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龍尾坡風波頓生,破客棧真人露相(2)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4      字數:5058
  客棧外頭搭有一座簡易茅棚,棚頂積雪沉重鋪壓,棚子有岌岌可危之感。徐鳳年跺了跺腳,抖落雪泥,望向龍尾坡遠方。再往南,便是舊南唐國境,大秦皇帝曾遷徙四十萬流民戍守六嶺,三麵環山,北濱大江,地形自南向北徐徐向下傾斜,這顆偏掛一隅的大葫蘆就成為易攻難守的四戰之地。春秋硝煙四起,南唐大將軍顧大祖提出守南唐萬萬不能坐守一隅,敵來之路多達十四處,四麵拮據,一味死守門戶酒江和國都廬州兩險,必有一懈,提出守南唐,務必要戰於南唐境外。可惜不為南唐君主采納,空有精兵三十萬困守酒江、廬州兩地,被圍之後,不戰而降,哪怕期間顧大祖親率南唐水師在波濤湖上,佯裝撤退馳援酒江,誘敵深入,幾乎全殲了離陽臨時拚湊而成的十萬水師,棋盤上一地得失,一樣無關大局。南唐覆滅,陸戰水戰皆是戰績卓著的顧大祖也不知所蹤。世人都說顧大祖生而逢時,唯獨生錯在南唐,要是身為離陽子民,功勳建樹,今日未必不能跟徐驍、顧劍棠一爭高下。

  徐鳳年晃了晃頭,輕聲道:“韓生宣在神武城守株待兔,是存必死之心的。做宦官做到了貂寺,當上了司禮監掌印,畢竟還是宦官,又無子嗣,他選了皇子趙楷作為效忠對象,我一直想不明白。投靠當時聲勢正隆的大皇子趙武,哪怕是太子趙篆,其實都是穩賺不賠的,因為兩位皇子同父同母,肥水不流外人田,任何一個當上儲君,韓貂寺都不至於如此冒險。我曾經讓寅攜帶春秋一次往返,懇請隋姓吃劍老祖宗在劍上留下一縷劍意,老前輩何時借劍去東海武帝城,也算有個模糊的把握,我要是不好好演一出苦肉戲,王麟、盧崧的八百騎哪怕歸降北涼,心裏肯定照樣不服氣,關鍵是韓貂寺也會心生戒備。說到底,人貓自恃指玄殺天象,還是太大意了。東海一劍去,可不是天象那麽簡單。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後怕。”

  袁左宗笑問道:“姓隋的劍仙?”

  徐鳳年笑道:“我也是才知道。李淳罡曾經說過他當年從斬魔台下山,已然跌境厲害,這位真人不露相的老前輩前去比劍,不願占半分便宜,李老頭兒境界雖降,可兩袖青蛇威力還在巔峰,隋姓老祖宗的問劍,一直隻問對手最強手,故而互換一臂,算是沒有分出勝負。當今天下,恐怕除了北莽軍神拓跋菩薩,也就這位老祖宗可以跟王仙芝酣暢淋漓打上一架了。隻是不知為何,武帝城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傳出,以隋姓老祖宗的行事,向來不屑做雷聲大雨點小的勾當,雷聲小雨點大才對。”

  說到這裏,徐鳳年不知為何想起北莽敦煌城外鄧太阿與那位白衣魔頭的傾城比劍,後者風格如同隋姓老人,甚至更甚,她分明不用劍,卻問劍鄧太阿,足見其自負。黃河龍壁外,她當真死在了洶湧河漕之中?

  袁左宗感慨道:“屈指算來,殿下第二次遊曆,就惹來了吳家劍塚的劍冠劍侍、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後來獨身深入北莽腹地,更是先殺魔頭謝靈,再戰拓跋春隼,繼而連提兵山第五貉的頭顱都帶回。這次又宰了韓貂寺,一直都沒閑著。離陽藩王子孫,不論嫡庶,恐怕得有數百人,就沒一個像殿下這麽勞心勞力的。”

  寒風拂麵,夾雜有山野特有的草根氣,沁人心脾。徐鳳年微笑道:“大概是多大的瓜田招來多大的偷瓜賊。瘸漢子醜婆姨,才子佳人,都是門當戶對。有這些在兩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對手死敵,我該感到榮幸。袁二哥,這些年你一直深藏不露,陳芝豹都入聖了,你要是不弄個天象境說不過去啊。”

  袁左宗哈哈笑道:“袁某單打獨鬥,遠遠比不上方寸天雷的顧劍棠和梅子酒的陳芝豹,不過長於陷陣廝殺,不知何時能跟殿下一起沙場並肩馳騁?”

  徐鳳年雙手插袖歎息道:“在北莽聽一個北涼老卒說他這些年經常鐵馬冰河入夢來。”

  袁左宗望向遠方,輕聲道:“我不看好西楚複國。”

  徐鳳年點頭道:“就像徐驍當年不反,看似寒了許多將士的心,可他那是明知不可為而不為。好不容易眼望天下得天平,當什麽皇帝?用他的話講,就是當上皇帝,老子還能三宮六院嬪妃三千?還是能一頓飯多吃幾碗肉?打天下靠人強馬壯刀快,治天下卻要不計其數的門閥士子,群策群力,聚沙成塔。既然民心根本不在徐驍這邊,他做個劃江而治的短命皇帝,我注定活不到今天。”

  袁左宗由衷笑道:“義父從不耍小聰明,是大智慧。”

  徐鳳年轉頭說道:“鳳年以前紈絝無良,讓袁二哥看笑話了。”

  袁左宗沒有跟這位世子殿下對視,眺望白茫茫山景,“袁左宗愚忠,不輸韓生宣。”

  龍尾坡山勢轉為向下,馬車內,老爺子搖頭笑道:“委實是黃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惜了那半壇子酒啊。”

  除了即將赴任要職的黃裳,車廂內還坐著李懷耳,老人知道這孩子的糟糕馬術,就幹脆讓他棄馬乘車。當夜城內一場巷戰,為少年所救,黃裳嘴上不曾贅言,心中實在是念情得重,隻不過黃裳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也不好承諾什麽,隻想著讓少年李懷耳遠離是非,若是能夠在京城站穩腳跟,少年若是心中那個江湖夢不死,不妨再拉下一張老臉給他求來一本武學秘笈,他年悄悄轉贈李懷耳。

  少年此時戰戰兢兢,他哪裏跟當官的麵對麵獨處相坐過,往年在鐵廬城中遊手好閑,見著披甲的巡城士卒都退避三舍,對他們可以披甲胄、持鐵矛,那都是滿心豔羨得緊。看出少年的局促不安,朝野上下清望出眾的老爺子會心一笑,主動尋找話題,跟少年詢問了一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正當黃裳問及李懷耳大伯一年私塾教書可掙錢幾許時,驀然密林深處一根羽箭破空而來,一心一意駕馬的老仆頭顱被一箭貫穿,向後寂然倒去,屍體扯動車簾,身手利落的李懷耳當下就拉著老爺子趴下。

  當寧宗看到不遠處一隻信鴿掠空,猛然間快馬疾馳。這次護駕黃大人趕赴太安城,惹上的不光是廣陵道西部那幾十個一根線上螞蚱的文官老爺,還有十數位武官將領,其中一員在春秋中全身而退的驍將更非雜號將軍可以媲美,手握精兵兩千,光是騎兵就接近四百,如果不是此人官場口碑極差,為人跋扈,跟毗鄰州郡的其他實權將軍曆來多有磕碰,這次風波,樂見其成的沿途幾位將軍都各自放出話來,大隊人馬膽敢堂而皇之穿越轄境,一定要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可寧宗仍是把情況預料到最糟糕的境地,除了早早在馬車三壁添有拚接而成的厚實檀木,以防箭矢破壁偷襲外,還讓兩名輕功不俗的江湖好漢擔當起斥候的職責,跟他們五騎一前一後首尾呼應。

  密集攢射之下,大多數箭矢都鑽過了外車壁,最終為昂貴紫檀硬木阻滯,但有幾根仍是倔強地露出箭尖,足見這批刺客的膂力之大。兩撥箭雨都沒能建功,瞬息過後,僅有一箭破空。

  砰一聲巨響!

  不光是穿透雙層車壁,還炸出一個橘子大小的窟窿。

  是那鐵廬軍鎮中第一神箭手丁策無疑!

  這根羽箭釘入了後壁紫檀木中,尾端猶自顫顫巍巍,就這般示威地懸在李懷耳腦袋之上。

  少年心死如灰。

  那匹年邁軍馬雖說腳力孱弱,可也有好處,就算沒了馬夫駕馭,短時間馬蹄慌亂之後,很快就主動停下,並沒有撒開馬蹄四處逃竄,否則山路狹窄,右邊一丈臨崖,很容易亂中生禍。

  寧宗心知臨時擔當斥候的江湖俠客已經遭遇不測,來到馬車附近,不奢望一氣嗬成衝出箭雨,當機立斷,讓徐瞻和周姑娘盡量抵擋接下來的潑水箭雨,他和武力平平的胡椿芽去攙扶一老一少上馬返身。

  黃裳和李懷耳分別與寧宗和胡椿芽共乘一騎,少女已經麵無人色,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策馬狂奔,讓那個一直看不順眼的邋遢貨低頭彎腰,一起向龍尾坡山頂客棧疾馳。

  丁策一箭朝黃裳後心口射去,被徐瞻一棒挑斜落空,可一箭去勢雷霆萬鈞,讓徐瞻幾乎就握不住那根纏絲棍棒。丁策第二次雙箭齊發,一箭繼續針對老人黃裳,一箭則追殺少年,這一手連珠箭極為出彩。

  山路中間有女子身形如一隻墨黑燕子,飄落馬背,倒退而行,一劍劈斷一根箭矢,可手掌瞬間被劃出一道深闊血槽。她借著反彈之力,飄回馬背上,單腳蜻蜓點水,繼而撲向與少年後背近在咫尺的第二箭。眼看救之不及,隻得丟劍而出,砸中箭矢尾羽,將其逼迫偏離目標。可不等身形曼妙如飛仙的女子喘氣,遠處丁策再次挽弓激射,眨眼間就刺向女子眉心,她若是側身躲避,這一箭肯定要射死少年少女所騎乘的那匹紅棗駿馬。女子一咬牙,低頭卻伸出一雙五指如青蔥的纖手,死死攥緊箭矢。五指連心,一陣刺骨劇痛傳來,不肯撒手的女子更是被這一箭帶離得向後滑行數丈,始終保持後仰之勢的她幾乎已經感受到馬尾翻搖著擊打臉頰,雙腳深陷泥地,用以卸去箭矢力道。當她終於能夠將那根沾血的羽箭丟去,搖晃身體差一點就要墜地,撞入馬蹄下。

  一個鷂子翻身,女子飄向紅棗馬馬背站定,看到徐瞻的駿馬已經被射死,隻能徒步,且戰且退,好在徐瞻棍術跟內力相得益彰,即便是無奈後撤,也不見太多的頹勢,行走之快,幾乎媲美奔馬。

  寧宗心中哀歎,這次迫不得已的後撤,有禍水東引的嫌疑,真是對不住先前客棧那幫來路不明的陌路食客了,隻求那些人別被牽連太過。

  路在茅棚和客棧之間,徐鳳年剛好和袁左宗走向客棧,寧宗一騎就這麽狂奔撞來,後者大驚失色,嚷道:“讓開!”

  徐鳳年給眯著眼殺機四起的袁左宗使了個息事寧人的眼神,兩人幾乎同時往茅棚方向一退,短短兩步,步伐輕靈飄逸,也就躲過了寧宗那一騎。

  隨後胡椿芽一騎也恰好擦肩而過。

  少年戊早就聽到馬蹄踩踏,大踏步出門湊熱鬧,這小子可沒有什麽好脾氣,見到這等驚擾公子的可惡場景,咧嘴陰陰一笑,弓身狂奔,鑽入馬匹腹部,猛然站起,扛著整匹駿馬就繼續向前奔走,竟是刹那之間就超過了寧宗那一騎。

  健壯少年仍是嘴上大笑道:“這馬也跑得忒慢,小爺送你們一程!”

  龍尾坡上有少年扛馬而馳。

  門口盧崧笑而不語,王麟坐在門檻上翻白眼。

  站在馬背上的黑衣勁裝女子猶豫了一下,飄落在地,接應稍稍落在後頭的徐瞻。後者原本已經躍過客棧茅棚一線,見她停步,也停下阻截板上釘釘是鐵廬軍旅健卒的刺客。

  三十餘騎氣勢洶洶尾隨而至,清一色棉布裹足的雪白戰馬,士卒披有舊南唐風靡一時的白紙甲,跟大雪融為一體。

  為首一騎魁梧男子手提一張巨弓。

  興許是軍令在身,在殺死黃裳之前不想節外生枝,浪費時間,這名將領一騎衝來,隻是對站在茅棚前的礙眼白頭年輕人冷冷瞥了一下,就轉向那名數次壞他好事的該死女子。

  袁左宗笑問道:“怎麽說?”

  徐鳳年搖頭道:“能不摻和就不摻和。”

  神箭手丁策不願分心,隻想拿黃裳的腦袋去領取保證可以官升一級的大軍功,他手下一些手癢癢的跋扈部卒可不介意熱熱手,幾乎同時,左右兩撥箭矢就射向徐鳳年、袁左宗及盧崧、王麟。

  盧崧搖了搖頭,一手撥掉箭矢。

  王麟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單手握住箭矢,故意喊了一聲,向後倒去。

  盧崧眼神有些憐憫,望向這批出手狠辣的軍卒。

  都快過年了,也不知道讓閻王爺舒舒服服偷個閑,一個個非要急著投胎。

  鐵廬銳士動輒羽箭殺人,隻是不等徐鳳年和袁左宗有所動作,就有一道魁梧身形大踏步趕至,背對兩人,一手抓住一根箭矢,對那幫策馬而過的披甲士卒怒目相向,吼道:“灑家淮南段淳安在此,賊子安敢傷人?!”

  丁策勒馬停下,撥轉馬頭,神情陰鷙。對於江湖上的綠林好漢,這名軍職在身的神箭手一直視如草芥豬狗,原本麾下箭手幾枚箭矢,不過是告誡閑雜人等老老實實袖手旁觀,能躲掉也算本事,他們鐵廬軍也懶得刨根問底,躲不掉就隻能怨命不好,天大地大非要出現在龍尾坡上。可這個姓段的淮南莽夫,就壞規矩了,竟敢主動啟釁鐵廬城!丁策耳力敏銳,已經聽到另一支騎隊衝上龍尾坡,阻截退路,黃裳等人注定是被一鍋燴的下場。他就樂得抽空先跟這批人玩一玩,當下一手提弓,一手從鯨皮箭囊拈出一根特製雕翎箭,居高臨下,冷笑道:“哪隻眼睛見到我們傷人了,分明是你們幹擾鐵廬剿匪軍務,若非士族,按律輕則發配千裏,重則就地當斬。”

  身高八尺的漢子漲紅了臉,憤懣至極道:“你這廝睜眼說瞎話,端的可恨!灑家今天便是……”

  不等漢子說完豪言壯語,不願聽他聒噪的丁策就直直一箭射來。出身淮南的江湖好漢本想空手奪箭,可心中迅速掂量一番,一箭破空,聲勢堪稱迅雷不及掩耳,不敢攖其鋒芒,狼狽躲過,心有餘悸。不等他平穩心緒,披有舊南唐國庫中遺留下來一件上品紙甲的丁策就抖摟了一手連珠箭,雙箭齊發,卻是一前一後,軌跡看似搖搖墜墜,如同靈性活物,刁鑽至極。

  在兩淮武林薄有名聲的漢子心中叫苦,正當他打算不要臉皮彎腰使出驢打滾,隻覺得眼前一花,直腰定睛一看,白麵男子不知何時走出一步,也不知使了如何玄妙手法,地上便多了四截斷箭;雄偉男子一跺腳,四截箭應聲跳起。

  丁策臉色劇變,拈出四根雕翎箭,一撥射出,可四節斷箭仍是把先前四名跋扈挽弓的騎卒給刺出一個透心涼,甲破人亡心碎爛,沉聲墜馬。

  龍尾坡坡頂落針可聞。

  丁策臉色陰沉,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蹦出,“擅殺甲士,株連九族!”

  徐鳳年雙手插袖,笑眯眯道:“在下京城人氏,姓徐名奇,兵部雙盧侍郎,盧白頡盧升象,都曾打過交道。是不是株連九族,你一個雜號將領說了不算,我得問他們兵部有沒有這份軍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