷很快製成八十一塊石碑,立於國子監門口,碑碑銜接,以便天下士子抄錄,一時間國子監門外夜夜燈火通明。與此同時,朝廷正式頒布欽天監製定的新曆,首創各地見食不同的初虧、食甚和複圓推演法,堪稱所有曆法精密第一。春夏交替時分,離陽皇帝在宮中舉辦千叟宴,宴請了京城所有古稀之年以上的老人,春秋八國遺民竟然占據半數。

  所有身在太安城的離陽子民,大概都會為如此文風鼎盛的悠揚氣象百感交集,以至於不少定居京城多年的年邁西楚遺民慨然落淚,幹枯十指顫顫巍巍摘下頭頂那離陽朝廷從無禁令的西楚獨有文雅冠。

  世人皆知天子之家的龍子龍孫求學之地是勤勉房,但恐怕除了京官很少有人知道就在勤勉房東側不遠處,有祭祀儒家張聖人的祀聖處,此地懸掛有先帝禦筆題寫的“天地共參”四字匾額,供奉有聖人以及陪祭的亞聖、從聖和曆代儒家先賢。此時,年輕的離陽皇帝仰頭麵向那三尊神位和八座牌位,皇帝身邊還站有三人:已是紫衣公卿的陳望,出現過一門兩夫子可惜都晚節不保的宋家雛鳳宋恪禮,還有一位對京城絕大多數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中年儒士。皇帝輕聲開口道:“宋恪禮,你家原本有希望在此地配位兩人的,但是你爺爺和你爹都讓先帝失望了,事不過三,我不想你讓朕再失望一次。”

  宋恪禮低頭彎腰,緩緩道:“臣唯有鞠躬盡瘁。”

  皇帝不再說話,宋恪禮就那麽低著頭,直到陳望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兩人輕輕走出房間,陳望是轉身前行,宋恪禮則始終是背朝房門後退出去。等到陳望和宋恪禮出門遠離,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悄悄關上門。

  年輕皇帝終於露出一抹疲憊神色,而那位自從誕生起就有資格麵聖而無須跪拜的中年儒生忍不住歎息道:“陛下本不該放縱那徽山女子的。我雖不是廟堂中人,但也知道為人臣子,歸根結底,不過積攢聲望。聲望兩字斷開,便可分為傳入天子耳中的聲響,事成,即是所謂簡在帝心了,由上及下,位極人臣,指日可待。再者便是素來被官員口頭重視心底輕視的民望,由下及上,最是逆水行舟。遍觀廟堂公卿,七十年堅持身在江湖之遠的‘野逸之民’齊陽龍,是集大成者,大隱隱於朝的坦坦翁桓溫緊隨其後,隻適合做學問不適合做官的姚白峰略遜一籌,禮部侍郎晉蘭亭有心卻無力,真正有可能以祥符臣子身份超過永徽高度的人物,是剛才伴隨宋恪禮聯袂離去的陳望。那徐家父子,不是正統意義上的趙家臣子,越是如此,徐鳳年此人攫取民望越多,恐怕有朝一日,要比先帝壓製徐驍,更加艱辛。”

  趙篆平靜道:“衍聖公是說那徐鳳年有反心?”

  中年人搖頭道:“恰恰相反,我一直不認為徐家父子會造反,當年西壘壁之戰後,是如此,現在涼莽大戰開啟,無論戰局如何變化,還是如此。”

  趙篆皺眉道:“豈不是自相矛盾?”

  世間唯一因為姓氏因為門第便可“生而為聖”的讀書人,這個被離陽皇帝尊稱為衍聖公的中年儒生又一次歎息:“不矛盾。陛下不該把眼光放在十年幾十年內,應該更長遠些。陛下,試問每一次王朝興替,究其本源,是何緣由?”

  趙篆苦笑道:“衍聖公的考校如此之大,朕委實不知如何從小處破題。若是說些空泛言辭,別說衍聖公,就是朕自己也覺得可笑。”

  儒生搖頭道:“陛下錯了,大錯特錯了。”

  趙篆誠懇道:“懇請衍聖公解惑。在這裏,你我二人,無不可言之事,無不可說之話。”

  身為衍聖公府當代家主的中年人,沒有半點尋常臣子那種達到爐火純青境界的誠惶誠恐,隻是淡然道:“道家聖人推崇‘絕聖棄智,絕仁棄義’八字,後世看來,就算不去腹誹,也難免滿頭霧水。之所以如此,在於千百年來,讀書漸易,識字更多,人心機變隨之橫生泛濫。道家聖人那八字,如治理洪水隻用一個堵字。早期蓄水不深,可行,時過境遷,則不可行。當初的汗牛充棟和連篇累牘,變成了如今的稚童手捧一本書即是數萬言。陛下,我儒家講禮樂談仁義,為讀書之人訂立規矩,堵疏結合,規矩與規矩之間留下空隙,以供世人遵循禮儀而通行,既是順勢而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中年人抬頭望向一座牌位:“如果說首重禮樂,是我儒家為天子開出的一份治國藥方,那麽獨尊儒術,是大奉朝開國皇帝對儒家的一份還禮。天下興亡事的根本,其實正是被很多人……也包括陛下在內給看成僅是泛泛之談的禮樂崩壞。禮樂崩壞,仁義忠信便成為無根浮萍。外戚幹政,宦官亂政,藩鎮割據,黨爭禍國,甚至是皇帝怠政,哪一件不是不合禮之事?也許陛下會說知易行難,說那千裏之堤毀於蟻穴的道理,誰都懂,但是人非聖賢,而且天下何其之大,疆土何其之廣,臣民何其之多,作為君王,哪裏看得出那第一窩蟻穴來自何處、何時、何人?陛下可是這般認為的?”

  趙篆笑了笑:“見微知著,叩指長生,那可是指玄高手才有的境界啊。朕讀書還算馬馬虎虎,習武真是要了命了。”

  中年人也會心一笑,伸手張開五指虛空一抓:“話說回來,徐鳳年之所以是本朝的心腹大患,不是他不忠,甚至不是什麽不義,更不是他不講禮,事實上,這位年輕藩王也許很多事情都不講理,但在我眼中,他比太多太多讀書人都要懂禮。隻是他徐鳳年與張巨鹿如出一轍,為社稷謀,卻未必肯一心一意為君王謀。張巨鹿為天下寒士樹立起一道龍門,也許不出三百年,當皇帝坐龍椅就完全不用講究出身了,加上又有徐鳳年無形中的推波助瀾,朝廷壓製北涼越深,徐家立功越大,這種趨勢甚至會縮短一百年甚至是兩百年。我這個衍聖公哪裏是什麽聖人,看不到黃龍士所看到的那麽遠,隻能盡力去做好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而已。很多先賢,初衷很好,不惜以死為後世走出一條新路,但是可惜後人未必會因此而感激涕零啊。腳下可走的道路越多,反而越去想著取巧。當初百家爭鳴,民智大開,於是道家聖人的無為而治,徹底淪為空談,君王夢寐以求的垂拱而治,更是奢望,也許將來終究有一天,我儒家也是這般深陷困境……作為一國之君,先帝其實已經足夠英明,可惜遇上了徐驍和張巨鹿……”

  中年人沒有繼續說下去,有些感慨道:“我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治國遠不如張巨鹿,謀國遠不如元本溪,守國遠不如徐鳳年,亂國遠不如謝觀應,眼光更是遠不如黃龍士。但是我有一點是他們做不到,或者準確說是他們不願去做的,那就是恪守本分。今天之所以特意讓陛下帶上宋恪禮,很簡單,就是喜歡他的那個名字,也想著那個被陛下寄予厚望的陳望能夠明白其中苦心。”

  趙篆轉頭看著這位一年到頭足不出戶的張家讀書人,突然想到一樁名動三教的公案。當代衍聖公年輕時,家中有南宗高僧遠道而來,府上有其他客人接連問了三個問題:殺一人而救百人,和尚你殺不殺?殺百人而救萬人,殺不殺?殺萬人而救百萬人,殺不殺?那位高僧默然無語,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有了答案卻難以啟齒。據說當時尚未世襲罔替衍聖公的那個年輕人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斥責僧人根本就是執著於己身成佛而不敢開殺戒救眾生,是那“狗屁的僧人”!

  中年人突然說道:“這趟入京,除了答應陛下會動身去廣陵道應對那轉入霸道的曹長卿,再就是想告訴陛下一件事。”

  趙篆點頭道:“衍聖公請說。”

  “北涼鐵騎可以在。”

  中年人略作停頓後,沉聲道:“但是徐鳳年必須死。尤其當北涼萬一大勝北莽後,更是如此!”

  趙篆麵無表情嗯了一聲。

  中年儒生率先轉身走向房門,推門而出,跨過門檻後,日在中天,他望向高空,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呢喃道:“原來是狗屁的聖人。”

  陳望獨自行走在宮中,停下腳步,掏出那一小片曆久彌香的奇楠,放在鼻尖嗅了嗅,抬頭遙望遠方,輕輕喂了一聲。

  太安城無風也無雨,你那裏呢?

  風起北涼隴上。

  在涼州、流州接壤的邊境,一隊車馬十餘人由東往西緩緩而行。有掀起簾子坐到車廂外的古稀老人,有在馬車附近小心護衛的中年騎士,也有被西北塞外天高地闊風光吸引的年輕男女,終於忍不住開始策馬狂奔相互比拚騎術。在車隊的首尾,各有兩名江湖草莽之氣濃重的穩重男子時不時注意周遭,以防不測。顯然是這支車隊主心骨人物的白發老人輕聲感慨道:“立夏至,鬥指東南,本該是萬物至此皆長大的大好節氣。草木尚且如此,可這人啊,卻不知道要死多少。”

  馬夫是個差不多歲數的老人,不過大概因為是武道宗師,相比身後好友的老態盡顯,氣機旺盛許多。聽到相識大半輩子的老友這番感慨後,也不說話。在心底,他很費解好友既然出山了,為何不選擇在太安城施展抱負,就算比起“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中書令略有遜色,但肯定也差不遠了,至少也能與剛剛成為第一位六館學士的理學大家姚白峰不相上下。可既然老友說要來兵荒馬亂的北涼走一遭,他當然不會拒絕,二話不說就帶著兩位與自己一樣不屑參加什麽武林大會的江湖晚輩,護送好友一行人從上陰學宮進入位於西北邊陲的北涼道。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線,那就是如果老友是直奔涼州清涼山,那他就隻送行到涼州州城外,絕對不會入城半步。畢竟當年老涼王率領徐家鐵騎馬踏江湖,其中就有他所在的宗門。哪怕這麽多年過去了,早已金盆洗手退隱山林,老人的心結仍未解開。所幸這趟西北之行,他們僅是在幽州葫蘆口的霞光城外逛蕩了一圈,然後就進入涼州卻繞過清涼山趕赴流州青蒼城。而北涼王府對此也有意無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騷擾他們。其實說起來北涼二郡主徐渭熊還是身後好友韓穀子的入室弟子之一,車隊中的許煌、司馬燦、劉端懋幾人更是她的同門師兄弟。

  在上陰學宮聲名直追大祭酒齊陽龍的老人輕聲笑道:“立夏了,這一天,離陽皇帝按例要率領文武百官去太安城南郊迎夏,無論是以往朝會必然身穿正黃龍袍的皇帝,還是那些進退朝會皆黃紫的朝堂公卿,在這一天都要在禮部官員不厭其煩的提醒下務必一律身穿朱紅禮服。禮散後,皇帝就會開啟宮中冰窖,將去年冬季儲藏的冰塊賜予被吏部考評為上等的官員。可惜我那個擔任兵部侍郎的不記名弟子許拱,有些被他的徐師妹牽連,隻得留在兩遼巡邊,否則必然會有他一份。對了,老宋,你們家鄉那邊有辭春入夏喝‘餞春酒’的習俗吧?”

  馬夫點了點頭,悶聲悶氣道:“出發時帶的酒早就喝完了,在那個陵州買米刺史的提議下,北涼境內如今處處禁酒,最多買到那種綠蟻酒,這酒,我不樂意喝。”

  韓穀子無奈道:“宋新聲啊宋新聲,你這個老酒鬼跟綠蟻酒置氣作甚?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真有本事,就跟那位姓徐的年輕大宗師打一架去。”

  馬夫越發煩悶,冷哼一聲:“打不過!要是打得過,我早就喝他個幾百上千斤綠蟻酒了。”

  在兩位老人的閑聊中,遠處四五騎疾馳而至,除了韓穀子的那個孫女韓國秀,其餘都是老人的得意門生。年紀最大的男子,四十來歲,是當世公認為兵法大家卻不肯躋身廟堂的許煌,還有三十歲出頭的縱橫家司馬燦,法家俊彥劉端懋,而那位氣質清冷的佩劍女子,則是號稱“活武庫”的異類武道天才晉寶室。她自幼便流露出過目不忘的驚豔天賦,遍覽天下各大宗門的武學秘籍,偏偏不習武。其中劉端懋相貌最是不堪入目,頂骨凹陷,鼻陷山根,齒露牙根,屬於注定早夭短壽且窮困的麵相,尤其是當他跟姿態出彩的晉寶室待在一起,更顯得奇醜無比,尋常膽小的女子看上一眼,說不定晚上就得做噩夢了。

  許煌靠近馬車後,輕聲道:“先生,方才在北方三裏外,我們遇上了北莽斥候,看裝束應該是柳珪麾下的黑狐欄子,接近足足一標人馬,應該就是衝著我們來的,不出意外很快就會有一支騎軍殺出。以涼莽相差不多的斥候條例來看,跟那標馬欄子人數掛鉤的身後騎軍,最少也有千人以上。而我們身後遙遙跟著的那支北涼騎軍,僅有五百騎。如果我們繼續向前,他們未必能夠及時進入戰場,我們是不是往南或者反身,好給那五百北涼騎軍爭取時間?”

  韓穀子膝蓋上擺放著一份堪輿地圖,他環視四周後,伸出手掌,五指快速掐動,笑了笑:“是好卦,無妨,咱們大大方方繼續前行便是,就算天塌下也有人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