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獅子樓琴返指落,蘆葦蕩劍拔弩張(4)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0      字數:3908
  沒有佩劍隻有竹竿的青衫遊俠兒身後依然寂靜無聲,或者說隻有漫無邊際的風吹蘆葦嗚咽聲,聲聲入耳。正是這名清瘦青衫客在鬼門關口一竿挑翻了大船,腳下一葉小舟瀟灑而來瀟灑而去,在消息靈通的武林中已被津津樂道許久,老劍神才剛複出,吳家新劍冠便翩然前往挑戰,怎麽看都噱頭十足,近期已經掙了江湖人士無數斤的口水唾沫。底層江湖俠士與綠林好漢隻是在震撼這名新劍冠一路南行的所向披靡,有心人卻已在打探到底是何方神聖才有資格做吳六鼎的劍侍,奈何吳家劍塚是個消息滴水不漏的古怪地方,一直得不出個所以然來,隻依稀得知這一輩劍冠吳六鼎的近身劍侍比起上一輩還要出類拔萃。成為劍塚劍侍,對劍主忠心耿耿不需多說,注定要一生不事二主,所有劍侍都是自幼便被老輩枯劍士按照天分高低揀選給吳家嫡係後輩,劍主和劍侍一同成長,一起練劍、悟劍、挑劍,劍塚每一代都有幾十對劍主劍侍,唯有成為劍冠的劍侍,才可以代表吳家劍塚行走江湖。新劍冠的實力毋庸置疑,籠罩著一股悲情意味的劍侍的實力更是惹人好奇,加上這座不知埋葬了多少劍道天才的墳地向來有劍侍實力超過劍主的傳統,天曉得吳六鼎身邊的神秘劍侍是修習何種霸道劍術?因此那些不待見劍塚,自視一家獨大唯我獨尊的潛在勢力,不是在確保萬無一失的前提下,都要好好掂量掂量,不敢輕易去攖其鋒芒。

  劍主修王道劍,劍侍習霸道劍,是劍塚祖宗刻在劍碑上的成文規矩。論殺人劍術,天底下可沒有比得上吳家劍侍的了。

  青衫吳六鼎感慨道:“咱倆真是絕配,我小時候死活不肯與我爺爺去學外王內聖,總覺得以老祖宗的天賦,也隻是得了‘素王’稱號,無法在我家劍道上稱王,那我學什麽王道劍,還不如與姑姑一樣練入世的霸道劍來得威風。你呢,誤打誤撞,倒是打小被授予王道劍,連爺爺那柄‘素王’都被你從劍山上替我取了回來。我入世練入世劍,你出世劍卻得陪著我入世,委屈你了。靖安王說姑姑的大涼龍雀在那人手上,我可以不去管那些廟堂捭闔的陰謀,但那把劍,不管如何我都要替你拿來。”

  吳六鼎身後終於出現一道修長身影,背負著一柄不出鞘已是劍氣凜然的長劍。她與吳六鼎一般身穿文士青衫,容貌平平,棱角格外分明,眉宇間有一股殺伐英氣。

  古劍“素王”,天下名劍第二,力壓劍塚曆代所葬十六萬劍。

  應該並非目盲的背劍女子卻始終閉目而行,清風拂麵,吹得她一頭隻以紅繩粗略係了個馬尾的發絲肆意飄散。

  扛著竹竿的吳六鼎轉身嬉皮笑臉道:“翠花,為何明知你長得不算好看,可我就是喜歡你呢?”

  負劍閉目緩行的年輕女子一本正經回答道:“大概是你喜歡吃我做的酸菜,怕沒有酸菜吃,才喜歡我。”

  她打小在吳家劍塚裏便是出了名的不善言辭,除了練劍還是練劍,除此唯一的興趣就是做酸菜。吳六鼎年幼時便很嘴饞這個,一饞就饞了這麽多年。她出身貧寒,被帶入吳家劍塚前是村野人家裏的閨女,大概由於從前的記憶僅剩酸菜味道了,入了天下學劍人心目中的聖地,便嚐試著去做酸菜,至於味道好不好,沒有對比,自然便沒有答案,反正青梅竹馬長大,準確說是青梅竹劍長大的吳六鼎一直吃也沒有吃煩。她一臉刻板的回答興許在外人耳中聽著荒誕不經,吳六鼎卻聽得很用心,並且很正兒八經去深思這個問題。翠花的酸菜啊,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美味的玩意兒嗎?況且翠花不提劍而是很認真去做酸菜時,不大好看的她總顯得好看一些。

  “翠花,今日我若死在李淳罡手中,以後每年清明就別祭酒了,我不太愛喝,搞一大盆酸菜就行。”

  “好。”劍侍侍奉劍主,臨敵破敵時不準出手幫忙,更沒有為劍主報仇的規矩,隻有葬劍守墳的習俗。吳家老祖宗當年立下這條鐵律,怕的就是後輩有所依仗而耽誤了孤身求道的精純劍心。

  “翠花,酸菜就隻能用白菜嗎?”

  “我隻會白菜醃漬。”

  “換換口味唄,咱們都到了南方了。”吳六鼎流著口水一臉期待。

  “你難道不應該想著如何破解李淳罡的兩袖青蛇嗎?”劍塚這一輩劍侍魁首皺眉輕聲問道。

  確實有些不像話了,且不說是大戰將啟的緊要關頭,便是尋常時分,一位吳家劍冠與劍侍似乎也不應該聊些酸白菜的話題啊,好歹聊些玄妙靈犀的劍道感悟,說些讓天下劍士一聽就拜服崇敬的言語。

  “想著活下來才能吃到酸菜,就比較有鬥誌,也不用去想我使素王劍會不會心生愧疚。李淳罡的兩袖青蛇也好,鄧太阿的桃花枝也罷,不管劍術劍意,終歸都在劍道範疇。天底下,真沒有比吳家更懂劍的地方了。”吳六鼎輕聲笑道,雙手搭在竹竿上,眯眼望向蘆葦小道盡頭。

  腰間纏繞一捆金黃軟劍的莊稼漢子與吳六鼎恰好對角,由東北往中而走。這名皮膚黝黑如鄉野農夫的漢子神情木訥,略微低頭,懷中有一處凸起,似有一個木盒形狀的物件。

  正是這樣東西讓他來到襄樊城。

  當年襄樊十年鏖戰,對一心學武的他來說,並無對錯,哪怕是王明陽死在了釣魚台,他也不會去與人屠徐驍計較什麽。他不是沒有試圖勸說王明陽離開襄樊,甚至對其說過便是你守城勝了,東南半壁大廈將傾,一己之力能如何?可那人不聽,最終隻是以襄樊二十萬血肉之軀成全了一人的名節。這等慘絕人寰的暴戾行徑,與那敵對的人屠何異?是更有道德一些?聽聞最後慘烈結局的他當時正在北莽,並未奔赴北涼尋仇,隻是說了一句不許徐家人再入襄樊。

  他說到做到。

  何況靖安王趙衡還交付給他那隻裝有王明陽眼珠的盒子。他隻是一名武夫,兩大藩王的恩怨,不想去摻和,但既然北涼王的兒子敢來襄樊,他就要履行當年諾言。

  因為王明陽是他的兄長。

  兩名女婢踮了半天腳跟終於瞧見了那個惡名如雷貫耳的北涼王世子,他並沒有舒舒服服待在車廂內,隻是與一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乘馬而來,她們納悶這位世子殿下就不怕吃灰塵嗎?縱使馬術再好,終歸是顛簸難耐,哪裏有坐在車裏愜意。她們小跑回王妃所在的馬車,說那世子到了。裴王妃緩緩下馬,一手攥緊那封隻有寥寥數字的密信,一手握著“滿意”念珠,臉色如常。她依然是那個在鍾鳴鼎食王侯高牆內都難掩出彩氣質的大富貴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車旁,望著那個不知是可恨還是可笑或是可憐的後輩登徒子緩緩接近,不知為何,她手心滲出了汗水。

  徐鳳年早看見了蘆葦蕩口子上的車隊,離著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肅容輕聲問道:“魏爺爺,桃木劍都用上了?夠不夠用?”

  這兩日不見蹤影的九鬥米老道魏叔陽撫須微笑道:“桃木三十六,劍陣已經準備妥當。”

  徐鳳年點了點頭,陰沉道:“祿球兒信上說襄樊王明陽的弟弟也來了,我就不明白當年襄樊整整十年攻守戰,他不曾幫手,為何今日卻來湊熱鬧?良心發現了?”

  魏叔陽神情凝重起來,歎息一聲,搖頭道:“老道這就不敢妄言了,隻知此人的武道修為極為深厚,否則也不至於接連兩次登上武評,連續二十年做了那天下第十一號高手。外行看熱鬧,覺得這名號可笑,老道真是半點都笑不出來。”

  徐鳳年不握馬韁,雙手按住繡冬、春雷,眯眼望著被靖安王府侍衛護著的兩名俏麗女婢,若說那姓王的第十一來城外“待客”,屬於情理之外的意料之中,那在路上便已聽聞出城消息的裴王妃,就有些莫名其妙了。靖安王趙衡這老烏龜瘋了不成,要把身為王妃的她放在這幾乎可以稱作必死之地的蘆葦蕩?要引君入甕可以理解,可需要付出這般慘重的代價嗎?好歹也是一位比玉人還嬌媚的正王妃,或者說趙衡已經為了世襲罔替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徐鳳年喃喃道:“暫時已知的有第十一和四具符將紅甲,趙衡還有哪些後手?既然連裴南葦都肯等同於一顆棄子,那必定就不止是這般‘客氣’了。怎的,事後就說本世子對出城賞景的靖安王妃圖謀不軌,故意一路尾隨,玷汙了王妃,接著靖安王衝冠一怒為紅顏,這個說法會不會太兒戲了?再者,趙衡真有把握在這裏將我一擊斃命,還是說這位藩王覺得鬥不過徐驍,鬥一鬥我是勝券在握的事情?”

  徐鳳年對魏叔陽輕聲說道:“讓寧峨眉與鳳字營快馬跟上來,不需要拉開半裏路距離,與他說明白,準備死戰。”

  老道魏叔陽立即策馬折回。

  徐鳳年已經清晰可見靖安王府兩名女婢的姣好容顏,放緩速度,與馬車並駕齊驅,伸手叩了叩車壁,薑泥掀開簾子,一臉狐疑。

  徐鳳年說道:“你與老前輩說一聲,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來了,符將紅甲也來了,說不定暗中還有不弱的高手。”

  薑泥麵無表情哦了一聲。

  “你小心些,別下車,今天不太適合你看笑話。”說完這句,徐鳳年這才夾了夾馬腹,在呂錢塘、楊青風、舒羞三名扈從的貼身護送下快馬前行,魚幼薇出城時就被安排與薑泥、李淳罡同乘一車。

  徐鳳年看到好似孤苦伶仃站在蘆葦蕩前的裴王妃後,沒有急於下馬客套,雙手按刀,隻是高坐於駿馬上,無言俯視。

  兩名女婢雖說驚訝於這名北涼王世子的英俊瀟灑,但見他竟然倨傲地坐在馬上一言不發,其中一名跟在王妃身邊聲勢不輸王府尋常管家的女婢怒目斥責道:“北涼王世子,見到王妃,為何不下馬!”

  徐鳳年一笑置之,隻是盯著那名胭脂評排名比襄樊李雙甲還要高的大美人,他沒有見過那位白玉獅子滾繡球的名妓,但確定世間任何一個男人,在王妃裴南葦和聲色雙甲的李白獅中選擇,哪怕後者在容顏上更勝一籌,都是會選擇與裴南葦共度春宵。離陽王朝六大藩王的正王妃,可不是那些亡國嬪妃可以媲美的,恐怕唯有亡國皇帝的皇後在誘惑程度上可以與之一較高下。徐鳳年希望從她眼中看出一些什麽,可惜沒有看出任何蛛絲馬跡,甚至瞧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身陷危局,而這般狠辣布局的恰好就是她身後那位靖安王。徐鳳年越發好奇了,沒有耐心和心情與眼前女子打機鋒說謎語,直接開門見山問道:“你不跑?”

  馬下抬頭的靖安王妃平靜反問道:“能跑到哪裏去?”

  徐鳳年譏諷笑道:“躲一躲也好。”

  裴王妃淡然笑道:“靖安王要交給你一封信,世子大可放心,信上沒淬毒,因為我已看過。”

  徐鳳年隻是伸出繡冬,王妃也不氣惱他的猖狂無禮,將那封信放在刀身上。

  徐鳳年抽出信後看了一眼內容,笑道:“靖安王叔這是要送我到黃泉路上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