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徐人屠慨談生平,宋恪禮履新都尉(5)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4      字數:4366
  牆倒眾人推的新都尉也不見氣惱,在縣衙後堂獨力收拾出一間偏屋,臨近馬房,結果馬糞堆了幾尺高,也無人打掃,隻得跟書童一起清掃。縣令和主簿兩位大人在遠處眯眼看戲,看到宋恪禮渾身臭味,還算泰然處之,倒是那個書童流淚不止,兩位老爺相視一笑。

  縣令夫人起先還有些憐憫,心底其實是惋惜沒法子再去揩油那位清雅俊哥兒的細皮嫩肉,被縣令一頓臭罵,告知內幕,才知道輕重,原來那宋小哥竟是京城裏的大族子弟,具體背景也語焉不詳,很難考究,好似武澤縣坐二把交椅的主簿也沒能知曉,隻是主簿大人的座師發話,咱們寧州有位惹不起的大人,正四品!他早就不順眼小宋都尉的家族,得拾掇拾掇這個家道破落的窮酸小子,盡管怎麽下作怎麽來。

  臭烘烘的馬房內,宋恪禮笑著幫他的伴讀書童擦了擦淚水,才十四五歲的書童欲言又止,隻能哭,天大委屈一般。

  門庭若市轉瞬變成門可羅雀,小宋都尉依舊想要賞雪就出城,沒有閑情逸致時便閉門讀書,倒是那個也被連帶一捋到底的地痞頭目,去縣衙探望了一次。

  除夕前一天,官衙除了幾家官老爺親眷忙碌異常,已經沒有六房事務,在這麽喜慶的一個清晨,一隊騎士拂曉入城,馬背上掛了十幾隻大布囊,城衛見是小宋都尉領頭,也懶得多事。機構臃腫的兵房刑房有近百號人,其中真正管事的十幾人都被新都尉請人喊去官衙,說是不去以後便不用當差了,應者寥寥,誰還把這個拔毛鳳凰不如雞的家夥當回事,也就或企圖燒冷灶或膽小拉不下臉的家夥去了官衙牢獄,然後一個個呆若木雞。

  牢獄刑架上吊著十幾個彪形大漢,其中三四人都是登過城頭匪榜的懸賞凶徒,正在被不在刑房之列的外人動用私冷酷刑。牢獄裏有一隻大火盆,炭火熊熊,小宋都尉就坐在小板凳上,麵無表情,雙手伸出烤火,時不時拈起火鉗撥弄一下炭火,對於撕心裂肺的哀嚎聲無動於衷。

  十幾票大過年的趕上這恐怖光景的兵房刑房兄弟大多麵麵相覷,還有幾個都蹲在角落嘔吐去了,幾個讓寧州聞風喪膽的年輕小響馬熬不住慘絕人寰的重刑,陸續吐出幾處響馬同夥的老巢,對行刑最為熱衷的那個地痞頭目轉頭對小宋都尉咧嘴一笑,白齒森森,看得刑房兵房眾人一陣毛骨悚然。

  小宋都尉似乎猶不滿足,輕輕吐出“繼續”兩個字,然後就不再說話。他從炭盆邊緣撿起一串黃銅響鈴。寧州響馬,有兩響,戰馬係銅鈴,衝陣殺人之前必有一支響箭示威。這個本該去青樓聽狐媚子撫琴唱曲兒的文雅書生,低頭眯起眼,雙指轉動銅鈴。

  縣衙不小,可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那幾家都被牢獄裏發出的鬼哭狼嚎給驚擾得無以複加,尤其是那些美妾稚童,更是嚇得相互抱頭痛哭。老都尉嚴華盛氣勢洶洶前來興師問罪,結果恰好看到小宋都尉的那張冷漠側臉,好似突然就極為陌生了,手上也曾染血不少的老都尉一時間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小宋都尉沒有理睬嚴華盛,放下那串銅鈴,拿火鉗夾起一塊炙熱火炭,緩緩起身,走向一名匪名赫赫的健壯馬賊。

  漢子已是渾身浴血,眼神仍是冷冽淩厲,跟小宋都尉凶狠對視。

  小宋都尉輕笑道:“年關年關,今年債今年還,欠債之人過年之難如過關,這才有了年關的說法。你們不讀書,估計幼時想讀也讀不上書,興許不懂這個道理,這怨不得你們。可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不管到哪兒,到哪個朝代都說得通。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說出寧州十四大響馬任何一個的老巢,我就讓你死得舒服一些。”

  老都尉咽了一口口水,哪有這樣行刑說道理的?既然當了響馬,尤其是那些打拚出一些名頭又拖家帶口的,不得不義氣極硬,想要他們開口,難如登天,再者抓住一個,拿到了賞銀也隻怕沒命花,寧州都尉幾十人,不乏被報仇的響馬喬裝打扮入城給滿門禍害致死的前車之鑒。這以後,誰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官是好,那也得有命才行。

  那響馬果然硬氣,吐了一口血水在小宋都尉臉上。

  地痞頭目就要動手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壯漢,不料小宋都尉擺了擺手,隻是淡然說道:“撬開他的嘴。”

  這名響馬被兩人撬開嘴,小宋都尉提起火鉗,緩緩將那顆燒炭擠入響馬嘴中。牢獄中響起一陣刺耳的嗤嗤灼燒聲,便是老都尉嚴華盛,都要膽寒作嘔。

  不等這名響馬死絕,小宋都尉又轉身去夾起火炭,走向下一位馬賊,“先前忘了說,開口告密之後,我武澤縣都尉宋恪禮,保證你死後,若有家眷,便護著你們一家老小安然無恙。”

  響馬麵有猶豫,然後就不用撬開嘴,給外人印象脾氣耐心一直都很好的小宋都尉,就直接用火鉗戳爛了中年馬賊的嘴,便是想說也沒機會了。

  拔出火鉗,小宋都尉再度轉身去夾起炭火,第三個被這個比響馬還要歹毒的惡煞走近的馬賊魂飛魄散,立即顫聲道:“我說,我什麽都說!”

  宋恪禮皺了皺眉頭,然後輕聲說道:“我突然不想聽了。那些老巢,我花些時間和心思,總歸是找得出來的。其實你們都該死,怨這個世道和這個官場,你們本身不算什麽。”

  先前熬住好幾遭酷刑都能桀桀陰笑的漢子哭道:“這位爺,小的求你了,隻要你能保住小的家室,小的知曉兩處大響馬所在,都說給你聽!求你了……”

  宋恪禮丟掉火鉗,那個曾在馬房軟弱流淚的書童一直在默默提筆記錄,這會兒小跑過來,握筆拎紙蹲在響馬身前,平攤宣紙擱在膝上,這位少年抬頭時眼神冷硬,絲毫不見怯弱。

  宋恪禮坐回火盆的小板凳上,指了指以往隻在武澤縣城逞凶的地痞頭目,轉頭對嚴華盛微笑道:“嚴都尉,趕巧兒跟石虎兄弟出城賞雪,撞上了這撥小響馬,就給捆回縣衙。快過年了,不想太過麻煩刑房兄弟,可又怕擔上妄動私刑的名聲,就勞動大駕請來看上幾眼。不過明天這些馬賊的屍體得掛在城牆上,還得勞煩刑房。還有,我估摸著有不少響馬其實就在城內,說不定跟一些城裏德高望重的老爺有些牽連,等會兒詳細單子出來後,有些不熟的人頭臉麵,恐怕仍需嚴都尉幫忙傳話一聲,就說宋恪禮初來乍到武澤縣,囊中羞澀,隻能燒去這份名單,權且當是給眾位鄉一份親見麵薄禮,和氣生財,大夥兒都能過個好年。嚴都尉,會不會麻煩你?”

  嚴華盛搖頭如撥浪鼓,“不麻煩不麻煩。”

  小宋都尉又恢複成那個對誰都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和顏悅色說道:“還得知會嚴都尉一聲,宋恪禮就不在縣衙內過年了,已經請了石虎兄弟在陶然街租了棟小宅子。”

  原本以為又要整出幺蛾子的嚴華盛心一緊,聽到是這種小事後如釋重負,當即擠出笑臉道:“不打緊不打緊,回頭我給宋都尉拜年去,要是年夜飯沒準備好,我有個熟識的大廚,手藝還算不錯,在武澤縣都排得上號,明日兒就讓他給宋都尉府上掌勺去。”

  有那個馬賊開了個好頭,牢獄總算清靜下來。書童落筆急,很快就記錄完畢,不用自家主人多說,就又抽出一張宣紙,寫了額外一份相對簡潔的名單,寫完之後,輕輕吹了吹墨跡,遞給神情複雜的老都尉。

  小宋都尉緩緩站起身,刑房兵房諸人都不約而同驚嚇得後退幾步。

  小宋都尉柔聲道:“今天的事情,勉強算是一樁縣衙兵刑兩房的機密要事,眾位兄弟看在眼裏就行了。”

  一幫人使勁點頭。

  小宋都尉這才望向嚴華盛,“送送嚴都尉。”

  嚴華盛趕忙說道:“不用了。”

  可宋恪禮還是送到了牢獄門口,折路返回後,隻剩下幾個跟石虎換命的心腹兄弟,外加一個秀秀氣氣卻讓石虎刮目相看的少年書童。

  石虎詢問的眼神望來,宋恪禮點了點頭。

  牢獄中傳出一陣不甘心的急促哀嚎,此後就徹底清淨死寂。

  站在掛滿屍體的腥臭屋子,宋恪禮問道:“真能在江湖上找到四十幾號身手幹淨的練家子?”

  石虎搓著手嘿嘿笑道:“宋都尉放心,石某人在寧州路子雖然不算廣,但都很牢靠,那夥人本就是跟響馬差不多德行的亡命之徒,當年石某人無意中救下他們大當家的,是他們欠我的。再說了,也不是要他們白幹,隻要給足報酬,別說進山殺馬賊拿賞銀,就是讓他們殺進官衙,都敢試上一試。別的地方萬萬不敢如此,可咱們寧州不一樣,當官的不算大爺,當匪的才是。”

  宋恪禮點頭笑道:“你也放心,以後武澤縣都尉不管是一個還是兩個,都有你的一張座椅。”

  石虎搖頭笑道:“謀個官身耍威風是另外一回事,主要是跟宋都尉你做事,就兩字——痛快!前不久就有個雲遊四方的算命先生給我算過,以後咱命中注定的大貴人,就姓宋!他娘的,竟然還真沒騙老子,當時沒舍得給賞錢,這會兒愧疚得很哪!”

  宋恪禮不置可否,“明天是除夕,石兄弟跟我一起熬年守歲?”

  石虎大大咧咧道:“這敢情好啊。”

  石虎一行人離去,牢獄就隻有宋恪禮和少年書童。

  宋恪禮望向一具屍體,自言自語道:“很多麻煩事,得治本清源,更得遵循‘積漸’二字,做起來很難,可總是需要有人去做。做好了,別的不說,最不濟你們寧州以後沒誰再願意去當響馬。你們不死不行。事要有人做,人也得有人死。”

  書童輕聲問道:“少爺,以你的身手,對付這十幾號馬賊哪裏需要那草莽石虎?便是去了一處響馬老巢,也能殺進殺出幾個來回。”

  宋恪禮柔聲笑道:“‘規矩’二字最重,你若是事事不講規矩,想著走捷徑,總會因此惹上比你更不講規矩的對手。古話說‘常在河邊走難能不濕鞋’,就是這個道理,以江湖風格行事,遲早都要沾濕鞋子。三品高手被二品小宗師所殺,小宗師為一品所殺,金剛被指玄殺,指玄被天象殺,一物降一物,沒誰逃得掉。既然當官,就相當於乘了船看江湖,難就難在不能心存僥幸,難在一次都不可以下船去走在河邊。像主簿梁倫針對我,都是官場手腕,並沒有壞規矩,那我宋恪禮就接下了,接不住是我公門修行的道行不夠,隻能忍著;接住了,就等於在武澤縣站穩了腳跟,可以慢慢經營,一步一步往上走。殺馬賊,是都尉的分內事,因為我也沒有壞規矩,就不至於讓官場升遷之路越走越窄。”

  書童撅了撅嘴,歎氣道:“少爺,可你這會兒僅僅是從九品上啊,得多少年才能像老爺那樣當上從三品的朝堂重臣?”

  宋恪禮敲了敲少年的腦袋,眼神溫暖,言語卻訓斥道:“才跟你說了‘積漸’二字,就忘了?”

  少年哦了一聲,笑了笑。

  少年突然輕聲道:“那石虎真笨,竟然沒有看出來那算命先生是少爺喬裝打扮的!”

  早早在武澤縣展開一係列縝密布局的宋恪禮一笑置之。

  宋恪禮讓少年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隨意蹲著伸手取暖,喃喃道:“看來京城裏有人知道我到了這裏,開始動手腳了,說來奇怪,沒有人對宋家雪中送炭,這不稀奇,可宋家都已是落魄至此,竟然還有人會惦念一個小小都尉?宋家前些年樹大招風,可在官場上向來不結死仇,在文壇上確是樹敵不少,可這些對手多少都還要點臉麵,難道是有他們身邊的幫閑體己人,借此跟這幫向來不理俗事的文豪主動獻媚?否則這陣陰風,吹得有些不對勁。”

  宋恪禮停下手指敲擊額頭的動作,抓起那串銅鈴,自嘲笑道:“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聽說郡主在少爺離京時,差一點就要攔路。”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多想無益,也沒資格想這些。”

  “那少爺總還是要成家立業的。”

  “這個當然,武澤縣找個賢淑女子,也不錯。”

  “這怎麽行!”

  “怎麽就不行?”

  “她們如何配得上少爺?!”

  說出這句話後,書童眼睛通紅,抽泣道:“少爺是宋家雛鳳啊,原先是要成為天下士子領袖的人物啊。”

  宋恪禮輕輕一笑,伸手替天真少年擦去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