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間的光線偏冷, 從高處落在江硯眉眼，臉部輪廓清晰俊美, 額頭快要相抵, 清淺鼻息落在她臉頰，而他垂眼看她，瞳孔深邃又明亮, 非常清澈無辜。

  就好像, 說出那麽有歧義的話的人，不是他一樣……

  顧桉思維甚至不用發散, 單就“哥哥又不是沒給你摸過”這句話的字麵意思一想, 神經末梢都被灼燒, 大腦自動短路, 變成無法運轉的破銅爛鐵。

  江硯直起身, 小姑娘大概是被欺負得狠了, 耷拉著圓乎乎的小腦袋不肯看他，從他角度，隻能看到她卷翹的睫毛可憐兮兮顫著, 鼻尖小巧挺翹, 齒尖咬著嘴唇。

  他不忍心再逗她, 摸摸她頭發、對待小孩子一般, “哥哥自己來。”

  顧桉在醫院待了一個晚上, 要回家洗澡換衣服, 等她蹬著小自行車回到家, 臉頰依舊紅撲撲，分不清是熱的，還是因為江硯……

  她洗完澡換完衣服, “大”字型撲向自己的小床, 臉頰埋進枕頭，床邊的海綿寶寶抱枕看智障一般看著她，目光慈愛。

  下個瞬間，顧桉又“biu”地一下坐起身，盤著腿，裹著小毯子，隻露出個憨憨的、毛茸茸的腦袋，看起來像個三角粽子。

  三角粽子抱著手機，細白手指打字飛快。

  【顧桉：檸檸在嗎？！！】

  【江檸：在！】

  【顧桉：我覺得他好像喜歡我！】

  【江檸：願聞其詳！】

  【顧桉：就我不是看沈燃腹肌嘛，他就冷著臉，說，你要是想看，以後哥哥給你看……】

  【顧桉：然後今早他在刮胡子……我怕他刮傷……他就說要不你試試，讓我幫他……】

  【顧桉：你能想象嗎？那個距離特別特別近！！！】

  【顧桉：還說，哥哥又不是沒給你摸過……】

  顧桉單是把那個場景重複一遍，都臉紅到爆炸心跳直逼一百八，像剛跑了個全程衝刺的八百米一般。而對麵沉默半晌，消息“嗖”地一下回過來，在她小腦袋瓜裏炸成煙花：

  【江檸：喜歡！絕對是喜歡！給老子衝！！！】

  顧桉在家簡單收拾，就又出了門。

  她到的時候，小趙護士正在給江硯換藥。

  江硯低著頭，柔軟黑發落在眉宇，上半身完全暴露在空氣中，以及左邊手臂的槍傷。

  那裏曾經有一顆直徑7.62mm的子彈直接切斷手臂動脈，而那個時候的他在西南邊境熱帶雨林追捕逃犯，生死攸關時刻，是被直升機送到醫院。

  江硯側臉白皙冷淡，並沒有什麽情緒，隻是冷汗濕了額前黑發，薄唇緊緊抿成一線。

  “很疼嗎？”顧桉手指緊緊攥著便當盒，關節泛白。

  江硯抬眼看她，眸光幹淨溫柔。

  他喜歡的人呆呆站在那，腦袋上的粉色小頭盔都忘了摘，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傷口，像剛從動漫裏走出來的小朋友。

  他輕聲道：“有一點。”

  那樣深的傷口，怎麽可能隻有一點……

  顧桉把飯盒放到一邊，噠噠噠鑽到江硯眼皮底下，清甜的水果香氣鑽入鼻腔。

  濕漉漉的眼睛認認真真看著他，像和幼兒園小朋友說話一樣、聲音放得極輕咬字極慢：“你當時都不害怕嗎？不知道躲一下嗎？得多疼呀……”

  “以前不怕，後來就怕了。”

  江硯目光一寸一寸，從她柔軟眉眼到嫣紅嘴角。

  片刻後，他溫柔笑道：“怕再也見不到你。”

  顧桉深吸口氣，緩緩牽起嘴角。

  鼻尖卻忍不住發酸，眼圈一點一點紅了。

  -

  日曆嘩啦啦翻到八月，江硯身體恢複得差不多，雖然不能立刻回到刑偵一線，但是出院指日可待，護士台的小姑娘們一邊為他開心，一邊又為以後見不到他遺憾。

  顧桉蹦蹦躂躂來送飯，經過護士台的時候，剛好遇到漂亮小姐姐們閑著說八卦，耳朵極其敏感捕捉到某個大帥哥名字，她緊急刹車停住腳步。

  “我覺得江警官旁邊的小姑娘就是他妹妹，那麽小，一看就高中沒畢業。”

  “對對對，我也這麽覺得，幾次遇到，小姑娘都一口一個哥哥。”

  小趙護士非常非常不服氣，她嗑的CP就是墜棒的，“叫哥哥那就是妹妹了？說不定人家就是情趣呢！哥哥，多蘇！”

  “得了吧，怎麽可能是男女朋友？朝夕相處整整一個月！半點越界行為都沒有！你見過他倆牽手、擁抱、接吻這其中一樣嗎？”

  “就是就是，我不管，我一定要在江警官出院前把人追到手……”

  牽手、擁抱、接吻……

  話題中心的顧桉小同學默默蹭了蹭鼻尖，當她把這幾樣行為代入自己和江硯之後，臉“唰”地一下紅了。

  在這之前，她的想法一直還停留在表白層麵，對於表白之後在一起要做些什麽，完全就沒敢想。

  而就在這時，那個口口聲聲含喊著要追江硯的護士小姐姐，突然發現她的存在，她扯起嘴角對著她笑：“小可愛，告訴姐姐，江警官有女朋友嗎？”

  顧桉抿抿嘴，默默攥起小拳頭。

  顧桉從家到醫院，蹬小自行車隻需要十分鍾，而今天，都已經十五分鍾還沒出現，江硯不放心，剛走出病房，就看到頭戴粉紅小頭盔的小朋友，呆愣愣杵在護士台旁邊，被一群護士圍著。

  顧桉隻覺一群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她身上，充滿期待地等著她說出“沒有”二字，仿佛下一秒就要撲到江硯病房……

  顧桉深吸了口氣，而後緩緩道：“有的。”

  她說完，空氣陷入凝滯，她轉身要跑，卻被揪住背帶裙的帶子，走都走不了。

  說謊讓她小臉通紅，顧桉可憐巴巴抬頭，“幹嘛呀，請問還有事嗎？”

  小護士還不死心，眯眼打量麵前明顯心虛的小朋友：“他如果有女朋友，為什麽住院這麽長時間都不來看他？”

  “因為，”顧桉攥拳關節泛白，鼓足勇氣和麵前人對視，梗著脖子紅著臉，卻依舊緊張得語無倫次，“女朋友，我就是，不是妹妹，今年大二，美術專業……”

  她說完，對麵小護士臉紅紅白□□彩紛呈，小趙護士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

  Yes！我嗑的CP是真的！是真的！

  顧桉從小到大就沒撒過謊，第一次撒謊就撒了個這麽刺激的，整個人呼哧呼哧冒著熱氣，她轉身往病房走，小短腿唰唰唰，幾乎走出身高一米八七的氣勢。

  江硯其實是沒有女朋友的。

  距離她生日還有三個多月，那個時候她的明信片會寄給他。如果她足夠幸運，那三個月之後，他的女朋友會叫顧桉。

  如果她沒有那麽幸運呢？

  江檸說他喜歡她，她也覺出來好像是有那麽一點點不一樣，可她又怕是她錯覺。

  失而複得的人，她不想因為一次唐突表白變疏遠再次失去。

  然而，人總是貪心的，在他消失不見的時候，她隻祈求他平安。等他平安歸來，她又開始奢望他喜歡她。

  這樣一想，顧桉失落得難以附加，心裏堵著烏雲，正在醞釀一場大雨。

  她幽幽怨怨呼了口氣，幽幽怨怨慢下步伐，就連麵前站著個個高腿長的大帥哥都沒發現。

  直到小腦袋重重撞進他懷裏。

  “對不起呀……”她仰起小臉，猝不及防撞進他含笑的眼。

  江硯那一米八七的身高，加從警多年的冷淡氣場，近距離看著其實有非常強的壓迫感，而他現在居高臨下垂眸看她，深黑眼底情緒意味不明。

  顧桉本來就圓臉圓眼睛，因為粉色小圓頭盔的緣故，看起來更加軟糯可愛，“你怎麽出來了呀？”

  “看不見你，”江硯壓低上身，讓她不必費力仰著頭，“有些擔心。”

  顧桉白皙小巧的耳朵，被他溫溫柔柔的語氣撩得發熱，“那你是什麽時候出來的啊……”

  她心虛極了。

  就像沒寫作業還剛好被老師抽到檢查的小學生。

  “就從，”江硯嘴角要勾不勾的，看著有些壞，薄唇輕啟，每個字音都咬得清晰，“江警官有沒有女朋友這裏。”

  顧桉心都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一開口就能蹦出來。

  自己難道是個倒黴蛋投胎嗎？！！

  回想了一下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麽，簡直想鑿個洞鑽進去躲起來……

  “你都聽到了？”她小臉一皺，變成帶褶的草莓大福，軟軟糯糯一小團。

  江硯眨了眨眼，他睫毛漂亮得不可思議，裝無辜的時候純情又貌美，還特別溫柔無害，帶著讓人不忍心責備的壞。

  “嗯？你說什麽了嗎。”

  顧桉含含糊糊開口，小聲哼哼道：“那個……我覺得你大病初愈，談戀愛傷神費腦，對病情不利……”

  小朋友明明害羞得要命，還要裝得若無其事，實在過分可愛。江硯忍笑看她，對上顧桉視線又把嘴角抿得平直，下巴輕點，示意她繼續說。

  顧桉硬著頭皮說瞎話，宛如寫文綜試題的時候，即使一道題不會，也要非常執著地填滿一整張試卷。

  “我怕小姐姐打擾你，你應付起來比較麻煩，所以就在她問有沒有女朋友的時候……說你有女朋友……”

  “然後呢。”江硯垂著眼睫，瞳仁色澤溫和，那俊美的五官那冷淡幹淨的氣質，的確擔得起“人間絕色”四個字。

  後麵那句話實在是有些難以啟齒，顧桉耷拉著小腦袋，裝模作樣看自己薑黃短袖上的海綿寶寶：“你旁邊也沒有什麽小姑娘嘛，我就隻好擔此大任，給你裝了一小小下女朋友……”

  給人冒充女朋友還被當事人抓包的體驗實在是刺激，顧桉說完，時間靜止，空氣變得炙熱滾燙，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烤著她。

  萬一……江硯想找女朋友呢？

  雖然他之前說不找，但說不定鬼門關裏走一趟，就想開了呢？猛然發現沒有談過戀愛是件特別遺憾的事情……

  萬一他就看上護士台某個溫柔漂亮的小姐姐了呢？

  顧桉的小心髒瞬間被人揪得緊緊的，無法供血。

  他為什麽……現在都不說話了啊！！！

  他會不會嫌棄自己多管閑事。

  是不是馬上就要說，以後哥哥的事情你少管……

  她耷拉著的小腦袋瓜，慢慢悠悠抬起來，卻發現，那張清冷的俊臉上，半點生氣的表情都沒有……

  不光沒有生氣，甚至還在笑，唇角彎彎的，梨渦漂亮灼眼，能勾魂的那種好看。

  顧桉被他看得底氣不足快要融化，又羞又惱又難過，邁開小短腿就要若無其事走開，而下一秒卻被他勾住背帶裙的帶子，微微施力帶至身前。

  她肩膀撞在他懷裏，他身上清冽的薄荷香取代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落在鼻尖。

  她被他鬆散攬著，一動不敢動，而他幹淨冷質的聲線帶了笑，近距離貼著耳廓劃過：

  “那你可得快一點長大。”

  -

  八月下旬，江硯終於辦理了出院手續，順便迎來一波熱烈探視，到場的有市局領導、警校同窗、刑偵支隊眾人，以及一群剛入職的警校大學生。

  這群在警校待了四年、還沒這麽見過大世麵的姑娘小夥，來的路上滿心見偶像的激動，聽說這位前輩履曆光鮮傳奇，無數犯罪分子聞風喪膽，是震驚全國的“629大案”最大功臣。

  他們分分鍾腦補一個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目光銳利的老刑警，進病房的時候規規矩矩，像一隊幼兒園小學雞。

  可當他們越過麵前市局領導的地中海，看到那位立下大功的前輩時，眼睛不由自主瞪得滾圓，嘴巴不由自主呈現“O”形。

  那個人寸頭，臉偏瘦，年輕並且好看，走在路上完全不會把他和警察聯係在一起。可當他抬眼看人，眼眸黑亮，澄澈眼底盡是寒光，那樣無畏而平靜的眼神，又的確屬於槍林彈雨裏劫後餘生的人。

  “經組織研究決定，等你傷好有兩個選擇。一是去警校任職，以後可以安安穩穩上班下班。”

  江硯抬眸，沈局繼續道，“二是繼續留在刑偵支隊，破格提拔副支隊長。”

  “這段時間你好好休息，也順便思考一下以後人生的大致方向。”

  江硯頷首，身上黑色短袖寬鬆，黑色運動褲露出清瘦腳踝，看起來俊美又隨意，帥得漫不經心。

  沈局話鋒一轉：“另外，你也該成家了，聽說魏局女兒從國外回來，現在在本地找了工作，考慮考慮？”

  “我有未婚妻。”

  “哦？”

  “啥玩意兒？”

  “誰啊！”

  不光領導，刑偵支隊那群和江硯一起出生入死的親兄弟全部驚呆，這哥們當年讀警校幾乎憑借一人之力絕了全校男生桃花，入警之後熱心群眾介紹對象無數，都無一入得了眼，完全就是個不近女色的教科書版禁欲係。

  大家當時就猜到，江硯這種世家公子哥，肯定有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二人將來要為了家族利益聯姻然後先婚後愛的。

  果不其然啊！！！

  你要是不想聯這個姻，刑偵支隊養你啊！！！

  就在眾人為江硯心痛惋惜的時候，他卻跳過“未婚妻”話題，認真道：“我選擇留在刑偵支隊。”

  沈局似乎早就預料到，“那你有什麽要求沒有？”

  江硯撩起眼皮，深黑眼底眸光清澈，嘴角微彎，一字一頓道：

  “懇請組織準個假，讓我去追我未婚妻。”

  -

  江硯出院後，時間好像倒退回過去，那些驚心動魄生死攸關的時刻，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已經立秋，外麵剛下過雨，彩虹從小區的一端跨到另一端，顧桉眼睛亮晶晶，揪住他襯衫袖口晃晃：“哥哥，出去透透氣？”

  江硯點頭。

  顧桉把小區小公園的排椅來來回回擦了三遍，才讓大少爺落座，“我去拍張彩虹的照片，去去就來！”

  “嗯。”

  顧楨下班，見江硯自己坐在那十分不習慣，往常他妹妹都跟個小跟屁蟲似的黏在江硯身上，扒拉都扒拉不下來。

  “顧桉呢？”

  “拍照片去了。”

  顧楨坐到江硯旁邊，兩條長腿大喇喇敞著：“聽說沈局之前去醫院，跟你提了傷好去警校任職的事兒。”

  江硯淡淡“嗯”了聲，俊臉不帶情緒。

  “大概是個保護政策，以後還可以朝九晚五，按時下班，”顧楨側頭，“那你怎麽想。”

  天空被暴雨洗過，顯出湛藍顏色。

  而對於一年前的他來說，這樣的時刻根本不敢奢望。

  江硯往後仰了下，靠在排椅，姿勢閑散而少爺氣十足，“如果你外公還活著，你覺得他會怎麽選。”

  “我外公肯定會留在刑偵一線，他退休前一天還破了個綁架案，”顧楨嘴角一頓，皺眉，“你認識我外公？”

  江硯十分淡然，“嗯，綁架案，我。”

  ——為什麽當警察？

  ——被人救過，遇到案子會想，如果是他他會怎麽做。

  顧楨怔愣一瞬：“所以你替我出任務？把我換出來？”

  江硯嘴角輕揚，聲線冷淡，眼眸看著遠處某人，“我本來就是比你更合適的人選。”

  萬千情緒湧上心尖難以言表，顧楨深吸了口氣：

  “說吧，你有什麽要求。”

  “幫你值班一年？”

  “洗警服包熨燙？”

  “或者加班泡麵多給你倆火腿腸？”

  他絞盡腦汁，不知道如何回報自己兄弟。

  他早就發現，江大少爺看起來冷淡又清心寡欲，就差把“離我遠點兒”寫在臉上，但其實，就是個嘴硬心軟的小天使。

  顧楨看著小天使那張年輕英俊的臉，覺得或許比起值班和火腿腸，他有更加亟待解決的事情，於是他又問：“或者每個星期都給你介紹小姑娘，爭取讓你早點脫單？”

  江硯抬眸，彩虹盡頭的小姑娘大概拍到滿意照片，笑眼彎彎，虎牙尖尖，正在往他的方向跑，陽光很暖，落在她身上，帶一層柔和光圈兒，鮮活生動，仿佛下一秒就要撲進他懷裏。

  耳邊有人在問：“說吧，你有什麽願望，哥們兒通通給你實現。”

  江硯難得笑了，特別招人犯罪那種。他轉過頭看顧楨，瞳孔深邃，字字直白：

  “我隻要我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