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小拓跋狼戾狠絕,徐鳳年苦戰魔頭(2)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2      字數:5011
  接下來兩天徐鳳年就冷眼旁觀這個小部族的煩瑣勞作,不管男女老幼,都分工明確,偷懶不得,放牧擠奶製酪打井剪毛鞣皮製氈采糞搓麻,隻要力氣夠用,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徐鳳年也沒插手幫忙,隻是默默計算著一名牧民或者說控弦武士需要多少土地成本,與呼延觀音交談,才知道部落上一輩出過幾名北莽王庭的怯薛軍成員,得以免去部族許多雜稅,否則以本族的人力物力,需要狩獵大型野物甚至是遊掠別部才能支撐下去,隻是這兩種事情,風險太大,稍有不慎,對部族就是滅頂之災,草原上每天都有這等規模的小部落衰敗或者被吞並,流徙到此,僥幸占據了一片湖泊,隻能寄希望於當地悉惕法外開恩,以及鄰近部落的孱弱。其間徐鳳年跟老族長一番密談,事後呼延觀音終於戴上一張趕工出來的粗糙麵皮,讓部族牧民大開眼界,越發將徐鳳年當作菩薩投胎的奇詭人物。

  第三天正午時分,在湖邊靜坐吐納的徐鳳年望向北邊,終於來了。隻不過比起意料之中的陣仗,可是大了許多。

  這片牧地的主人悉惕擒察兒高坐於一匹高頭大馬之上,這名壯年悉惕身材健碩,一身狼皮服飾,兩耳附近和額前頭發剃去,編織兩根辮子紮在耳後,肩上停著一隻大隼。擒察兒大手一揮,身後百十騎怪叫吆喝著呼嘯衝出,圍繞著營地策馬狂奔,這不算什麽駭人手段,尤其震懾人心的是擒察兒身旁有兩架牢籠,各自關押著一頭金錢獵豹和從兩遼那邊擒獲的猛虎,兩頭原本蜷縮打盹的猛獸似乎聞到血腥味,在籠中猛然站起,沉聲嘶吼,利爪撲騰在鐵欄上,欲擇人而噬。千裏流徙早已風聲鶴唳的族長呼延安寶率領部族成員,戰戰兢兢地聚集在一起,不帶兵器,根本不敢做出抗拒姿勢。跨境遷徙本就理虧,若非族內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值錢寶物,呼延安寶早就親自去給這位日後掌握全族生殺大權的新悉惕“敬香”。徐鳳年與呼延觀音並未走出帳屋,身邊還躲著一個憤憤不平的阿保機,透過縫隙望著趾高氣揚的悉惕親衛,但最終將視線停留在悉惕身邊一對主仆模樣的家夥身上。年輕男子狐裘狼帽,腰挎刀劍,與騎士不同,是盤膝坐在馬背上托腮而望,神情冷漠。錦袍老人神意內斂,徐鳳年雖然第一時間收斂了窺探視線,但興許是呼延觀音露出了蛛絲馬跡,老者察覺到了異樣,直視而來,眼神冷厲。

  騎兵縮小包圍圈,完全不讓呼延安寶有機會去跟悉惕套近乎。

  每年女帝秋季親臨的北莽王庭大型圍獵,也是如此,隻不過更加蔚為壯觀,僅是外圍驅逐獵物,就要動用數萬甲士耗時兩個月,隊列整齊,緩慢推進,有皇室怯薛軍負責監軍,隊形嚴格按照既定路線前進,稍有偏差,就要被拖去杖打,若是其間有獵物逃出包圍圈,十夫長當場斬殺,百夫長罷免官職,千夫長降職一等。當獵圈最後縮小到士卒僅僅間隔兩三帕時,連結繩索,覆以毛氈,此時圈內野獸麇集,不計其數,獅驢同處,牛馬相撞,豺狼狐兔擁擠,接下來便是以勳貴爵位依次遞減依次進入的一場屠殺盛宴。

  擒察兒輕輕抖肩,大隼振翅飛入天空,然後這位悉惕笑容殘忍地拍了拍手,等到騎兵獵圈開了個口子,幾名衣不蔽體的刺麵獸奴立即打開牢籠,牽出躁動嚎叫的虎豹,鬆開韁繩,野性難馴的一豹一虎並肩衝出,嫻熟地撲向圈內的牧民。虎豹奔跑時尤其凸顯修長動感的強壯身軀,意味著接觸以後便是無比血腥的撕咬,百步距離,一瞬便至。

  護在族長左右的兩名壯年牧民曾參與過多次野獸捕獵,雖然手中沒有矛箭,但仍是當仁不讓地站出隊列,先是大踏步前行,繼而狂奔,與出籠的獅虎對衝而去。擒察兒嘴角的笑意中充滿不屑,不知死活的賤民,他擒察兒精心飼養出來的虎豹豈是尋常獵物,野性遠比初時捕獲還要濃烈數倍,隻有出行狩獵時才囚禁籠內,其餘時候俱是放養於牛羊圈內,何時咬死全部牲畜,何時換圈而養,懲罰部落內犯禁的牧人,就投入圈內,便是那些膂力驚人的角抵高手,照樣敵不過虎豹的幾回合撲殺撕咬,多年以來隻有一人活下,事後也已是被咬斷一條胳膊。

  幾乎同時,兩名牧民就被身形矯健靈活的虎豹撲倒,咬斷脖頸,五爪輕輕滑抹,剖腸劃肚,兩頭畜生低頭啃咬,牧民血肉模糊,令人不忍卒視。當牧民四肢徹底停下抽搐,虎豹不約而同抬起頭顱,望向膽戰的圈內牧人。

  帳屋內阿保機見到這幅慘狀,滿臉淚痕,就要衝出去與人搏命,被徐鳳年按住腦袋,往後一拋,摔回屋內,徐鳳年則撩起當作門簾的棉質懸毯,一掠而去。他沒有想到這名悉惕如此痛下殺手。一般而言,越境牧民雖然罪可滿族致死,但要知道在草原大漠上,人命不值錢是不假,但與北莽悉惕重視部落內可控弦馬戰的青壯人數是兩碼事,草原上女子改嫁寬鬆,以至於超乎中原人士的禮義廉恥,還有每次戰事北莽都要不遺餘力地掠走離陽王朝邊境的百姓往北定居,都是因為歸根結底,大小悉惕之間比拚實力,都是以最直觀的馬匹與人頭數目來衡量計較。一般而言,一族舉旗叛出本部悉惕,選擇亡命遷移,遷徙地所在悉惕隻要實力雄厚,不怕與上任悉惕為敵,大多願意招徠接納。呼延觀音所在部落流蕩千裏,原先悉惕注定鞭長莫及,對於任何不缺水草的悉惕都是一筆財富,無非是花些銀錢跟掌管遊牧戶籍的上司官府打點一番,就等於多了三十多帳幕的稅源,徐鳳年真沒有預料到聞訊趕來的悉惕與牧民一碰麵,就要血腥立威,看架勢,根本就是要屠族。

  腰間掛刀劍的俊逸年輕人眉頭挑了一下。

  錦袍老人正要說話,年輕人搖了搖下巴,示意無需理會。

  徐鳳年腳尖一點,身形躍過騎兵頭頂,落地後恰好擋在老族長身前。猛虎張開血盆大口,徐鳳年不去理會被大黃庭海市蜃樓擋在衣衫以外的虎爪,雙手扯住猛虎上下顎,輕輕一撕,就將這頭山林之王的吊睛大蟲給撕成兩半,丟在身前。

  生裂虎豹,不過如此。

  失去夥伴的金錢豹驟然停下,顯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危機感,不敢輕易前撲。擒察兒震怒,冷哼一聲,馴獸奴人開始呼喝,指揮獵豹殺人。毛發油亮的獵豹終於按捺不住躁動,直線衝來,距徐鳳年十步距離時身形一折,向一側躍出五步,再迅猛撲向獵物右手邊。徐鳳年以峽穀悟出的斷江一勢,不見出手更不見出刀,獵物身軀就在空中被攔腰斬斷,這次輪到擒察兒與百餘騎兵瞠目結舌。狐裘青年眼睛一亮,嘴角扯了扯,當真是意外之喜。身邊悉惕率兵前來絞殺這支百人部落,正是他這位位高權重的拓跋小公子授意,草原上,興許有強大悉惕可以不賣耶律、慕容兩族子弟的臉麵,卻絕對不會有人膽敢違逆他的命令,在大漠,他父親的言語幾乎等同於女帝陛下的聖旨,如果是在北莽軍中,更是尤勝一籌,關鍵在於女帝也從未因此感到功高震主,她對於這名黨項部走出的軍神,絕無半點猜忌,信任得無以複加。所以北邊王庭,任你是皇親國戚和皇子皇孫,碰上軍神的兩位兒子,也要自行低下一頭。

  這位號稱“小拓跋”的年輕人一路親手殺戮六百人,何曾有一位悉惕去女帝那邊多嘴半句?倒是不乏有悉惕為他親自牽馬恭送出境。

  小拓跋依然托著腮幫,歪著腦袋笑眯眯道:“你是南朝哪個州的春秋遺民,不如做我的假子,你這輩子就有享受不過來的榮華富貴了。”

  北莽有權貴喜好收納假子風俗,與離陽王朝義子相似,隻不過地位往往隻比奴婢稍高,當然門閥豪橫的假子,一樣可以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尤其是那些北莽王庭可扣鮮卑頭玉帶的甲字大族,假子權勢顯赫,特權無數。

  年輕人恩威並濟,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道:“知道你們這些春秋賤民有些無謂的骨氣,若是不肯答應,殺光這群牧人以後,就拿你開刀,埋入黃沙,剝開頭皮,澆灌水銀。”

  徐鳳年不與此獠客套廢話,隻是平靜地說了一句:“好好說話。”

  盤膝坐在馬背上的狐裘狼帽青年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抬手作勢要抹去笑出來的眼淚,盯著獵圈中的佩刀男子,卻是詢問身邊的錦袍魔頭,“紇紇何時到達?”

  老人眸光熠熠,嘿笑道:“一刻以後。難得有美味送上門,小主子這趟不親自出手?”

  年輕人撇嘴道:“今天心情好,我還在考慮是收他做假子,還是剝皮曝曬。”

  老人一夾馬腹出列,問道:“那老奴先陪他玩一會兒?”

  不覺得北莽有幾人值得自己去忌憚的小拓跋輕輕點了點頭。

  徐鳳年黃庭瞬間傾瀉如洪,身影一掠如長虹,單手按在這名狼帽青年額頭上,將其推落下馬,在地麵上滑行了五六丈距離。

  當單手按住盤膝坐在馬上的狐裘青年,以徐鳳年的果決就要一瞬炸爛這顆頭顱,隻不過主仆二人過於小覷了遊曆草原的徐鳳年,他也一樣沒料到這名富貴子弟蘊藏著雄渾的內力,雖然看似被他一招擊落馬下,甚至被摔出五六丈,但事實上手掌與此獠額頭才觸及即被彈開,而錦袍老者更是離開馬背,圍魏救趙,雙掌推出,罡風凜冽,擊向徐鳳年的腦袋。一命換一命的勾當,徐鳳年不樂意去做,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擒賊擒王的大好時機從手心溜走。摔出狐裘青年以後,他的身形迅速側移,與錦袍扈從拉開距離。

  坐在地上的年輕公子頭頂狼帽歪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輕輕伸手撫摸著滾燙的額頭,不忙於起身,隻是嘖嘖稱奇,遍身氣機如龍蛇遊走,暗藏玄機。徐鳳年一擊卻無法將其擊斃,並不冤枉,拓跋家族以淬煉體魄稱雄北莽,武道基石打得無比牢固,這位年輕男子自幼便被父親帶往極北之地的冰原,鑿洞潛水閉氣,常年躺冰而眠,比較道教由內而外返璞歸真的上乘養胎道法,反其道而行之,由外而內,可以說一品四境,其中金剛指玄天象,拓跋菩薩每一次踏境都堪稱當之無愧的北莽第一人,虎父無犬子,這名在北莽自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的世家子也一樣出類拔萃,否則也不會有“小拓跋”的稱號。

  虧得他能按捺住急躁性子沒有拔劍出刀,起身以後拍了拍後背,破天荒地抬手示意錦袍魔頭不要計較,嬉笑道:“不錯不錯,就憑你這手法,離一品也差不遠了。如果還留有餘力,那還得了!不論心機還是本領,都讓我大開眼界。南朝什麽時候出了這麽一個俊彥英才,你是哪家甲字門閥的嫡傳子弟,說來聽聽?我可不舍得剝你頭皮,假子什麽的,就當笑話,不要介意。”

  北莽女帝臨朝以後,交換聽取南北兩京權臣的建議後,按照中原門閥製度,出爐了一個算是粗略胚胎的門第劃分,除去皇室兩族為一品大姓,接下來便是被譽為“膏腴”“灼然”姓氏的甲字十族,北七南三,南朝三姓皆是龍關貴族集團裏的古老豪門,這三姓人物皆是把持南朝廟堂朝政的領袖階層。狼帽狐裘的小拓跋自然而然將這名深藏不露的南朝人物,當成了被三姓豪閥傾力栽培的嫡係子弟。囊括兩朝的一品三十二人,北莽榜上有名十八位,足以讓自詡人傑地靈的離陽王朝汗顏,好在前三被王仙芝與鄧太阿占去兩席,挽回許多顏麵。除了他父親、洪敬岩、洛陽和慕容寶鼎四尊神魔,以及國師麒麟真人這位聖人,提兵山棋劍樂府在內的五大宗派瓜分掉六個名額,十大魔頭中除去位置重疊的洛陽,已經斃命的謝靈,八位凶名遠播的魔道巨擘有五位上榜,再加上耶律東床和慕容龍水兩名後起之秀,共計十八人。

  道德宗麒麟真人六位仙人弟子,都在一品瓶頸徘徊,道門真人往往一入一品即指玄,也往往隻差一線就是畢生不得踏入一品境。不由得小拓跋不稀奇眼前佩刀的男子,比他大不了幾歲,年紀輕輕就能跨過二品門檻,二品是謂小宗師境界,不是大白菜,可以秋種冬收一割一大把。他父親曾經說起過,當今離陽王朝二品高手中積澱了太多有望登頂的天才人物,當下北莽大體占優的格局,未必能夠持久。

  徐鳳年笑了笑,“小門小戶,不值一提。”

  狐裘青年略微遺憾地哦了一聲,身形暴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猛然抽刀當頭劈下,莽刀如普通騎兵無異,隻是在他手中斬出就要聲勢驚人。錦袍老人雙手插袖,看似眯眼觀戰,腳步卻隨著小拓跋的出刀而輕飄移動。徐鳳年往後撤了幾步,左掌手心拍在春雷刀柄上,短刀往後一劃,蕩出一個圓弧,堪堪躲過一刀之後,彈指一敲,閉鞘春雷離身圓轉,遠離戰場。幾乎是一瞬,徐鳳年身體後仰,欲倒不倒,避過變招橫抹的第二刀,而小拓跋也閃過回旋至背後的春雷,橫走幾步,第三刀斜撩而起,徐鳳年身體恢複直立姿態,一指輕彈,春雷繼續輕靈旋繞,刀鞘與莽刀鏗鏘撞在一起。身世煊赫的狐裘公子獰笑,單手握刀變雙手,勁力刹那暴漲,他自幼見慣了高手過招,自然有高屋建瓴的眼力與手段,就要一舉斬斷這種古怪馭刀的氣機儀軌,讓這家夥無法繼續裝神弄鬼下去。

  當他即將有信心斬斷氣機牽引時,徐鳳年欺身而進,不去管春雷莽刀,錯身而過,又是一掌推向他的額頭。狐裘青年委實不按常理過招,雙手不改出刀軌跡,更是不減力道,非但沒有躲避,反而拿腦袋往前一蕩,徐鳳年麵無表情地往下一抹,不去拿手心與此人額頭對碰,而是抹過他的臉龐,手腕一翹,托住他的下顎。這一臂一袖氣機鼓蕩,斜向上更是猛然發力推出,雙手仍是死死握刀的陰鷙青年倒摔出去,徐鳳年一腿高抬踹出,踢向胸膛,一腳踏出!

  狐裘青年胸口一縮,卸去大半力道,落地後依然滑行出老遠,雙手所握莽刀在地麵上割出一條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