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呀
作者:莊小九      更新:2021-11-30 12:05      字數:3241
  “把我的玉針蓑取來。”揉了片刻,腳趾頭已經不痛了,盈兒才打斷還在耳邊喋喋不休的筐兒。

  玉針蓑由塞北白玉草編織而成,細密如絲,可擋雨雪。去年大哥為了她的生日禮,尋遍塞北,隻因白玉草珍貴如白玉,才找到一件,家中上下,整個京城,隻她獨有。

  上一世,後來郡王府羅列她的驕奢十罪,此為其一。

  那時,她傻氣得很,怕人非議。聽說她的十宗罪在坊間流傳,為了堵人口舌,進了東宮也不敢再穿。還是後來楊陌也得了一件,遇雨之時,不但自己穿,還硬叫她也穿,這才堵了世人的嘴。一來太子珍貴,穿什麽都是應該的。二來誰敢沒事非議太子呢。

  思緒到此,她發起了怔。那日他溫柔的眉眼,含蓄的笑意漸漸浮現,忽略掉心中那一絲酸痛,她打住亂飛的思緒,自嘲地想,他體貼起來,可真是世間無人能及。隻可惜……他真正愛的人從來不是她。

  今天要見郡王府的人,她倒偏要穿上這玉針蓑,青玉傘。隻可惜,那條天下第一禁步沒及時送到,不然論奢華,一件便可抵上前世十宗罪。

  哪知,想什麽來什麽,她剛披上玉針蓑,外頭就有婆子叫:“玉珍樓的掌櫃帶人來了”。

  筥兒撩開簾子,一路小跑出去,一會兒回來,手裏多了一隻細長的紅木匣子,上麵打著玉珍樓的印記。

  盈兒雙手合什,叫了聲阿彌托佛,“快,打開我瞧瞧。”

  所有人集體無語。這退親的事都火燒眉毛了,姑娘竟然還隻顧著件首飾!這可真是呆到家了。

  匣子一開,隻見一片流光閃爍,所有人都齊齊倒吸一口涼氣。綠波也湊上前看,眼睛裏頓時流出了羨慕的口水。怎麽這傻子這麽有福氣呢!

  三塊雞卵大小水色透亮的翡翠,任何一塊就足以做成最上等的首飾,便是一品夫人戴了,也絕不會有人敢嫌寒酸。

  可如今卻做成了最容易磕磕碰碰的禁步。中間連綴也不用絲絛,全是蓮米粒大的珍珠和五彩的寶石。隻在收尾處用了兩串石青色的大流蘇,壓下了珠光寶色的浮豔,襯得無比華麗高貴。

  眾人正看得嘖嘖稱奇,眼暈不止,卻聽盈兒吩咐道:“替我換上吧。裙子也換了,我要那條茜紅的。”

  眾人……徹底無語。

  就連縮在一邊的綠波也跟著翻了個白眼。怎麽退親這事,這傻子好像根本無所謂一樣?!她家姑娘千辛萬苦贏來的勝利,瞬間沒那麽香了。好掃興!

  就這樣磨磨蹭蹭了小半個時辰,才總算是一切齊備,一群人浩浩蕩蕩往沙夫人居住的鐵衣堂去。

  *****

  鐵衣堂是沙夫人起居的正院,其名取自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的一句“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這首詩乃邊塞詩的壓卷之作,寫盡了邊塞的瑰麗磅礴,也寫盡了將士的艱苦卓絕。盈兒的父親喬執極愛此詩,故家中院落多從此詩中取名,以讓京中家眷不忘邊塞寒苦,惜福念恩之意。

  盈兒的白草院也不例外。她十二歲分院而居時,喬執正好回京,便親自從頭一句“北風卷地白草折”裏取了“白草”二字給她。

  沙夫人一聽便說這名字不吉利。

  喬執血戰沙場多年,見慣屍骨如山,哪裏在乎這個,當即大笑,說王江寧亦有一首《塞下曲》,有詩一句“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既嫌白草不好,不如叫白骨院更妙!

  盈兒自然知道父親是在調侃,可想起前世今生,紅顏白骨,心下所感,幾乎淚目,便笑著點頭拍手道:“白骨好,白骨好。”

  沙夫人當時氣得直捋胸口,厲聲罵她蠢笨,被父親當場打了一耳光。

  沙夫人在丈夫跟前丟了臉麵,又氣她蠢笨,從此對她更是冷淡,隻一心寵愛柯碧絲,極少踏足她的院落。

  她倒覺得白草這名字很是吉利,不然,她還得一直應付沙夫人的虛假母愛,十分累心。

  後來這事不知道怎麽傳遍了京中,成為她摔呆變傻後著名的奇聞妙事之一,頗為夫人閨閣們帶去了不少樂趣。

  *****

  鐵衣堂守門的兩個婆子本正躲在門簷下躲雨,遠遠見來了一隊人。原不知是誰,可當中那把閃閃發光的青玉傘實在太紮眼,兩人對視一眼,都搖頭,又納悶,家中這位呆小姐,十天半月也不來請一回安,今日下著雨,怎麽倒來了?難道是特意來見世子的?

  等人走近了,兩人一眼就看見傘下的盛裝打扮的盈兒。都忍不住心中暗暗嗤笑,呆小姐打扮得這般隆重,果然是來見小郎的。

  兩人仍躲在廊下,並不上前,草草行過禮,便道:“今日夫人貴客臨門,姑娘改日再來請安吧。”

  盈兒睜著明澄澄的大眼,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可我就是特意來見世子的呀!”

  兩人心中無語。大家閨秀哪能想見外男就見外男?這都及笄了,還能說出這般不顧臉皮的話,除了呆傻還能是什麽呢?

  “老奴們不敢做主,隻聽夫人吩咐。”

  筐兒見她們態度簡慢,心中早著了火,正要上前理論,就見盈兒已經提著裙子噔噔上了台階,雙手用力把兩個婆子往兩旁一推,嘴裏嘟囔道:“誰要你做主,我堂堂一個姑娘,我自己做主。”

  兩個婆子本站在濕滑的台階上,被這意外一推,左右一倒齊聲跌落在硬硬的青石地麵上,頓時痛得殺豬般叫喚起來。

  *****

  進了院子,一條大甬路直通五間大正房。

  房簷正中一塊青地赤金大匾,“鐵衣堂”三個大字端正大氣,右下角小小一方寶印“紫宸之寶”。

  盈兒看著上麵“紫宸”二字突然又發起了呆。上一世,如果不是跟楊陌在紫宸殿大吵那一架,他情急之下說出真心話,也許她今天還在他的後宮稀裏糊地以為自己寵冠六宮呢。這樣想來,紫宸殿也挺吉利的。

  她正發著呆,就見一個穿青綾襖的大丫鬟開門出來,皺眉對她道:“姑娘,夫人有正經事,不得空見你……”

  “綠波都跟我說了,世子來退親,可是真的?”她笑問。

  金璃一愣,隨即狠狠瞪了綠波一眼,攜住她的手,就往外帶:“姑娘,別聽這些閑言碎語,這風大雨大的……”

  可她一語未畢,正屋大門一開,走出一位容色翩翩美少年。

  盈兒一見,便兩眼彎彎笑了起來。這人頭戴束發白玉冠,齊眉勒著雕金雲紋嵌白玉抹額,一件鬆綠銀織錦花箭袖。麵若皎月,眉如筆畫,睛含秋波,未語先含笑,正是武安郡王世子楊繼。她現如今尚未退親的未婚夫。

  楊繼是郡王妃嫡出長子。自幼聰慧,八歲上便請了恩典,封為世子。

  本來這樣的孩子,極易長成膏粱輕薄之流,可他偏大有其祖遺風,勤學上進,文武雙全。弱冠之後,又跟著太子辦事,深得太子器重。

  怎麽看都是絕頂佳婿人選,也難怪叫京中閨秀趨之若鶩。

  若不是鎮國將軍與武安郡王當年在沙場上曾並肩做過戰,這門親事又訂得早,這世子妃之位,倒真輪不上她。

  也難怪自己那位眼高於頂的表姐,兩世都不擇手段、挖空心思要將他搶去。

  上一世,她以貌取人,識人不清,為他不知落了多少冤枉淚。

  可如今再見,他看上去隻隻一條穿得不錯的胖頭魚罷了。

  她心中冷笑,提起裙擺,幾步直衝到他麵前,仰起小臉,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聽說你要退親?!”

  *****

  楊繼完全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

  自打喬盈兒摔傷變傻,鎮國將軍夫人便不再帶她出門,也不讓她出來見客。偶爾在宴席上遠遠見上一麵,也難知底細。

  他剛才在室內聽得外麵吵嚷,便忍不住趕出來看上一看,萬沒想到幾年不見,這喬盈兒竟出落得這般美麗。

  青玉傘,玉針蓑,茜紅裙,金翡翠,身姿嫋嫋婷婷,肌如新荔玉脂,眉眼如真似幻。

  這一笑更是可愛,仿佛精靈落人間,連暗淡的秋雨都鮮活起來,哪裏有半絲呆傻之氣。

  “盈妹妹,我……”他呆呆地看著盈兒,“退親”二字莫名地竟說不出口來。

  可柯碧絲那頭他已經闖下禍事,還叫太子撞破,也力勸他退親……。他硬了硬心腸,一拱手:“我確是來退親的。”

  *****

  盈兒聽了,臉上笑意不減,一扭細腰,邁步就朝室內走,剛跨過門檻,抬頭就見沙夫人和郡王妃雙雙站在跟前。

  沙夫人橫眉豎眼搶先怒斥道:“你來做什麽?誰叫你來的,趕緊回你的院子去,這裏自有我替你做主。”

  盈兒心中冷笑,卻故意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可愛地歪頭笑道:“不用太太作主。我同意呀!”

  楊繼跟在她後頭,左手撩起前襟,正以最瀟灑的姿態跨門檻,聽到這話,吃驚得一腳踩空,失去平衡,正正摔倒匍匐在盈兒腳下。

  他狼狽抬頭,就見一雙黑白分明,睫毛長長的眼睛衝他眨了眨:“世子,你不必給我行這般大禮的呀。”

  楊繼臉紅如血,羞愧萬分,一時分不她是真的傻還是在諷刺自己。

  沙夫人則臉白勝紙,心如死灰。這女兒竟傻到連別人是摔倒還是行禮都分辨不出。真退了這門親事,必是一世都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