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紅袍怪一路偕行,北涼軍兵鋒北指(2)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3      字數:4956
  老道士瞪眼道:“就你身子骨金貴,才換過鞋子走了三百裏路,就要換?早讓你別瞎蹦跳,偏偏不聽!”

  孩子委屈道:“鞋子還不都是我編的。”

  老道士約莫是有外人在場,不好厲聲訓斥,隻得拿大道理搪塞孩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老人不說還好,一說到餓其體膚,孩子立即肚子咕咕作響,老道人做了一個背對徐鳳年臨水獨立的姿勢,故作不知。熟悉老頭兒脾氣的孩子隻得白眼挨著餓。羊皮筏子返回這邊渡口,老道人小心翼翼問了價錢。北莽道教這二十年香火鼎盛,對於道士,十分尊崇,甚至帶上點畏懼,不過撐筏漢子見眼前這位半點不似記錄在朝廷牒錄的朱籙道士,倒也敢收錢,卻是壓了壓價格,且不按人頭算。老道士伸手在袖子掂量了錢囊,夠錢過河,如釋重負,繼而給徐鳳年使了個眼色,再對撐筏漢子說了一句三人同行,算是給了徐鳳年一個順水人情。那漢子心知肚明,不過也不好戳穿窗紙,當是得過且過,賣個麵子給道人。上筏時,徐鳳年朝老道人點頭致意,老人輕輕搖了搖袖口,示意徐鳳年無需在意這點小事。弱水水勢遠不如黃河洶湧,河靜水清。孩子頑劣,趴在羊皮筏邊上,伸手撈水,然後尖叫一聲,猛然往後一靠,撞在老道人身上,差點給撞入河。漢子怒目相視,這趟買賣本就賺不到幾分銀子,若是有人墜河,平添恁多煩事,他如何能高興得起來。孩子顫顫巍巍手指著江麵,支支吾吾道:“有水鬼!”

  老道士嫌他聒噪多事,大聲教訓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老人滿嘴儒家經典,若非身穿道袍,還真就是個鄉野教書授課的迂腐老學究了。孩子驚嚇過後,漲紅了臉,“真是水鬼,穿了件大紅衣服,還是女鬼!”

  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一襲紅袍在皮筏附近如紅鯉遊弋,一閃而逝,就貼在羊皮筏底部。老道士顯然不信孩子的信誓旦旦之言,怒喝道:“閉嘴!”

  孩子氣得踢了皮筏一腳,所幸撐筏漢子沒有瞧見,否則估計就得加價了。到岸時,徐鳳年率先掏出碎銀丟給漢子,老道人愣了愣,會心一笑,倒也沒有矯情,黝黑孩子估計是被紅袍女鬼嚇得腿軟,率先跳下筏子,摔了個狗吃屎,看得老道人一陣無奈。三人走上簡陋渡口,同是南朝人士,老道人也有種異鄉相逢同鄉的慶幸,拱手打了一個小稽首,“貧道燕羊觀監院九微道人,俗名駱平央。公子喊我俗名即可。”

  徐鳳年畢恭畢敬拱手還禮,“見過駱監院。在下徐奇。”

  道教與佛門相似,亦有叢林一說,尤其是北莽道德宗勢大,逐漸權傾三教。一般而言,監院作為一座道觀屈指可數的大人物,非功德具備不可擔任,還要求精於齋醮科儀和拔度幽魂,不過徐鳳年看道人裝束,也知道大概是一位不知名小觀的監院,那燕羊觀有沒有十名道人都難說,這樣光有名頭的監院,還不如大道觀裏頭的知客道人來得油水足。徐鳳年此時負笈背春秋,衣著稱不上錦繡,不過潔淨爽利,那張生根麵皮又是儒雅俊逸,論氣度,駱道人與之比起來就有雲泥之別了,也難怪老道士有心結交。照理來說渡口附近該有酒肆,果不其然,孩子雀躍道:“師父,那兒有望子!”

  望子即是小酒肆常用的捆束草稈,竿頭懸在店前,招引食客。老道士囊中羞澀,如果沒有外人,跟徒弟二人知根知底,不用打腫臉充胖子,隻要兩碗水就對付過去。渡河錢是那公子哥掏的,要是在酒肆坐下,委實沒有臉皮再讓陌生書生花銷,可自己掏錢的話,恐怕幾碗酒下來,就甭想去道德宗那邊參加水陸道場了。徐鳳年對於這點人情世故還是懂的,立即說道:“走了半天,得有小一百裏路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實在餓得不行,駱監院要是不嫌棄,就跟在下一起坐一坐?恰好徐某也信黃老學說,可惜大多一知半解,還希望駱監院能夠幫忙解惑。”

  老道士笑道:“徐公子有心向道,好事好事。”

  一路緩行,孩子偷偷打量這個人傻錢多的公子哥,老道人賞了一個板栗給他,這才對徐鳳年說道:“世間根祗在道教,不過貧道學識淺陋,不敢自誇,唯獨對子午流注和靈龜八法倒是知曉一二,煉氣養丹之道,隻能說略懂皮毛。”

  徐鳳年點了點頭,一行三人落座在酒肆外的油膩桌子旁,要了一壇酒和幾斤熟牛肉。在離陽王朝,諸多州郡酒肆都不許私販牛肉,而擅自宰殺豬牛更是違律之事,在北莽就沒這些顧忌了。孩子狼吞虎咽,就算有師父擺臉色,也顧不上。老道士心底還是心疼這個毛病很多的小徒弟,對徐鳳年歉意一笑,自己要相對矜持許多,小口酌酒,撕了塊牛肉入嘴,滿口酒肉香味,總算開葷的老道人一臉陶醉,徐鳳年摘下書箱後捧碗慢飲,孩子抬頭含糊不清道:“師父你怎的今日沒興致吟詩唱曲兒了?”

  老道士笑罵道:“你當詩興是你饞嘴,總沒個止境?”

  徐鳳年笑了笑。

  老道士猶豫了一下,從書箱裏抽出一本劣紙訂縫而成的薄書,“這是貧道的詩稿,徐公子要是不嫌棄汙了眼,可以拿去瞧上幾眼。說是詩稿,其實小曲子偏多,不避俚俗,自然也就談不上格調。”

  徐鳳年驚訝道:“那得要仔細讀一讀,有上佳詩詞下酒,人生一大美事。”

  徐鳳年擦了擦手,這才接過詩稿,慢慢翻頁,初看幾首竟都是如才子思慕佳人,不過一些小曲小句,便是徐鳳年讀來,也覺得妙趣橫生,例如春春鶯鶯燕燕,事事綠綠韻韻,停停當當人人。徐鳳年起先還能喝幾口酒吃幾塊肉,詩稿讀到一半,就有些出神了:肝腸百煉爐間鐵,富貴三更枕上蝶,功名兩字酒中蛇。年老無所依,尖風分外寒,薄雪尤為重,吹搖壓倒吾茅舍。詩稿末尾,如詩詞曲子所寫,真是“生靈塗炭,讀書人一聲長歎”。詩稿由時間推移而陸續訂入,大抵便是這位駱平央的境遇心路,由才子花前月下漸入中年頹喪無奈,再到年老豁然感懷。

  徐鳳年合上詩稿,讚歎道:“這本稿子要是換成我二姐來看該有多好。”

  老道士一頭霧水,本就沒有底氣,略顯訕訕然。

  徐鳳年默默遞還詩稿,不再說話,擱在四五年前,這本稿子還不得讓他出手幾千兩銀子?

  這位一生懷才不遇的九微道人估摸著處處碰壁已經習慣成自然,收回詩稿,也不覺得心灰意冷,有天上掉下一頓不花錢的飽飯吃就很知足了。

  徐鳳年問道:“駱監院可知兩禪寺龍樹僧人去了道德宗?”

  老道人搖頭道:“並未聽說。”

  老人繼而自嘲道:“離陽王朝那邊倒是有佛道論辯的習俗,要是在北莽,道士跟和尚說法,可不就是雞同鴨講嘛。”

  道人忽然一拍大腿,懊惱道:“可別攪黃了道德宗的水陸道場,白跑一趟的話,貧道可就遭了大罪嘍。”

  孩子撇嘴道:“本來就是遭罪!”

  老道士作勢要打,孩子縮了縮脖子。

  酒足飯飽,得知徐鳳年也要前往寶瓶州西北,會有一頓順路,三人便一同啟程,走至暮色沉沉,依舊荒無人煙沒有落腳地,隻得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了。

  燃起篝火,孩子走得困乏,早早睡去。

  老道士不忘擺弄一句“癡兒不知榮枯事”。

  之後徐鳳年問過了幾個道教粗淺的問題,也不敢深問,生怕讓這位駱監院難堪。

  道士駱平央猶豫不決,下了好大決心才突然對徐鳳年問道:“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徐鳳年笑道:“駱監院盡管說。”

  道士一咬牙,低聲說道:“貧道年少時曾跟隨一位真人學習觀氣之法,看公子麵相,家中似乎有親近之人去了,不是姓宋,便是姓李。如果可以,貧道勸公子最好還是返鄉。”

  徐鳳年呆滯不言語。

  老道人歎氣一聲,“貧道其實也算不得準,若是萬一說晦氣了,徐公子莫要怪罪。”

  徐鳳年點了點頭。

  老道士看著這位性情頗為溫良的公子麵對篝火,嘴皮子微微顫抖,老道人不忍再看,沉默許久,望著遠方,喃喃道:“風濤險我,我險風濤,山鬼放聲揶揄笑。風波遠我,我遠風波,星鬥滿天人睡也。”

  人睡也。

  北涼五十人做一標。

  一標遊弩手的戰力遠勝尋常三百甲士,北涼遊弩手可做斥候之用,卻不是所有斥候都能夠成為千人選一的遊弩手。這一次,標長不用發話,李翰林和標內兄弟就察覺到不同尋常,絕非往常深入龍腰州腹地的小規模接觸戰,李十月幾個將種子弟都躍躍欲試。他們都心知肚明,他娘的,等了好幾年,總算等到大戰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除了糧草,必然還有大量偵查軍情的斥候,像撒豆子一般撒在大軍前方,隱匿行蹤,悄悄斬草。作為北涼軍寵兒的精銳遊弩手,有資格佩有最鋒利的北涼刀,持有最具侵徹力的輕弩,騎乘爆發力最好的熟馬。所有遊弩標騎俱是馬蹄裹布,低頭伏背往北奔襲。李十月性子急躁,加快馬速,比標長隻慢半個馬身,悄聲問道:“標長,瓦築方向?那兒可是龍腰州第一軍鎮,咱們後頭跟了幾萬兄弟?”

  標長轉頭瞪了一眼,本不想回答,想了想,沉聲道:“少廢話,記住了,這次遇上北蠻子那邊的馬欄子,不用留活口。腦袋都不用去割,別耽誤了軍情!遇上大軍則返,其餘別說欄子,就是一股三四百人的北莽建製騎兵,咱們也要拚掉。怕不怕死,怕死趕緊滾蛋。”

  李十月罵道:“怕你大爺!”

  戎馬二十年的標長顯然心情極佳,破天荒笑了笑,玩笑著多說了一句道:“老子真就是你大爺,這些年給你們這些兔崽子又當爹又當娘。”

  連標長那根讓人皮開肉綻的皮鞭子都習慣了,更別提標長的罵罵咧咧,再說標長其實也沒說錯,李十月所在這個曾經被嘲諷為紈絝標的遊弩標,標內輕騎,入伍前少有溫良恭儉的好人,都是地方郡縣上作威作福慣了的將門子孫,偶有與人無害的,骨子裏也傲氣,進了標,一樣給拾掇得規規矩矩,標長就算放個屁,都比自家那些官居高位的老爹苦口婆心來得管用。李十月眼神熠熠,不敢跟標長嘮叨,緩了緩馬速,跟李翰林和那重瞳子陸鬥並駕齊驅,嘿嘿道:“給咱們猜中了,還真是場大戰。”

  李翰林沒好氣道:“閉嘴,要不要打賞你一塊竹片?”

  李十月急眼道:“你當老子是雛兒,這玩意是新斥候管不住嘴才用的,我丟不起那臉!”

  “你跟雛兒其實也差不遠。”陸鬥冷冰冰說道。

  李十月漲紅了臉,正要罵娘,不過很快就蔫了。標內軍功累積,這位重瞳子早已與標長、副標平起平坐,也就李翰林能比上一比。經過幾場實打實的交鋒,陸鬥戰功顯赫,已經完全融入標內,雖說依舊沉默寡言,但連起先王八瞪綠豆的李十月都引以為兄弟,恨不得將妹妹雙手奉送,陸鬥跟李翰林、李十月等人的關係都算極好,他馬鞍懸掛有一隻矛囊,插有十數枚短矛,遊弩手本就人手一支勁弩傍身,連標長都好奇詢問,陸鬥那強脾氣,每次都裝憨扮傻,一問三不知。

  李十月不再嬉皮笑臉,伸手係緊了軟皮頭盔在脖子上的繩帶,深深勒入肉中,非但沒有膈應骨頭的感覺,反而有種熨帖的熟悉感。記得初入北涼軍,尚未有資格騎馬演練,隻以步卒身份熟悉軍陣,一天下來就散了架,第二日再穿上那件才不到二十斤重的鎖甲,真是全身上下火辣辣疼痛,李十月扯了扯嘴角,怎麽就稀裏糊塗當上了遊弩手?當年自個兒在郡裏仗著武力為非作歹,常年負傷,雖說不怕疼,可終究還是怕死的。大概是因為被爹親自送入軍旅,望見他對著那名據說是世交關係的將軍事事諂媚,臨別前父子一番攀談,李十月還罵老爹沒出息,都是正四品官員,怎就當起了孫子。那會兒死要麵子一輩子的爹竟是也沒有反駁,隻是拍了拍李十月的肩膀。誰不怕死,但李十月更怕丟人。也許是從那一刻起,李十月就想要風風光光撈個將軍回家,最不濟,也要風風光光死在沙場上。

  李十月吐出一口氣,眼神堅毅。

  涼莽邊境西線,是出了名的外鬆內緊,互成口袋,引敵入甕。就看誰有膽識去那一大片百戰之地割取腦袋攢軍功了。

  李十月這一標終於遇上了北蠻子,是一股精銳騎兵,比起北莽猛將董卓一手調教的烏鴉欄子隻差一籌,關鍵是對方人數達到了兩百,為首一騎鮮衣罩重甲,手無槍矛,隻配一柄華美莽刀。跟李翰林、陸鬥三騎潛伏的李十月知曉這是北莽校尉巡邊來了。北莽皇帳宗室成員和王庭權貴子弟隻要關係足夠硬,都會安上一個花哨頭銜,跟幾位大將軍借取兵馬往南縱馬,回去以後就好與人炫耀,至於帶兵人數多少跟家底厚度一致,北涼的遊弩手最喜歡這類不知死活的花瓶角色,撞上了就是一頓砍殺,不過往往都是不到百騎護駕,今天這一位意態閑適的年輕世家子顯然出身極為煊赫。率先查知消息的三騎不敢輕舉妄動,李翰林是伍長,命令李十月一騎回去稟告軍情,他和陸鬥繼續遠遠盯梢。

  涼莽雙方尋常斥候都各有暗號,口哨近似鳥鳴,不過這二十年相互對峙,探底也都已差不多,聯絡方式也就不得不千奇百怪,比較春秋時期許多蹩腳斥候鬧出的笑話,不可同日而語。例如雙方突襲,早已犬牙交錯,由於暗號雷同,直到近身親眼相見,還差點當作自己人。涼莽邊境上的遊弩手和馬欄子,是當之無愧天底下最狡猾也最善戰的斥候。李十月捎回標長的軍令:既然敵人執意繼續南下,那到嘴肥肉,要麽全部吃下,要麽把自己噎死,沒有其他選擇!

  說是北蠻子,其實姑塞、龍腰兩州多是春秋遺民,軍伍甲士的麵孔也跟北涼幾乎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