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老供奉帷幄廟堂,窮書生曲水清談(2)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1      字數:4537
  徐鳳年點了點頭。這一趟出盧府,除了閑情逸致的姐弟二人,魚幼薇並未出行,青鳥被他按在府上好生休息,於是就隻喊上了魏叔陽、寧峨眉以及老劍神、小泥人四人,鳳字營輕騎都被留下來。不過靖安王妃仍是被丫鬟二喬去喊了起來,裴王妃好不容易在出襄樊後有了像樣的床榻睡覺,恨不得一覺睡個幾天幾夜,起床時頗不情願,上馬車時還睡眼惺忪,顯然是沒睡飽。一行人分乘兩輛馬車,馬夫分別由大戟寧峨眉和老劍神擔任。本欲避開的裴王妃被徐脂虎點名留下,車廂內除了姐弟就隻有這位從高高枝頭跌下的她,而徐脂虎打量她的眼神十分不客氣,嘖嘖道:“不愧是胭脂榜上的美人,連我這女子看了都要動心。”

  徐脂虎伸手就要去捏靖安王妃的凝脂肌膚,被神情冷漠的裴南葦不卑不亢地躲開。她對這位連青州都罵聲喧囂的無德寡婦,惡感說不上,好感肯定欠奉。隻不過人在屋簷下,不敢表露出來。徐脂虎見她躲開,有些無趣,轉頭一臉壞笑問徐鳳年:“嚐過了?”

  徐鳳年沒好氣道:“沒,你想要,晚上讓裴王妃睡你那裏,隻要別來禍害我就成。”

  徐脂虎放聲大笑,幾乎笑出眼淚,沉甸甸的胸脯亂顫,一點不顧忌地趴在徐鳳年肩頭上,氣喘籲籲地媚笑道:“算了算了,姐還是樂意跟你睡一起,與這等國色天香的美人兒磨鏡子,雖說也不差,可哪裏比得上跟你同床共枕。”

  靖安王妃滿眼震驚,看待這對姐弟有著毫不掩飾的憎惡,顯然是信以為真他們之間有那有悖倫理的悖德關係。

  眼神一冷的徐鳳年拿繡冬刀鞘重重拍了下她的臉頰,徐脂虎唯恐天下不亂,徹底依偎在世子殿下懷中,津津有味地望著這位靖安王妃。這姿態,哪裏像是姐姐,分明如同內宅裏爭風吃醋的妻妾,得寵後耀武揚威給手下敗將看呢。徐鳳年心中歎氣,但既然是姐姐胡鬧,就由著她去了,她開心就好,至於一臉厭惡的裴王妃心中所想,關他何事?

  徐脂虎得寸進尺,雙手摟著徐鳳年脖子,不肯安分守己地拿腳蹭了蹭臉色寒霜的裴王妃,笑道:“王妃姐姐,要不妹妹教你一些受益終生的狐媚手段?這女人哪,床下端著架子是好事,到了床上還如此,可就要惹男人厭了。姐姐都這般歲數了,若再放不開,可不就是浪費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本錢了嗎?”

  姐姐妹妹四字,徐脂虎咬字極重。聽在裴王妃耳中,自然十分刺耳,尤其是那三十四十的說法,相信再豁達的女子,都要揪心啊。

  布衣木釵的裴王妃板著臉,撇過頭,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徐脂虎惋惜道:“漂亮是漂亮,就是不懂半點風情,難怪我弟弟這種端著碗裏看著鍋裏的家夥都對姐姐你不下筷子。”

  徐鳳年終於出聲道:“好了,姐,你就別嚇唬這位貞潔烈婦的靖安王妃了,再說下去,她就要吞釵自盡了。”

  徐脂虎故作驚訝道:“瞧不出王妃姐姐這般剛烈啊。”

  徐鳳年笑道:“王妃,要不你吞釵給我姐瞅瞅?”

  裴王妃眼神淒離,咬著牙背對著他們,臉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徐脂虎在世子殿下耳畔悄悄道:“原來也是可憐人。”

  徐鳳年不置可否。

  來報國寺來得早,寺門還未開啟,十幾撥香客都在寺外歇息閑談,大多都是湖亭郡裏的熟人,當看到寡婦徐脂虎下了馬車,立即閉嘴不語,相比前段時間的看戲心態,昨天波瀾過後,湖亭郡別的縣城還好,陽春城裏所有消息靈通的士族門閥卻早已被那世子殿下的手段給震駭得訥訥無言。當街殺士子後,橫衝直撞驅散城內數倍人數的甲士,據說連盧府的中門都給拆卸了,當晚又將誠齋先生拖屍入城再拋屍門口,這等行徑,豈是慘絕人寰可以形容?城裏家族的老輩們連夜起身,與世交們挑燈夜談,都痛心疾首說這是泱州百年不遇的恥辱,傳言州內對待豪閥手腕最是鐵血的郎將董工黃已經得到命令,今天就要從州府帶六百精銳趕來陽春城,誰不知道這初上任便杖殺姑幕許三公子的董郎將與庾氏關係很深,更是顧劍棠大將軍昔日的心腹愛將?

  寺門緊閉,徐鳳年下車後,看見寺前貼著山根有個小巧玲瓏的方池子,泉邊綠樹相擁,又有一株盤虯奇怪的古鬆。徐脂虎親昵地挽著他的手臂走去,池裏一側各有石雕龍頭,龍口裏一滴一滴淌著泉水,水倒是清,池底香客丟下的散落銅錢清晰可見。徐脂虎撿起一根枯枝,蹲下去攪動泉水,停下時水麵上就會出現一條細如銀絲的分水線,她抬頭笑道:“看見沒,據說這是山水和泉水兩種水質輕重不同混淆一起而產生的景象,有意思吧?”

  徐鳳年蹲下去,想要伸手到水裏撿起幾顆銅板,被徐脂虎拿樹枝一拍,笑罵道:“你窮瘋了啊?”

  徐鳳年仍是撿起了一枚銅錢,兩指捏住,嘿嘿笑道:“能省則省嘛。”站起身,寺外空氣清新,鳥鳴聲一聲遞一聲,抬頭望去,寺中綠意一層高一層。收回視線,身邊那棵古鬆果然生得不俗氣,粗壯主幹左折右旋,苦苦彎作數疊,扭曲如一條臥龍,真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老劍神和薑泥便在樹下站著,羊皮裘老頭兒歎道:“天意如此太有情,可出於人力的話,則太過於無情了。”

  徐脂虎拿樹枝指了指古鬆,跟徐鳳年解釋道:“當地人都喊它臥龍鬆,說折一枝都會流出血來,不過我倒是沒見過誰真去做這事。”

  徐鳳年笑道:“我去試試看?”

  徐脂虎瞪眼道:“你敢!”

  徐鳳年撇撇嘴。

  一旁二喬看到這場景,溫婉一笑。世子殿下果然是跟小姐很相親相愛呢。興許是被瞥見了偷笑,徐鳳年朝小姑娘做了個鬼臉,嚇得婢女趕忙躲到徐脂虎身後。小姑娘心如鹿撞,好像不是怕,隻是被什麽輕柔撓了一下,就再安靜不下來。

  徐脂虎轉頭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小丫頭,會心笑了笑,就說嘛,天底下哪有不喜歡自家弟弟的女子。但明麵上徐脂虎還是嫵媚白了一眼無心之舉的徐鳳年,拿樹枝揮了揮,仿佛是警告他別在佛門淨地拈花惹草。

  寺門緩緩打開,兩個小和尚合手行禮。隻是今天廂房提供香客齋飯的地方,徐脂虎一行人落座後,就再沒人敢進去。

  徐鳳年這一桌徐脂虎坐著,加上九鬥米老道魏叔陽,還空了條凳子,丫鬟二喬和武將寧峨眉都站著,靖安王妃有自知之明,加上來的路上實在是被欺負得慘了,更是不會坐下。徐脂虎是喜歡熱鬧的人,就將坐在隔壁桌的薑泥喊來,小泥人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走近後被徐脂虎拉在身邊長凳上坐下,笑眯眯道:“薑泥,真是越長越俏了,你這妮子小時候就長得好看,那會兒府裏也就你能跟鳳年比了,我起先還擔心女大十八變,怕你長大了就不好看,現在看來是瞎操心了。來,跟姐姐說鳳年欺負你了沒。”

  小泥人在世子殿下和老劍神麵前挺潑辣的一妞兒,此時竟紅著臉不說話。

  徐鳳年拆台笑道:“臉紅了,難得難得。”

  薑泥沒怒目相向,桌下抬腳就踩下去。

  世子殿下一抬雙腳,嘿嘿笑道:“我躲我躲躲,就你還想跟本世子過招?”

  有徐脂虎在場,薑泥就沒什麽嘴皮子上的動作。

  徐脂虎柔聲笑道:“看樣子肯定是經常被欺負了。沒事,回頭我就幫你收拾他。”

  小泥人低著頭不說話。

  徐鳳年嘀咕道:“是我姐還是她姐啊。”

  徐脂虎抬手作勢要打,世子殿下側了側身。她愛憐地摸著薑泥這小妮子纖細的肩頭,“薑泥,聽說你出北涼後就給這無賴讀書?這是好事兒。這段時間嘛,來給姐姐讀王東廂的《頭場雪》,價錢加倍,都從那家夥口袋裏掏,他不敢不給。”

  薑泥抬頭重重嗯了一聲,是這個月裏破天荒的笑臉了。

  徐鳳年大煞風景調笑道:“酒窩,兩個小酒窩,哈哈,被本世子看到了!得,雙倍價錢就雙倍,值了。”

  薑泥立即板著臉,但眼中還是笑意盈盈,自然都是因為徐脂虎,跟那混賬沒半文錢的關係。

  徐脂虎笑道:“咱們的小薑泥笑起來最好看了,天底下任何女子都比不得。所以要多笑笑,不容易老。”

  隔壁桌蹺著二郎腿的羊皮裘老頭兒笑嗬嗬道:“徐小子,你這姐倒是沒白生這身段,心腸比你好多了。”

  徐脂虎摟著小泥人,扭頭嫵媚一笑,“就衝李劍神這句話,回頭好酒十壇。”

  老劍神豎起大拇指,讚道:“豪氣!這酒老夫喝定了,這些天在江南道上誰敢與你過不去,老夫第一個跟他不對付。”

  徐鳳年苦惱道:“怎麽覺著就我不是個東西。”

  在徐脂虎懷中的薑泥笑道:“你才知道啊。”

  徐鳳年驚喜道:“瞅瞅,又有酒窩了!”

  薑泥轉過頭,正要板起臉,被徐脂虎拿手指輕柔戳了戳能醉全天下男子的小酒窩,低頭打趣道:“你這可愛妮子,姐姐舍得讓那家夥離開江南道,都要舍不得讓你走了。”

  徐鳳年伸出手,啪一下把手拍在薑泥身前桌子上,縮手後,是那枚從泉水中撈起的銅錢,厚顏無恥道:“送你了,豪氣不豪氣?”

  薑泥猶豫了一下,大概是看在徐脂虎的麵子上,伸手拿起銅錢,握在手心。

  齋飯送上來後,徐脂虎一邊吃著餛飩,一邊說道:“今天報國寺有一場王霸之辯,要不要聽?”

  徐鳳年無所謂道:“隨你。”

  徐脂虎加重語氣道:“聽可以,不許打打殺殺。”

  徐鳳年埋頭啃著一個素包子,說道:“放心好了,棠溪先生肯定會盯著我的。”

  吃過早飯,徐脂虎帶著他去看報國寺裏的牡丹,薑泥與李淳罡走在最後,小泥人趁人不注意,攤開手心,偷看了眼滿是汗水的銅錢,然後趕緊握緊,跟做賊一般。

  看似左右張望的老劍神心中哀歎,娘咧,你這傻閨女,這輩子都要被吃得死死的了。

  敢情小小一枚銅錢,就比老夫畢生的劍道造詣更值錢了?

  報國寺裏大多數牡丹花期已過,姚黃魏紫兩種貢品牡丹爭芳鬥豔的盛景不再,隻留下一些品質相對平庸的仍有綻放,如葉裏藏花導致風情清減的墨魁牡丹。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報國寺牡丹比起北涼王府還是稱得上輝煌,光是在寺中轉悠賞景,就耗去一個半時辰。離午飯還有段時間,一行人在一間雅致禪房品茶。明明是寺廟,煮茶的卻是一位曼妙道姑。兩朝天子皆崇道,上行下效,莊老學說又是江南道士子集團清談話題的重要枝幹,許多世族豪門的婦人都有潛心黃老的風雅習氣,隻不過道姑出現在禪房,還是有些古怪。她約莫三十來歲,生得頰紅眉青,長得便很有修道人的清氣,經過大姐徐脂虎與她的言談,才知道這本名許慧撲的女子出自姑幕許氏嫡係,若非如此,也沒辦法在往來皆名流的報國寺山後獨有幾畝茶山。

  許慧撲算是徐脂虎的半個閨房密友,大概是二女同為寡婦的緣故,這些年走得比較近。這名女冠興許是愛屋及烏,對徐鳳年也相當客氣,她煮茶時雖說話極少,大多都是與徐脂虎寒暄,但偶有視線與世子殿下相觸,都會眉目含笑。茶罐是隻玲瓏錫瓶,貴在嚴實,而且錫性與茶性相親相近,存放前大瓶儲水小瓶吹氣以測滲漏。她一看就是茶道行家,門外漢哪裏懂得計較這些,隻想著如何金玉昂貴了。茶壺是古樸的去冬壺樣式。

  她見徐鳳年盯著茶壺,就解釋說道:“這是我父親年輕時去兩禪寺聽高僧講經時妙手偶得的,取自一位常年耕作的和尚洗手後沉在缸底的洗手泥,照著兩禪寺一棵銀杏樹的樹癭形狀做了一把壺,刻上樹紋,後來不知為何便流傳開來。壺名取自‘指紋隱起可迎春’。不過泱州一般的去冬壺,砂泥都從陽羨溪頭挖來。”

  徐脂虎正在努力將一朵牡丹插在徐鳳年發髻中,徐鳳年誓死不從,姐弟兩人有來有往,始終沒能得逞的徐脂虎喘著氣笑道:“那老和尚就是兩禪寺的大住持,聽說活到一百五六十歲了吧,遍天下也就咱們北涼武當山上的丹鼎大家宋知命可以比一比。許伯父每隔十年就要跑一趟兩禪寺,除了聽禪聽經,還有就是跟老和尚求那洗手泥。所以陽羨溪頭一斤泥能值一斤黃金,終歸不如許伯父親製的茶壺來得佛氣。”

  徐鳳年剛接過一隻綠玉鬥茶杯,正想喝茶,結果聽到這茶壺是老和尚缸底洗手泥製成的,臉色頓時有點不自然。佛氣什麽的,他喝不出來,也實在是不想喝出來。但上了賊船下船難,隻得硬著頭皮喝了一口。他喝茶喝不出門道,也就不敢瞎賣弄,茶葉與烹茶用的泉水自然都是極好,但隻要一想到洗手泥三字,他就有些泄氣,興致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