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0章 故人他鄉憶故人,相濡相忘纏不清(2)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7      字數:5031
  孫希濟哈哈大笑:“倒不是說這個仗有多大,隻是讓宋笠一上任便吃癟,實在大快人心。這對春雪樓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對寇江淮而言則是一箭三雕:打壓了宋笠的氣焰,吃掉了紅水溝的兵力,更是讓我們這邊那幫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家夥無話可說。也難怪長卿要在諜報上加一句,‘東線歸寇北線歸謝,兩人用兵調度,大可以自行做主’。好一個‘自行做主’!”

  薑泥輕聲問道:“離陽的南征主帥盧升象,不是戰功煊赫的春秋名將嗎?還有龍驤將軍許拱,也是棋待詔叔叔都稱讚智勇雙全的將領,離陽那邊為何都不用?而且我們這邊有謝西陲和寇江淮,敵方陣營就沒有這樣的年輕將領嗎?”

  老人斂了斂笑意,耐心地說道:“這就像黃三甲首創的象棋,我方大楚將帥和士卒之間間距分明,各司其職,該陷陣的陷陣,該領軍的領軍。但是界線那一邊的離陽朝廷,趙家甕號稱囊括天下英才,趙家天子手底下可用之人可動之棋實在太多,密密麻麻,反而擁堵在一起。打個比方,盧升象兵臨界線之處,但擠在他前頭的,先有楊慎杏、閻震春,後有下一位春秋老將,輪不到他這個根基淺薄的兵部侍郎打先鋒。至於那許拱,在離陽朝中比盧升象還要位置靠後,既非京官,更非老將,想要領軍獨當一麵,首先需要在己方陣營中殺出一條血路才行。”

  薑泥歎了口氣,聽著一陣陣蟬鳴,有些難以掩飾的心煩意亂。

  老人笑了笑,抬頭看著入秋後猶然蔥鬱的常青樹,然後起身,隨口說了一句:“蟬聲無一添煩惱,自是愁人在斷腸。”便請辭離去。

  薑泥怔怔出神,喃喃自語。

  她不願意承認,雖然身處這個家,這個世間唯一能媲美太安城皇宮的天子之家,但她總是經常想起那座山上,那個不大但獨屬於她的小屋子。夏日炎熱,冬天酷寒,硬板小床,縫縫補補的窗戶,總是跟難兄難弟的破舊被子默默相望。在那裏的那些年間,沒有半句阿諛奉承,隻有雜役丫鬟們的冷言冷語,那份惡意,誰都擺在臉麵上,她看得懂也認得出。然而恨歸恨,她從來不會覺得心裏沒底,不用像現在這樣去想那一張張畢恭畢敬的臉龐後的鉤心鬥角,不用自己一肩挑起擔子。

  她偶爾也會在夢中回到武當山的茅屋,會夢到自己在打理那塊總是滿眼綠意的小菜圃,會夢到自己蹲在菜圃裏,伸出手指仔細數著收成。

  在她能夠禦劍飛行之後,見過太多壯觀的景象,可這些景象,看過了也就忘了。

  很多年前,也是這個時候,一個吊兒郎當的少年拿著枝丫猛拍一棵寒蟬淒切的大樹,轉頭對一個少女嬉皮笑臉道:“知了知了,知道個屁了!小泥人,你可知了?”

  薑泥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一如當年。

  “知道你個屁了!”

  那時候,少年一手捧腹大笑,一手用枝丫指著她,嘻嘻笑道:“小泥人,你懂我!我以後萬一找不到媳婦,你湊個數得了!”

  齊神策站在窗口,望著那位盤膝而坐坐而論道的動人女子,眼神癡迷。兵荒馬亂之際,國家不幸學問興,上陰學宮臨時接納了廣陵道那邊渡江而來的許多逃難士子,稷下學士立即達到了近萬人,稷上先生也首次突破了六百人,這個數目,比學宮在大秦和大奉兩大王朝最為鼎盛時還要誇張。在這個狼煙仿佛近在咫尺的當下,學宮猶如人間淨土,不聞馬蹄兵戈,依舊是先生授課學子聽講。此時屋中那位稷上先生,是學宮近年來最受歡迎的學問大家之一,她每次講解聲韻格律之學,必定是人滿為患,不論寒暑。屋內沒了席位,窗外站著便是,就像齊神策身邊就擁擠了許多不知到底是聽課還是看人的學子,個個聚精會神。齊神策畢竟是齊家的長房長孫,又是上陰學宮名聲大噪的風流人物,當他來到窗外時,很多原本近水樓台的學子都不得不悄然讓出位置。齊神策望著那位許多小輩稷上先生也要敬稱一聲“魚大家”的腴美女子,沒來由記起去年隆冬那個大雪紛飛的黃昏。那個當時齊神策不知其姓名的白發年輕人私下造訪學宮佛掌湖,兩人有過一場暗流湧動的針鋒相對,齊神策沒機會抽出腰間那柄位列東越劍池名劍十二的“玲瓏”。隨著逐漸猜出那人的身份以及那家夥種種事跡在學宮流傳,齊神策有過一段時間的心灰意冷,但是沒過多久便振作起來。隨著北莽百萬大軍壓境西北以及“薑”字大旗在廣陵道上高高豎起,齊神策越發躊躇滿誌。他以往在學宮的成績一向出眾,縱橫術僅次於徐渭熊,兵學僅次於寇江淮,劍學更是學宮魁首,既然寇江淮能夠聲名鵲起,他齊神策家世學識都不輸寇江淮,何愁不能在亂世中趁勢扶搖而上,一舉成為家族的中興之人?

  屋內,那將曆朝曆代音律綱領娓娓道來的女子穿石青色衣,裹淡紅錦,腰間束著玉帶,雖然盤腿而坐,但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出她的體態婀娜。從頭到腳,她那股風情如泉水流淌,令人驚豔,百看不厭。在她身側有一個小香爐,別開生麵地用鵝梨蒸沉香,既無煙火氣,又沁人心脾。滿屋霧靄嫋嫋,她身為稷上先生,得以獨坐壁下,此時如墜雲霧,恍如神女。壁上懸有十幾枚未曾打開鋪下的卷軸,她身邊站著一位紮羊角辮的小女孩,這孩子在上陰學宮內是個孩子王,綽號“小木魚”,爹娘俱是學宮先生,曾是北漢煊赫的貴族,隻是在春秋亂世裏家道中落,如今一家三口生活清貧。小木魚的爹算是叛出學宮的王大祭酒的半個門生,不知為何沒有跟隨王先生趕往北涼,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依舊在學宮內做那個囊中羞澀的教書先生,鬱鬱不得誌,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安貧樂道了。

  齊神策與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聽課學子不一樣,他是真的在用心聽魚大家授業解惑。她在今年夏天刻印了一部《金廛對韻》,得到了當時還未出山入京的齊大祭酒的讚譽,齊大祭酒親自為其作序一篇,在學宮內當天便告售罄。此書分上下卷,總計解字不過三十六,卻包羅萬象。其中許多佳句早已傳遍學宮,像解“東”字時,有一句“女子纖眉,一彎新月;男兒氣壯,萬丈長虹”,解“忠”字時,有“秦帝大定一戎衣,大奉太平三尺劍”,但最讓齊神策祖父感慨頗多的是解“江”字的“千山對萬水,故國對他邦”。而且魚大家獨創訓詁“小學”,整理出了自西域梵音進入中原以來的音律變遷脈絡。祖父原先對他這個寄予厚望的孫子放不下一位落魄女子頗有異議,最近已經有所鬆動,雖仍然不讚同,卻也不再反對。

  屋內,魚大家正在講解各朝各代的軍伍戰歌,羊角丫兒負責打開一幅幅卷軸。每一軸畫上都寫有或雄渾或悲愴的歌詞,當代僅有兩支軍伍獲此殊榮,一首是北莽南院大王董卓領銜的董家軍軍歌《無衣》,另一首則是北涼邊軍的《北涼歌》。齊神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魚大家在講解《北涼歌》時,她那絲竭力掩飾的雀躍歡喜和隨之而來的積鬱茫然。齊神策穿梭花叢多年,片葉不沾身,怎麽會不明白一個道理:情淺時易拿起,情深後難放下,但是齊神策不覺得自己情之所鍾的女子,就真的對那個造訪過學宮的年輕人病入膏肓,否則她怎麽不跟隨他一起返回北涼,而是孑然一身留在了上陰學宮?

  這堂課業臨近尾聲時,一隻臃腫的白貓不知從哪裏躥出。它在上陰學宮跟主人一樣膾炙人口,緣於它外表憨態可掬,實則精靈狡黠,許多稷上先生的吃食不知給它叼走多少。在學宮講解王霸學說的大先生劉臻養了一隻大白鶴,心愛至極,乃至於昵稱為“鶴妻”,結果半年來不知被白貓抓下多少羽毛,劉臻為此不知多少次去魚大家那邊哭訴,最後不得不放棄那片梅林,搬遷到了上陰學宮最偏遠的地方,才終於躲過這白貓“武媚娘”的魔爪。

  白貓撲入魚大家的懷中,看得所有稷下學士都默默流口水,膽子大的目不斜視,心神搖曳;膽子小的則悄悄偏移視線,生怕自己臉紅。世人皆知魚大家的娘親是西楚先帝的劍侍,她的劍舞曾是大楚王朝的四絕之一,與葉白夔的兵法、李沁的棋藝和王擎的詩歌齊名。都說魚大家盡得其母劍舞真傳,而且稷下學士的眼睛又不瞎,都知道魚大家不僅學識淵博,她一直刻意隱藏壓抑的胸前風情更是非“壯觀”不足以形容,若是能夠看她舞劍一回,便是減壽十年也值了。

  授業結束,不論是坐在屋中還是站在窗外的稷下學士,連同齊神策在內都畢恭畢敬作了一揖致禮。魚大家略微低頭還禮,然後讓求學士子們先行離開屋子,她則放下懷中正在慵懶打盹的白貓武媚娘,幫著羊角丫兒一同收起掛於牆上的畫軸。齊神策在這個時候逆流而行,來到屋內,安靜地看著她輕輕踮起腳尖摘下那些畫軸。在伸腰抬臂的時候,她的腰被玉帶束縛得極其纖細,某些地方則極其豐滿,齊神策心動不已,微微一笑,文似看山不喜平,欣賞女子更是如此啊。

  已經用上本名魚玄機的她沒有理睬齊神策,低頭看著自告奮勇抱著那一大堆畫軸的小木魚,摸了摸小丫頭的小腦袋,柔聲笑道:“抱得動?”

  這位在同齡人當中比男孩還要爭強好勝的羊角丫兒使勁點頭,眼角餘光瞥著那素來不喜的齊神策齊大公子哥,對魚姐姐努努嘴,翻了個白眼,然後跑出屋子。

  當年在北涼用魚幼薇這個名字的她神情淡然地看著齊神策,問道:“有事?”

  齊神策微笑道:“臨行告別而已。”

  魚幼薇哦了一聲,就再無下文。顯然,她的意思是,你我關係平常,你要走,我不留,更不送。

  齊神策猶豫了一下,沒有轉身離去,而是坐在上陰學宮處處可見的黃花梨矮腳書幾之後,如同學生問道於師。不可否認,這位齊家未來的家主風流倜儻,傳聞學宮內不少風韻猶存的女先生都為之傾心,更別提那些正值妙齡春心萌動的女子稷下學士,齊神策每次出行,身邊都不缺借著關係曲線湊近的世家女子。齊神策正襟危坐,抬頭看著那個站著的魚大家,輕聲問道:“魚大家覺得我此時是該去找好友寇江淮討酒喝,還是去京城國子監遊學?”

  魚幼薇皺眉道:“這該去問你那位沒有跟隨大流出仕西楚的祖父,而不是我。”

  齊神策的笑容帶著玩味:“西楚?難道不應該是大楚嗎?好了,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在下這就去太安城。”

  魚幼薇冷笑而不言語。

  齊神策緩緩站起身,直直地望向這位對任何男子都拒之千裏的心儀女子,語氣溫柔地道:“玄機,你能等我三年嗎?三年後,我必定功成名就,朝野上下知我齊神策如同聽聞寇江淮。”

  魚幼薇竟然笑了,那是齊神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風景。

  正當齊神策以為自己有機會的時候,魚幼薇望向窗外,平靜地道:“寇江淮又如何?就算你是超凡入聖的大官子曹長卿又如何?很厲害嗎?”

  魚幼薇很古怪地笑了,又問道:“真的很厲害嗎,難不成是天下第一了?”

  齊神策頓時渾身冷意,如墜冰窟。

  拿家世拿功名說事的話,齊神策真的拍馬不及那個人啊。

  世襲罔替北涼王,手握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武評登頂第一人,讓離陽、北莽兩國的江湖盡俯首。

  齊神策很快從頹喪中恢複,搖了搖頭,眼神堅毅地說道:“不一樣的,我會從一名普通小卒子一步步往上走。”

  魚幼薇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恨不得捧腹大笑才罷休,擺擺手,譏諷道:“別再說了,我會笑死的。齊神策,我就不耽誤你去沙場建功立業了。”

  齊神策也不動怒,問道:“臨走之前,我想知道好笑的地方在哪裏,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魚幼薇伸出手,明擺著下了一道逐客令。

  齊神策不愧是齊家公認可以扛起大梁的角色,性情果決,沒有做出太過惹人厭的糾纏舉動,大步走出屋子。

  魚幼薇等他走遠,才蹲下身,捧起武媚娘,與它對視,眼眸中帶著笑意:“有個人啊,說過一個笑話,說烏龜和兔子先後跑路,其實兔子是一輩子都追不上烏龜的,他說這叫作悖論,還一本正經用酒杯和筷子比畫解釋了半天,可我始終覺得是歪理,是笑話。武媚娘,你說對不對?”

  她把臉頰貼著白貓的腦袋,眼神哀傷,輕聲道:“武媚娘,是不是沒有人欺負你了,反而會很寂寞?”魚幼薇緩緩閉上眼睛,“人活著在這裏,心死在那裏,才是悖論吧?”

  放下了畫軸後一路蹦蹦跳跳回到屋子門外的小木魚,看著魚姐姐蹲在地上淚流滿麵的模樣,頓時勃然大怒,趕緊跑到魚幼薇身前蹲下,憤然道:“魚姐姐魚姐姐,是不是那個姓齊的登徒子欺負你了?我這就一腳踹死他去!”

  魚幼薇睜開眼睛,有些無奈,柔聲笑道:“不是。”

  羊角丫兒有些懷疑:“真不是?”

  魚幼薇點了點頭。

  小丫頭伸出拳頭揮了揮,說道:“魚姐姐,你不是偷偷跟我說過那家夥就是打敗了王老神仙的高手嗎?哼,要知道上次他都親口說過我拳法無敵腿法無雙的!”

  然後小丫頭怯生生地問道:“魚姐姐,那你怎麽哭了啊?”

  魚幼薇被一個孩子撞見自己的失態,有些臉紅,搪塞道:“觸景傷情而已。”

  這才放寬心的羊角丫兒突然壞笑道:“嘿,魚姐姐,我這就學醫去。”魚幼薇一頭霧水,問道:“為何?”

  小丫頭樂嗬嗬地道:“好幫魚姐姐做一服後悔藥啊。”

  魚幼薇愣了,回神後,捏了捏小木魚的紅撲撲的臉頰:“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有些事,不悔不如後悔。”

  小丫頭做了個鬼臉,說道:“那我還是不要長大了,天天後悔,肯定會心疼死我的。”

  魚幼薇笑了笑,站起身,一手抱著大白貓,一手牽著小木魚,走出屋子。

  返回住處時,途經那片佛掌湖,小木魚忍不住嘖嘖道:“上回白頭發哥哥堆出來的雪人真的真的好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