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武帝城神仙鬥法,蓮花峰紅衣羽化(1)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1      字數:4997
  『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隻求天地開一線,讓徐脂虎飛升!』

  世子殿下一行人火速離開武帝城後,身份古怪的小蟲子掐指一算,臉色慘白,冷不丁跳下馬,在道路上打滾撒潑,眼淚鼻涕一大把,那撕心裂肺的可憐模樣,看著給人感覺就像是他那馬背上的采花賊老爹被正道人士給宰了似的。徐鳳年已經從青鳥嘴裏得知有關城內鄧太阿飛劍殺人的神通,以及桃花劍神與小蟲子的交談,依稀猜出這“孩子”的荒誕背景。小屁孩翻滾得滿身塵土,最後叉腰站在道路中央,麵對西南方向,抹去鼻涕淚花,破口大罵道:“他娘的洪洗象這王八蛋做事不地道,你跟咱們龍虎山較勁做啥,不就當年天師府沒讓你喜歡的女子上山燒香嗎,後輩打鬧,你這修道幾輩子的老家夥賭氣什麽?別他娘的以為你是呂老祖,貧道就不敢說話啊,當然,貧道是在與你講道理,千萬別找我打架!九朵氣運蓮花啊,九朵啊!貧道就那麽點家底,都給你老人家折騰沒了,貧道勤儉持家了一輩子,容易嗎?容易嗎?!”

  說到最後,一口一個“貧道”的小孩就抽泣哽咽起來,小肩膀顫顫聳動,當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徐鳳年一臉幸災樂禍,遙遙看了眼人頭攢動的東海,就當是苦中作樂了。他策馬來到龍宇軒身邊,笑問道:“不安慰下你兒子?”

  無地自容的龍宇軒手足無措,臉部抽搐,滿頭冷汗,還兒子什麽啊,能被新劍神尊稱老神仙的瓜娃子,讓他認爺爺都占天大便宜了。

  關鍵是那小孩要死不死這會兒轉頭朝龍宇軒喊了一聲“爹”,龍宇軒泥菩薩也有火氣,立馬回了一句,“老祖宗,別玩小的了,我喊你親祖宗行不?”

  小蟲子白眼道:“喊你‘爹’你就是爹了?那我去京城喊皇帝‘孫子’,他就真是我孫子了?瞧你這點出息!”

  龍宇軒差點一口血噴出來,若非顧忌他的隱蔽身份,他就要下馬去把這小王八蛋吊起來打。徐鳳年瞧了一眼這對歡喜冤家,視線最終定格在小蟲子那張稚嫩的臉龐上。以往瀏覽道教典籍曾見到類似“年逾百歲而貌如嬰兒”的描寫,以此描繪道門仙人的神異,三才相見結真嬰,應了新劍神鄧太阿所謂的返璞歸真。察覺到世子殿下投來的晦暗眼神,小蟲子拍拍屁股,擺出高人風範,習慣性去撫須,摸了兩下,都摸空了,才想起破關而出的自己體態才是稚童,哪來的胡須可以裝腔作勢。他訕訕一笑,也不矯情隱瞞,大搖大擺走到龍宇軒身邊,爬回馬背,與世子殿下齊頭並進,說道:“貧道龍虎山趙宣素。”

  徐鳳年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小色坯自報家門以後,還是心神一顫。當代道教祖庭四位天師,兩位老天師趙希翼、趙希摶是希字輩,不光是在天師府趙家譜牒中高高在上,在天下道統裏的位置也是名列前茅,德高望重。希字以後是丹,故而趙丹霞、趙丹坪兄弟是丹字輩,接下來是靜字輩。龍虎山除去趙希翼、趙希摶,也還有一些閉關不出的希字輩老真人,隻不過要麽並非天師府嫡傳,要麽本事平平,遠不如兩位老天師出名。但比希字輩高了兩個輩分的宣字輩,山外從未有人聽說。古稀已是世間年邁歲數,徐鳳年眼前這位,保守估計都活了兩個古稀。世子殿下策馬上了一處高坡,似乎打定主意要在這裏等候老劍神李淳罡,自稱宣字輩龍虎真人的小孩子皺眉道:“不走了?離得如此近,就不怕李淳罡再度敗給王仙芝,到時候你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鄧太阿在武帝城中殺人且贈劍,分明就用了心思。”

  徐鳳年眺望海麵,默不作聲。那隻藏有十二枚飛劍的黃梨劍盒被他擱置在馬車上,對於拎桃花的鄧太阿,徐鳳年哪裏敢掉以輕心。鄧太阿以言行怪誕著稱於世,真真假假,要是這家夥挖了個坑,徐鳳年總不能缺心眼得二話不說就跳下去,還把自己活埋了。當初靖安王趙衡送了一本王仙芝的刀譜,徐鳳年同樣沒急著去練,還是需要等回到北涼給白狐兒臉鑒定以後,確認有利無害才下手。萬一練著練著一開始日行千裏,緊接著就筋脈爆裂,武功盡廢,徐鳳年找誰訴苦去?

  東海海麵一戰,雷聲大雨點更大,翻江倒海,劍幕漫漫。看得紮堆在海畔的武帝城眾人瞠目結舌,不承想世間武夫還能如此打鬥。幾十名想近觀的江湖人士被罡氣與劍氣攪爛得屍骨無存。

  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白須白發,一襲黑袍,身形高大魁梧,赤腳負手而立於怒濤之上,任由一千九百劍層層蜂擁激射,在三丈以外折斷,墜入海中。八百飛劍以後,才堪堪推近至兩丈距離,又六百劍,終於抵達王仙芝一丈距離。充沛劍氣與剛猛罡氣交鋒,閃電交織,哧哧作響,刺人耳膜。再五百劍,刺在黑袍白發的王仙芝身軀上,卻寸寸碎裂,王仙芝毫發無損。觀戰者本以為一千九百劍無功後,那羊皮裘老頭兒就要黔驢技窮,不承想老家夥緩緩吐露“劍成”二字,墜海斷劍悉數浮出水麵,匯聚熔爐變成一柄舉世無雙的巨劍,橫亙於兩人中間。

  劍成時,天幕破裂,璀璨金光緩緩灑下。

  貌不驚人的老頭兒朗聲笑道:“李淳罡此劍開得天門,殺得你王仙芝否?”

  李淳罡一劍開天門。

  開門見山,此山是昆侖。

  山坡上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這才是真正的陸地神仙啊。

  當舒羞、楊青風,甚至連青鳥都不由自主仰望東海巔峰決戰時,眾人耳畔傳來馬匹慘叫聲,以及拔刀鏗鏘聲。回頭一看,龍宇軒與小蟲子所坐的駿馬被攔腰“斬斷”,正觀戰興高采烈的龍宇軒坐在血泊中,一臉茫然,不知為何馬匹會從腰部折斷,如同一根筷子被人兩指掐去。更奇怪的是龍虎山輩分嚇人的小祖師爺站在兩截駿馬屍體中間,麵沉如水,而拔刀殺人的世子殿下繡冬被磕回後,連春雷都一並拔出。

  相貌與年紀、心智嚴重不符的趙宣素的淺淡笑意有些瘮人,開口問道:“徐鳳年,你怎知貧道要對你出手?”

  徐鳳年微笑道:“趙老天師,知曉你身份後,本世子就在想,老劍神李淳罡與新劍神鄧太阿境界相差無幾,為何李淳罡隻覺得你來曆古怪,卻瞧不出你有神仙逍遙的境界?很簡單,在武帝城內,你已經對本世子動了殺心,泄露了氣機運轉的蛛絲馬跡,原本你想趁李淳罡不在場,讓本世子暴斃於武帝城六名武奴身前,好嫁禍給王仙芝,隻是你千算萬算,沒算到鄧太阿同樣隱匿氣勢入城,撞破了你的身份。若是僅限於此,本世子對於高人一向敬仰得很,也不會拔刀相向,趙老神仙下山,認了龍宇軒做爹,本世子就當作是世外高人不可以常理揣度,嫌龍虎山太悶,要下山遊戲人間一趟。敢問趙老神仙,可是為了那枯萎的龍池九朵氣運蓮,徹底對本世子起了殺意,連耐心都沒了?”

  趙宣素平淡微笑道:“山外山上都說你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貧道此行親眼相見,委實有些替小世子打抱不平。”

  徐鳳年也不藏著掖著,眯眼道:“再者老神仙興許不知道,到龍虎之前,在那匡廬山,本世子曾與那趙黃巢打過交道,方才老神仙真情流露,在地上一番肺腑之言,別人不知輕重,本世子可是聽得冷汗直流啊。”

  趙宣素笑了笑,橫臂伸手,一氣化玄,將如臨大敵的便宜老爹給吸納到稚嫩掌心,砰一聲,龍宇軒整個人如雪球炸開,屍體墜地,比那分屍馬匹還不堪入目。這位很符合千年王八萬年龜比喻的道士隻是盯著世子殿下,瞧也不瞧那死不瞑目的龍宇軒,隻是輕淡感慨了一句:“人生無常,福禍相依。”

  徐鳳年同樣沒有絲毫震驚,更沒有轉過頭看那名才成北涼客卿便暴斃他鄉的采花賊,他連嘴角滲出的血絲都不去擦拭,俯視著那名龍虎山老祖宗,好奇問道:“本世子隻僥幸猜到老神仙要出手,但至於為何要痛下殺手,還是有些不解,望老神仙解惑一二。”

  趙宣素伸出雙手,往下一按,舒羞和楊青風兩位連人帶馬仿佛一瞬間都給萬鈞重壓給壓到地麵,兩馬壓成肉泥,兩名北涼扈從苦苦支撐,七竅流血,對上這位龍虎山祖師爺,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道人瞥了一眼東海海麵,輕笑道:“世子要拖延時間,無妨,貧道何嚐不在等天門洞開時?李淳罡啊李淳罡,不愧是呂祖以後五百年劍道第一人。”

  瀕死的舒羞口吐鮮血,趴在地麵上,掙紮道:“殿下救我!”

  徐鳳年置若罔聞,笑道:“怎的,老神仙身懷如此玄妙神通,還怕那虛無縹緲的氣運纏身,飛升不得?”

  道人歎息一聲,“如何不怕,事已至此,便與你說明白了,貧道趙宣素與羽化登仙不過一線之隔,甲子以前是如此,可惜甲子以後仍是如此,就如貧道方才擊斃龍宇軒,逃不過福禍相依四字,貧道所在天師府趙家,與那天子趙氏同姓,五百年因果糾纏,就好似那玄武圖騰龜纏蛇,兩者氣數早已混淆。古人言清官難斷家務事,便是貧道略懂氣運淵源,也梳理不清楚,清理不幹淨。入武帝城時,偶遇鄧太阿,貧道其實已淡了殺心,當你氣數粗壯,命不該絕,貧道也樂得當一隻縮頭烏龜,躲在龍虎山那一畝三分地。可惜行至此地,李淳罡竟然劍開天門,貧道便是殺你,也可趁機飛升,你瞧,那便是天門。貧道曾與趙黃巢打賭,誰先飛升,誰便輸去一印,貧道一旦今日飛升,氣數報應,他老王八若敢收印,可就要去尋那趙黃巢了。至於你,徐鳳年,死於王仙芝眼皮底下,趙氏朝廷借徐驍的屠刀剮去武帝城這塊爛肉,惡人自有惡人磨,也算是貧道對百年老友趙黃巢的一點補償。”

  徐鳳年嘖嘖稱讚道:“老神仙打得一手好算盤。”

  趙宣素哈哈笑道:“貧道活了一大把年紀,道平平,臉皮卻厚。”

  他接著笑道:“奉勸你別奢望那邊兩位陸地神仙察覺此處異樣,貧道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一根刹那槍彎曲如弧月,當空掃下。

  趙宣素身形不動,任由刹那槍砸中那具稚嫩身軀,但下一幕竟是青鳥吐血倒飛出去。

  道人惋惜道:“女娃娃可惜了這副根骨。”

  繼而望向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嘲諷,“你還沉得住氣?”

  青鳥搖晃著站起身,刹那槍不曾脫手。

  徐鳳年瞥眼見到舒羞、楊青風都支撐得艱辛,擺手阻攔下試圖與道人拚死的青鳥,問道:“這裏的人都得死?”

  趙宣素點了點頭。

  徐鳳年嗬嗬笑道:“那讓我先來?”

  趙宣素沒有任何廢話,瞬間縮地成寸,掠至徐鳳年身前,不給他拔刀格擋的機會,出招便是殺手。

  “嗬嗬。”

  趙宣素才要觸及世子殿下,有手刀詭異一刺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趙宣素,也被這神出鬼沒的一招給擊退,他低頭一看,脖子上留下一道猩紅血槽。

  抬頭看去,是一個笑容古板的姑娘。

  趙宣素皺了皺眉頭,看見遠處劍開天門,撐開海天一線,分明已經到了最佳時機。他扭了扭脖子,身軀喀嚓作響,連綿不斷,發出如一大串黃豆爆炸的詭譎聲音。

  趙宣素冷笑道:“不錯不錯,世子殿下有些道行,竟然迫使貧道喚出真身。”

  道人骨骼血肉如老樹逢春,開始生長。

  徐鳳年平淡道:“真人不露相,原來是這麽個說法。你這高人,可當真是不高,不說老劍神李淳罡,便是新劍神鄧太阿,都差遠了。”

  趙宣素怒極,仰天大笑。

  “侄子,這馬屁拍得一般。”

  一道特有的醇厚嗓音悠悠由山坡底下傳來。

  “贈劍在先,還了一半恩情,殺人在後,還了另外一半,救了你兩次,今日起,鄧太阿與你娘親吳素再不相欠。”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裏是不高的高人,分明一輩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鄧太阿殺狗來了。”

  “既然李老前輩劍成於東海,珠玉在前,鄧太阿也不好貽笑大方。”

  “劍起!”

  趙宣素第一次流露出驚慌神色,憤怒道:“鄧太阿,你如何知道此地變故?!”

  “鄧太阿養劍,世上如何知道臻於巔峰。”

  站在十丈外的鄧太阿攤開手,微笑道:“蛾眉,朱雀,黃桐。”

  “蚍蜉,金縷。”

  “太阿。”

  六柄小劍破盒而出。

  分別釘在趙宣素天靈蓋,兩側太陽穴,三丹田。

  “道教言大真人證得不朽,可叫大地平沉山河粉碎,要不你讓鄧某開開眼界?”

  肉體崩潰,趙宣素竟然強硬使出元神出竅!

  如一道青虹掠向天門。

  鄧太阿向前踏出一步,依舊不急不緩溫言笑道:“想要登仙?也要問過鄧太阿的劍才行。”

  “回來!”

  六柄飛劍分明隻是釘在趙宣素肉體上,卻在道人的出竅元神映射出六劍輪廓,金光綻放。

  竟是將那元神硬生生拽回了肉體。

  徐鳳年二話不說,一刀將其劈成兩半,獰笑道:“老子讓你登仙!”

  見到龍虎山老祖宗那具返璞歸真如稚童的身軀被徐鳳年一刀砍成兩半後,趴在地上的舒羞眼中閃過一抹快意的猙獰。往年她在北涼王府寄人籬下,做了許多肮髒的人命買賣,也曾有數次命懸一線的險況,可都不曾像今天這般徒勞,麵對那個一路行來武帝城始終以兒童麵目示人的趙宣素,竟是連半寸衣袖都摸不著,就給抬手下壓的磅礴氣機壓得喘不過氣,七竅流血。此時見到世子殿下在鄧太阿劍仙神通輔佐下,一刀功成,隻覺得通體舒泰,恨不得當場便以身相許了這位年輕世子。她心知肚明,若非徐鳳年出聲,再有幾個瞬息時間,她與楊青風就要體內氣機與身體血肉一同炸開,屍骨無存。舒羞做不到陣亡於蘆葦蕩中的呂錢塘那般豁達,狗屁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她才逃離北涼那架陰冷牢籠,甚至有望去代替裴南葦成為靖安王府的偽王妃,如何甘心死在這裏?她默念心法,順了順氣息,卻覺遍身痛徹,舒羞一張漂亮嫵媚的臉蛋難免顯得十分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