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聽潮湖神仙打架,鐵劍樓帝師論政(3)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6      字數:4484
  除了這兩位炙手可熱的年輕人,還有兩位春秋功勳的孫子,新近得勢。隨著閻震春戰死和楊慎杏失勢,閻楊兩家在太安城根基浮動,大傷元氣,其餘的武將門庭可沒有兔死狐悲的想法,後者那些親自在春秋戰事中建立不朽功勞的祖輩多老死病榻,原本遠遠比不上楊慎杏猶然健在的楊家。楊慎杏在京畿之西呼風喚雨,當年韓家的家底大半交到了他手上,手握數萬薊州精卒,以至於很多時候,朝廷政令不如楊慎杏的一句話。然而牆倒人推,隻要楊慎杏沒了兵權,那麽多出的可不僅僅是一個將軍席位,整個薊州的官場都要翻天覆地,可以騰出一大批四五品的實權地方官位。

  這四人見到比他們差不多要矮一個腦袋的老人後,都畢恭畢敬地行跪拜禮。齊陽龍坦然受之,等他們起身後,微笑問道:“除了等我這個糟老頭子,你們應該還在等人吧?你們幾個娃兒,可沒那本事買得起榮郡王的麵子。”

  王遠燃正要開口說話,身後就傳來一陣熟悉的笑聲。齊陽龍轉過身,看到三名訪客,一樣年輕的麵孔,隻是比起身邊這一撥,身份也好,氣韻也罷,都要超出許多。

  曾經的四皇子,如今的太子——趙篆,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還有一個齊陽龍不認識的男子,滿身遮掩不住的殺伐氣焰,哪怕與太子殿下和晉三郎做伴,也毫無做綠葉的覺悟。老人想了想,記起一個人,應該是八九不離十——袁庭山,顧劍棠義子,薊州雁堡的女婿。兵部舊顧廬曾經有份密檔,以年齡劃分為上下卷,能在上頭記名的人物,尤其是下卷,二十年來,除了少數幾人自毀前程,絕大多數已經坐到了最低也是正四品將軍的高位,袁庭山在如今的下卷上赫然名列前三。

  三人一起作揖。

  齊陽龍讓他們免禮,有些感慨,笑道:“年輕真好啊。”

  齊祭酒感慨了一句,太子趙篆和晉蘭亭等人都隻是笑著不說話,他們還沒有到可以跟齊陽龍隨意打機鋒的境界,何況也沒有到那個歲數。趙篆身為離陽皇儲,倒是最有這份底氣,隻是他反而對齊陽龍最為敬畏,因為在他和上陰學宮大祭酒之間隔著一座大山——元本溪,一行人之間,唯有他知曉齊陽龍和“半寸舌”的師徒關係。況且,以齊陽龍的學識資曆,就算隨口念叨一句“今天天氣不錯”,吳士幀、王遠燃他們恐怕也會聯想到京城風雲和天下大勢中去。

  齊祭酒環視一周,見這些他嘴裏的年輕人都沒有答話,釋然一笑。就在此時,袁庭山跨出一步,笑道:“能活到齊祭酒這個年紀,才是真的好。”

  齊陽龍看了眼這個名動京華的年輕武夫,對於袁庭山的口無遮攔,非但沒有怪罪,反而毫不掩飾自己眼神中的激賞,與其對視,點頭道:“確實,好死不如賴活著,尤其是袁將軍這般的沙場戰將,常年在邊關披堅持銳,少幾場戰功不打緊,隻要不死,什麽都會有的。”

  袁庭山愣了愣,咧嘴道:“齊祭酒,你倒是比京城以往那些眼高於頂的老家夥都來得爽利,若有機會去薊州走一遭,袁某人定會拿出最好的酒。祭酒祭酒,不喝酒可不行。”

  趙篆的笑容溫文而略顯無奈:“齊先生,莫要跟這糙人一般見識。”

  齊陽龍擺手笑道:“久居大漠邊關可養豪氣,所言不假。我大概明年要走一趟邊境沿線,從兩遼起至薊西,到時候就怕袁將軍的酒水不夠。”

  袁庭山嘿嘿道:“袁某人今年在薊州邊境做多了殺富濟貧的勾當,可沒有一文錢掉入自己口袋,不過要說請齊祭酒喝幾壇子美酒,想來我那些俸祿也足夠。”

  始終小心翼翼賠著笑的晉蘭亭笑意一頓,看了眼太子殿下,見趙篆一臉雲淡風輕,似乎並不以為袁庭山會禍從口出。王遠燃幾個都打心眼裏佩服這條袁瘋狗的肆無忌憚,眼前這位老人那可是朝廷暗中請來製衡張首輔的國之巨棟,與其說話時,誰不是死命捂著自己的髒腚,唯恐引來齊陽龍的嫌惡,不然接下來十幾二十年就別想在廟堂上有出頭之日了。如王遠燃這種所謂在京城可以橫著走的角色,不說對上坦坦翁,便是遇上殷茂春、元虢這些嘴上喊叔伯的永徽巨卿,也得乖乖夾著尾巴裝溫良恭儉讓。

  齊陽龍看了眼似乎沒心沒肺的袁庭山,這麽個年紀輕輕的草莽英雄,把死氣沉沉的薊州官場給折騰得一把老骨頭都差點散架了。袁庭山這趟入京,是負荊請罪來了。他要是再不來,恐怕連義父顧劍棠都保不住他的官爵兵權。袁庭山在薊北一帶大開殺戒,許多在當地紮根百年的豪橫家族都給冠以叛國通莽之罪,不等薊州刺史秦狐臣上報兵部刑部,就直接把腦袋砍光了。如果隻有一兩件這樣的事情,也許秦狐臣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不定還會為袁庭山這個顧劍棠義子諸多遮掩,可袁庭山在入秋之後,暴虐舉措愈演愈烈。薊北聯姻本就緊密,各個姓氏的勢力盤根交錯,所謂的薊北十二族,相互嫁娶,家主之間幾乎都是姻親,結果袁庭山一口氣殺幹淨了四個,如此一來,薊州邊境陷入動蕩不安,言官彈劾也就因此而起。薊州將軍和具體主持薊北軍務的副將都被殃及,不光是被兵部嚴厲斥責,據說連皇帝陛下也開始關注此事,終於把對廣陵道的凝重視線稍稍轉移了一些到薊州。大柱國顧劍棠對此不聞不問,並無半點聲援這位義子的跡象。然後袁庭山悄無聲息來到了太安城,又不知如何搭上了太子殿下這條大船,來到了齊府。綽號“袁瘋狗”的他肯定清楚,跟齊陽龍說話,無異於直接與皇帝陛下說話,而且某種程度上更有益處。

  老人似乎感覺到了周圍沉重的氛圍,哈哈一笑,拍了拍袁庭山的肩頭,也沒有同這個跟自己差了好些個輩分的邊關梟雄打馬虎眼,直截了當地說道:“既然吹捧了我齊陽龍是爽利人,袁將軍也大可爽利行事。你這趟進京,帶上了雁堡嫁女的全部嫁妝,都還沒焐熱就用來打點門路,聽說不太管用,沒幾個人敢接受。我呢,官不大,也不怕丟掉,倒是可以幫你說上幾句。不全是幫你,說到底還是順勢而為。幫你解了燃眉之急應該沒有問題,但是此事症結,袁將軍你還得自行考量,否則一而再再而三,誰也不樂意白白浪費自己的臉皮子和香火情。這一點,你可以學學當年的北涼王。”

  袁庭山臉上忍不住浮起譏諷之意,不過是麵對這位高深莫測的大祭酒,才忍住滿肚子牢騷,否則便是麵對那位“滅兩國之功”的大將軍顧劍棠,袁庭山也是直來直往。

  齊陽龍自然也聽過此人跟徐家的恩怨糾纏,語重心長道:“見賢思齊,那是本身即是賢人才能有的境界,可想要追上敵人的權勢地位,是人人皆有的本心。後者更容易成事,就像你袁庭山在薊北看不順眼手握九千兵馬的米符,看不順眼一州之主的秦狐臣,肯定會成天想著要再添加幾千人手,或者擠掉秦狐臣自己當那刺史大人,你這段時間也的確一直是為此而造勢。那麽,相同的道理,袁將軍為何就不能學一學‘人屠’的為人處世,好好捉摸這位春秋頭功武夫的上位史?難道說,你心中真正所想,是——”

  說到這裏,老人眯起眼,袁庭山趕緊打斷齊陽龍的言語,一臉苦相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齊老先生,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已經領會了,隻要你老人家一天在廟堂,我就都按著你的意思走,如何?至於最後走到什麽位置,到時候我再做什麽,若是你到時候已經退隱,我不敢說對你事事言聽計從,但肯定仍然會聽你的勸。”

  旁人聽到這裏,已經如墜雲霧,紈絝子弟王遠燃更是反正聽不懂就不聽了,心不在焉地欣賞著齊府那些花草奇石。晉蘭亭細細咀嚼,一老一小的三言兩語已經讓這位一隻腳踏入王朝中樞的國子監二把手獲知了太多內幕。其一,齊祭酒說自己僅是順水推舟,那麽皇帝陛下對薊北動蕩,非但不是震怒,反而是樂見其成。對此晉蘭亭並不奇怪,當年韓家滿門盡死,不過是對薊州這個邊陲重地的第一撥割草,接下來恐怕是第二撥。其二,齊祭酒透露出近期會巡視整條東線的消息,也許是因為兩遼對朝廷提出要由一位兵部侍郎“代天子巡狩”心生不滿,有所反彈,急需一位比三品侍郎更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去安撫懷柔,先把規矩定下來,以後“侍郎巡邊,監察地方軍務”此舉也就有例可循。晉蘭亭甚至想到更遠處,侍郎巡邊,此時還僅是兩遼,自己是不是可以走出更大一步,在朝議中把“邊境”擴大到西線的北涼以及極南疆域的南唐道?其三,老人要袁庭山學“人屠”徐驍,是不是意味著先前賜下諡號“武厲”的朝廷,在北莽南侵之時,開始轉變風向,要為徐驍增添一些正史上的美譽?若真是如此,晉蘭亭就不可在這種時刻繼續與朝廷唱反調。

  晉蘭亭下意識地盯著那堆在他看來奇醜無比的風水石,突然覺得自己真的不再是當年那個初入京城的雛兒了,不敢自稱羽翼已豐,但也大致摸清了離陽一朝的潛在脈絡,以後隻要如齊陽龍所說的“順勢而為”,何愁不能青史留名,又怎會一輩子都在一座小小的國子監內蟄伏?“永徽之春”,那是張首輔和坦坦翁聯手造就的二十餘年太平盛世,那麽在自己手上,是不是可以打造一個更為宏大的“祥符之春”?自己還年輕,才三十歲出頭,隻要注重養生之道,怎麽都還能活個四十年,侍奉兩到三個皇帝絕非妄想,等自己到了齊陽龍這個年齡,是不是也會有這一幕重演——一群王朝內最有希望登頂廟閣的年輕後生,站在府邸廳外,對自己敬若神明?

  老人大概是覺得自己過於偏袒袁庭山有些不妥,轉頭跟吳士幀嘮起嗑來:“吳小真人,吳大真人這一年來四處奔波勞碌,前些時候來府上做客見著一麵,都快比我這老頭兒還要清瘦嘍。小真人回頭可要跟你爹說道說道,身子比什麽都重要啊。”

  吳士幀頓時受寵若驚,連忙深深作揖,既惶恐又驚喜,激動地說道:“我父對齊先生仰慕已久,私下曾言能與齊先生同處一朝共事,是他莫大的榮幸。小子竊以為,家父清減幾斤,隻要能為朝廷多積幾分善緣,也是當仁不讓之事。”

  京城宋家之前有大小夫子權傾文壇,如今有吳家大小真人執掌北地道教事務,以一姓對一姓,跟龍虎山天師府分庭抗禮。太安城便是這樣,老人走了,總會有新人很快頂上。

  齊陽龍一笑置之,點了點頭,然後看向王遠燃。這小子隻是被老人看了眼就噤若寒蟬,哪裏還有平時與狐朋狗友推杯換盞時的那份倨傲自負。老人感歎道:“初生牛犢不怕虎,擱在家徒四壁的人物身上,是好事情,富貴險中求嘛,可要是你們這些身份清貴的年輕人還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於國有害了。遠燃,王尚書為官不易,你雖不是長子,無須扛起家族重擔,卻最得你爹厚愛。你見著我這個老頭子,會怕,也是好事情,看來京城裏傳言坦坦翁專門盯著你在國子監的舉止不是沒有緣由的。遠燃,可不要辜負了桓仆射的良苦用心啊。”

  王遠燃光顧著戰戰兢兢了,其實根本沒聽清楚老人說了什麽,隻是漲紅了臉使勁點頭。

  太子趙篆看著王遠燃的局促不安,嘴角翹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齊陽龍接下來跟那兩個比王遠燃好不到哪裏去的將種子弟也寒暄了一通,這才對趙篆笑道:“殿下,要不咱倆隨便在府上走走?”

  趙篆與老人走在猶有綠蔭的幽靜石徑上,齊陽龍打趣道:“殿下,你老丈人前腳才走,你後腳就跟上了,可是翁婿二人事先約好的?怎麽,要仗著人多勢眾,給我這老頭子一個下馬威?”

  趙篆一臉無辜地道:“齊先生,我要是把這話跟丈人說了,那咱們洞淵閣大學士還不得寢食難安?到時候我媳婦一生氣,可就輪到我寢食難安了。”

  老人哈哈笑道:“殿下愛江山愛美人,國之幸事。”

  兩人散步了一盞茶工夫,年輕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突兀出現在他們麵前,趙篆沒有多言,直接原路返回,帶著那幫意氣相投的東宮客人離開齊府,看上去個個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各自登入馬車之前,馬車離吳士幀較近的晉蘭亭走上前,輕聲說道:“士幀,記住,跟你爹說一句:齊大祭酒說了,身子比什麽都重要!”

  吳士幀一頭霧水,疑惑地問道:“嗯?三郎這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