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心安處即是吾鄉,無禪道總歸有情(3)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0      字數:5046
  她一走,靖安王趙衡瞬間變換了一個人,心無旁騖,好像剛才那本家中難念至極的經書一翻而過,他坐在一個香草結成的蒲團上,冷哼一聲,陰森森道:“徐瘸子,你真以為本王不敢動你的兒子?!世襲罔替?本王讓你二十年苦心經營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薑泥要讀書,徐鳳年勉強捺著性子聽她讀了兩千字,就去找魚幼薇出門,準備帶她一起去襄樊釣魚台觀景。釣魚台裏有幾位天師府老道,徐鳳年看能不能親口問到一些黃蠻兒在龍虎山那邊的消息,僅是聽從趙希摶那個牛鼻子老道的代筆書信,總不太放心。魚幼薇穿了件姥山青蚨綢緞莊購得的華美繡裘,是典型的西楚樣式,堪稱“堆紅織錦愁媚嗤素”,可惜在徐鳳年眼中略加嚴實了點。他不樂意魚幼薇去酥胸微露,卻也不想不流半點韻味,魚幼薇本就是體態風流的尤物,尤其是那胸口兩堆傲人肥雪,徐鳳年是見識並且品嚐過誘人滋味的渾蛋。魚幼薇如此包裹嚴實,連那點浮想聯翩的機會都被扼殺了,好在她捧著寵愛白貓,將胸脯擠出了幾分本色,徐鳳年笑著自言自語道:“沒白養你啊,武媚娘。”

  出門後徐鳳年善解人意地問道:“瘦羊湖賞過沒?”

  魚幼薇搖了搖頭。

  徐鳳年於是先帶著她稍稍繞路走過了一條白蛇堤,似乎與仙人沾邊的景點都以劍仙居多,從未聽說跟刀有關的。例如白蛇堤是傳說幾百年前有一位陸地神仙見不慣白蛇在湖中興風作浪,一劍怒斬,白蛇死後碩大的身軀便成了一條長堤,白蛇堤如此,春神湖也一樣。耍刀的?沒前途啊。滿肚子自嘲的徐鳳年帶著魚幼薇一路行去,很是引人注目,一些個遊湖的騷客士子都鼓足了勁頭或吟詩或高歌,希冀著能博來那位抱貓娘子的青眼相加,可惜魚幼薇根本視而不見。

  徐鳳年調笑道:“你沒能上胭脂正副兩評,怨不怨我?”

  魚幼薇隻是搖頭。

  徐鳳年笑了笑,問道:“按理說你父親是上陰學宮的稷下學士,你該喜歡士族子弟才對,可以前在北涼,也沒聽說你與哪位士子有詩歌相和啊?”

  魚幼薇輕聲道:“因為我知道那些口口聲聲‘不事王侯不種田,君王下詔我獨眠’的文人,都是君王下詔便癲狂的人。那些自稱要‘一劍當空驚老龍’的酸秀才,則是殺雞都不敢的人。我能與他們談什麽詩賦?”

  徐鳳年點頭道:“也對,還不如我這種正大光明花錢買文的粗鄙家夥。要不咋說男兒隻說三分話,留下七分打天下?”

  魚幼薇低頭不語。

  慢行出了瘦羊湖,徐鳳年騎上呂錢塘牽來的駿馬,總共隻有五匹馬,幹脆利落,就沒給魚幼薇獨自乘馬的機會,上馬後世子殿下抱美人,美人抱白貓,成了街上一道養眼的旖旎風景。

  騎馬到城門,上了城樓,才知龍虎山幾名看守釣魚台的老道士已經離開襄樊,原來那張天符已經自行燒毀,難怪襄樊城內百姓一派喜慶。徐鳳年登上釣魚台,城門校衛無人敢攔,入了巍峨城樓,徐鳳年打量城內規格,魚幼薇則望向浩淼的春神湖。徐鳳年向寧峨眉請教了一些若是攻破襄樊城門後該如何進行巷戰的問題,寧峨眉是鮮明的馬戰將領,進入北涼軍旅後多在邊境上以北莽蠻子的頭顱積攢軍功,雙方交戰,多是平原上的對壘角力。對於世子殿下詢問的攻城戰,寧峨眉隻能說些從老卒那裏聽來的皮毛,所幸徐鳳年依然聽得入神,偶爾點下頭,碰到不解處,總要刨根問底,半吊子巷戰的寧峨眉難免要跟世子殿下大眼瞪小眼。

  一身便裝的寧峨眉終於得了個空閑,見世子殿下駐足遠眺,小心問道:“殿下,你問這些事情做什麽?北涼邊境那邊可沒有攻城戰的機會。”

  徐鳳年似笑非笑道:“書籍秘籍,隻要是書上有的東西,我想要,就應有盡有,唾手可得。但那些書上沒有的,興許隻是瑣碎小事,對我來說才是無價寶。再說了,這會兒不攻城,就不許我們三十萬鐵騎以後踏平北莽了?”

  壯如熊羆的大戟寧峨眉身體一震。

  徐鳳年轉頭問道:“寧將軍,靖安王府收下我讓你送去的檀盒了?”

  寧峨眉點頭道:“已經收下。”

  徐鳳年望向城中遙遠的靖安王府,喃喃道:“被你看破也無妨,世上與京城那位最不共戴天的,不正是你嗎?”

  有一座寺建寺千年以來,便正門永閉,不管是帝王將相前來,還是凡夫俗子燒香,都不曾開啟過。

  這座山寺走出了無數位得道高僧,最近一位最出名的,俗名楊太歲,是當今兩朝帝師,將來極有可能是三朝。各朝各代記載在冊的圓寂於寺中的高僧有三千餘人,其中兩百多人被封國師。起始從小乘禪法到止觀禪,再到北魏朝三十六位肉身菩薩同時在山上開辟譯場,佛光普照,再到八百年前證得無上佛果的禪宗祖師一葉渡海而來,傳授大乘壁觀,終成佛教祖庭。

  近數百年來佛道相爭,每十年與道門論辯高下,釋門都由這座寺廟裏的僧人去龍虎山坐而論道。但與道教祖庭的等級森嚴不同,這裏沒有太多規矩講究,誰都可以上山,山上各處都去得。這裏山高寺高碑高塔高佛法高,山高,卻如寺廟名叫兩禪一般馬虎糊塗,始終沒個名字。

  這便是天下第一名刹兩禪寺。

  有人說這座寺廟之所以叫作兩禪,是修自禪與他禪,即禪己和禪人。但一千多年的漫長歲月,好像都沒有一個統一的官方說法,兩禪寺也從未出言解釋過。

  山背麵有一座塔林,為兩禪寺曆代高僧葬地,共計千餘座,墓塔大小不一,各有雕刻題記,一眼望去如茂林。兩禪寺本意並未將這當作禁地,隻是信徒虔誠,不敢踏足,久而久之,就少有人來這裏觀摩。塔林邊緣有一座千佛殿,牆麵上繪有長達數百米的彩繪拳譜,殿內地麵有一百零八個坑窪,據傳是羅漢踩踏出的腳印,千人來看便有千種拳,故有“天下拳法出兩禪”的美譽。

  萬佛殿東側有一座小茅屋,常年住著個沒名沒分的白衣僧人,若不是那光頭身披袈裟,怎麽看都不像個僧人,這白衣中年僧人不僅喝酒吃肉,最過分的是他還娶了個媳婦!更有一個自小便在寺中長大的閨女!

  怎麽看都是劣跡斑斑的中年酒僧,除卻生活不夠檢點,幸好並不與人交惡,隻收了一個與他好脾氣如出一轍的小徒弟,女兒生性活潑,喜歡在山裏爬上爬下。寺裏那個據說年歲最長的住持十分喜愛這娃娃,白衣僧人幾次無意間闖禍,被戒律院裏的古板高僧追著責罰,便讓自家閨女去方丈室討要幾串糖葫蘆解饞,老住持隻要看著小閨女,也就立馬消氣了,百試不爽。這個看守塔林的中年和尚帶出來的徒弟可不簡單,小小年紀便當上了寺中講僧,得以身披偏袒左肩的淺紅袈裟,小和尚法號“一禪”,十分古怪,不過比起他師父的法號,就不顯得奇特了。

  風和日麗的好時分,可憐小和尚坐在茅屋前搓洗著一大盆師父師娘的衣物,唉聲歎氣。元宵節那天去山下看燈會,結果不小心就被東西拉去龍虎山,在天師府還與白蓮先生說道了幾句,幸好沒被關門痛打一頓。可一回到寺裏就遭殃,師娘確是懶散了些,這麽多髒衣服都不清洗,堆在屋中也不嫌臭,非要等到自己回寺才罷休。而且溜出去玩分明是東西的主意,師父師娘見到東西還是那般慈祥,轉頭看我便換了麵孔,吃飯時連碗裏米飯都少了許多。唉,這會兒東西該是和師娘下山去買胭脂水粉了,師父其實也挺可憐的,藏在床底儲錢的托缽,猴年馬月才能放滿銅板哦。

  茅屋中走出一個醉醺醺的白衣僧人,個子極高,一屁股坐在小和尚身邊,同樣是板著一張苦瓜臉。

  小和尚都不樂意去瞅一眼。

  其實師父也不容易啊。

  小和尚搓洗衣服搓得腰酸背疼,百般無聊,隻好隨口問道:“師父,上山的時候聽說寺裏來了個南邊的名僧,正跟慧能方丈搶地盤呢,你說誰能贏?”

  白衣僧人打了個哈欠,沒好氣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再說你慧能師叔打架本事跟你差不多,多半是搶不過人家的。”

  小和尚撇了撇嘴,憤憤道:“你不肯教我高深武術,我能有啥法子,千佛殿三麵牆壁上的拳譜,看了這麽多年,我實在是看不出厲害啊。”

  這師父沒半點責任心敷衍道:“所以東西說你是笨蛋嘛。”

  笨南北老氣橫秋歎氣道:“師父,你說我這輩子能折騰出舍利子嗎?要是不能,我覺得還是去練武好了,東西總是喜歡往山下跑,我怕她被人欺負,我打不過啊。”

  白衣僧人想了想,說道:“這樣啊,那你先拿寺裏那些八九歲剛練拳的小沙彌當沙包打嘛,打著打著你就變成高手了。”

  小和尚滿腔憤懣道:“這話你早說過了,去年我聽你的去揍一個小沙彌,結果人家師父跑來罵人,你倒好,直接溜了,害得師娘差點把我耳朵都給揪下來!”

  中年僧人故作訝異啊了一聲,裝糊塗說道:“有這事?”

  認命的小和尚低頭,狠狠搓著髒衣。

  半晌沒動靜,小和尚轉頭看了一眼,發現師父在抬頭看著萬裏無雲的天空發呆,忍不住問道:“師父,看啥呢?”

  白衣僧人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

  小和尚本能先去看師父的手指,很快就被師父敲了一個板栗,教訓道:“說你笨還不服氣,我已經替你指點,你在看什麽?這般魯鈍悟性,還想死後燒出舍利子?”

  笨南北沾水的手先擦了擦褲管,這才揉了揉小光頭,準備打破砂鍋問到底,否則就白挨打了,“師父,你還沒說到底看啥呢。”

  師父一本正經道:“看月亮呢。”

  小和尚白眼道:“大白天師父你看得到?”

  怪不得師父法號“沒禪”。

  白衣僧人抬著頭,輕聲道:“唉,當初第一次見到你師娘,就是在花前月下。笨南北,為師又想念你師娘了。”

  小和尚怒道:“你想就想,跟我說做什麽!”

  師父問道:“你就不想東西?”

  笨南北立即傻笑了,洗衣服也勤快了幾分,憨憨說道:“想哪,怎麽不想?”

  師父又是一板栗下去,然後語重心長道:“你想東西,跟師父說作甚?明知東西是我閨女,說了還要被我打,你這個笨蛋,為師白教你那麽多艱深佛法了。”

  小和尚怒道:“你再打,小心打出一個頓悟啊,到時候我立地成佛,就能燒出舍利子了,看東西還理睬不理睬你!”

  師父不屑道:“頓悟一說,是師父我教你的,至於舍利子,為師更是看不上眼。在我麵前充什麽好漢,有本事去東西和你師娘那裏大嗓門。”

  小和尚心中悲憤,默不作聲。

  身邊這個師父,笨南北也是下山以後才知道師父要比自己想象中佛法高深一點。山下有個說法,同樣是在山上長大的師父在甘露六年遍覽天下經書,感到宗派林立,諸家說法繁雜不一,莫有匠決,師父說要誓誌捐身,要去萬裏之外求一個“大本”。於是西行求法,一走便是十五年,西域爛陀山夠遠了吧?師父卻要走得更遠,求取了《瑜伽師地論》來統一諸家異說,在極西之地的一座寺廟鑽研十年,精通了五十部經論。甘露三十一年歸來,到太安城時,據說連皇帝陛下都親自出宮相迎,夾道圍觀者有數十萬,爭相目睹白衣僧人的風采。因此寺中才有了一座立雪亭,先皇禦筆親題“白雪印心珠”五字。

  如果隻是到這裏,小和尚笨南北肯定會覺得是在聽故事呢。後來師父在寺裏提出了“立地成佛”一說,這與禪宗正統有悖,結果師父十五年遠行成了鬧劇,差點被趕出兩禪寺。師父所謂的“舉手下足,皆在道場,是心是情,同歸性海”也隻是在近幾年才略微被認可,不管如何,京城數十萬人一同跪地拜佛的光景是不再了。好在師父有一點很讓小和尚佩服,山下人如何看待、如何反駁,都遠不如師娘或者東西一句話頂用,東西有些時候僅僅是一句話說重了,師父都要傷心好久。

  白衣僧人微笑道:“笨南北,師父已經沒那個心思去跟人爭了,頓悟一說,以後就靠你發揚光大了。”

  小和尚緊張萬分道:“師父,別啊,你有師娘,我可不就有東西嗎?多半顧不上你的禪的。”

  白衣僧人神情有些懊惱,摸了摸自己那顆大光頭,嗬嗬笑道:“真是羨慕你這笨蛋啊,師父已經無禪可參了啊。”

  小和尚跟著歎起氣來。

  師父輕聲說道:“要下雨了。”

  “大太陽的,不會吧?”

  “總會下的。”

  “師父。”

  “嗯?”

  “你總說些廢話哪?”

  “經書上的佛法不都如此嗎?”

  “你小聲點,要是被住持方丈聽到,又得扣我們銅錢了。”

  “俗氣,就這樣你還想燒出舍利子?”

  “咋了?我本就是沒錢給東西買胭脂才想著去成佛的,要不然我吃飽了撐的去把自己燒了求舍利啊?!”

  “哦,不錯不錯,有悟性,有根骨,不愧是我徒弟。”

  “師父,既然如此,那幫忙洗一些衣服?”

  “找打!”

  江南道湖亭郡最出名的不是肥美的貢品蓮台牡丹,而是一個作風放浪的寡婦,姓徐,從北涼那邊遠嫁而來,接連克死了兩任丈夫,俱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士族公子。一位曾科舉高中榜眼,大登科後小登科,本是天大的喜事,卻死於非命;另一位也不差,是探花郎,一樣在迎娶徐姓寡婦後暴斃,故而江南道都戲言笑問下一位該是狀元遭殃了?

  不過這個寡婦最近跟隔壁江心郡的一個文人勾搭上了,那男子是江南道頗有雅名的官宦子弟,父輩皆是文豪,此人姓劉名黎廷,別號誠齋先生,十四歲即可作華美駢文,精通聲律,尤其浸淫彈琴,更以擅製美食聞名,在江南道士林中別具一格。原配妻子亦是大族出身,德才兼備,奈何劉黎廷遇上那寡婦後便入了魔障,喪心病狂地要休妻。本來隻是兩家之事,頂多在江南道上被取笑一番,可劉黎廷的妻子不知如何與京城大內一位貴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那位娘娘可就了不得了,天下女子都得去讀的《女誡》便出自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