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災
作者:
青山見曉 更新:2021-11-18 08:49 字數:3879
荀柔原以為很快就會看到阿姊回來,但他數著日子,等到族兄回來的隊伍,卻並沒有看到阿姊的身影。
族兄愧疚的對他表示,阿姊自己想要在陰家守喪。
荀柔不由得把視線投向父親。
荀爽神情滿滿遺憾,卻還要口中稱道,“夫妻之義正當如此,阿蕙能有此心,我亦感欣慰,如此才不枉夫人對她的自幼教導。”
...好吧。
畢竟陰瑜人挺好的,對他如此,對姐姐似乎也不錯,姐姐念著情意,想要為他服喪三年,按這時代的禮儀,好像也挺應該。畢竟他們曾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縱使此生沒有白首以共,但相送一程也是情誼。
雖然有些惋惜,但荀柔還是理解姐姐此時的選擇。
三年,並不算長。
這一年的五月,司隸校尉段熲,用五千錢從靈帝手中買得三公之一的太尉,自此當朝天子開啟了新的生財之路。
漢代的國庫,一向因為軍費開支比較困難。
自東漢光武帝以來,廢除了前漢兵役製,改為募兵製,甚至雇傭外族士兵幫忙作戰,軍費開支比西漢更甚。
又因為小冰河季到來,□□頻繁,租賦不足,在這種情況下,皇帝不得不通過賣出官爵,來緩解國家經濟問題,如前孝桓皇帝就是如此。
但如靈帝這般,直接將官職之首的三公開賣,卻還是第一次。
東漢的三公,固然已由於劉秀當初的政策,消弱權利,成為每次天災來臨,聖明天子的替罪羊、消耗品,但本身仍然具有很高的政治影響力,並且還能開府征辟官員,籠絡人才。
——漢代重孝義,官吏受到上官提拔,一定要感念恩義的。
這樣的職位,被皇帝堂而皇之賣出,不得不說天下震驚。
之後在七月,太常卿唐珍跟著段熲,有學有樣成為司徒,由於唐氏一支的歸宗,他們家竟然因為這樣的方式,聯姻了三公之族,與其說幸運倒不如說荒唐可笑。
不過唐珍的司空之位,並沒有坐得太久,第二年秋天,洛水溢出是為凶兆,不久之後,司空唐珍因此坐免。
再轉一年,熹平四年三月,天子之前下詔,令諸儒勘正五經文字的工作完成,自此確立官方版本,以及思想統一,暫時結束時了有漢以來,各個學派之間的爭執。
天子令蔡邕書寫,並命人將之製碑立於太學門外,而這,就是日後聞名的熹平石刻。
碑成之後,許多士人儒生蜂擁入京,抄刻經文,辯論經義,成為一時文化盛況。
不過,同樣是這一年,七郡大水,三輔螟災,就連潁川,糧食也從一百錢三石,長到三百錢一石,一時間千裏餓殍,萬裏赤地,民生凋敝,哀鴻遍野。
...
金秋十月,瓜果正熟。
兩年前種下的栗子樹,如今已有一仗多高,葉冠飄落之季,正是栗子豐收之時。
像刺蝟一樣的栗殼成熟爆開,露出栗子紫褐色油潤表皮,搖動樹幹,一顆顆栗子便簌簌的落下一地。
“啊——阿善小心!我要掉下來了!”已經接近及冠年紀的荀諶,站在栗子樹上搖動樹枝,不小心腳下一滑,一臉驚慌失措的攀住身旁的樹枝,仿佛馬上就要墜地。
已經從衝天辮過度成妹妹頭的荀柔,抱著竹筐,彎腰撿著地上的栗子,頭都不抬,口中敷衍,“十六兄自己小心,落下來我可接不住你。”
荀諶單手一勾緊樹幹,在樹上穩穩當當的吊住,慌張表情一收,“真沒意思,阿善都不會上當了。”
“真是抱歉啊,”荀柔直起腰,向他翻個白眼,“隻是,十六兄每次都要玩一回,在下實在不至於愚魯到這種地步。”
自從小時候有一次,荀諶真的差點從桑樹摔下來,荀柔想也沒想跑上去,準備自我犧牲接住他之後,這位堂兄就樂此不疲的玩這種假摔遊戲。
荀柔當時真是眼淚都差點嚇出來,結果嘞,荀諶居然抱穩樹幹過後狂笑。
真是把他氣“死”了!
“阿兄,十六兄老是捉弄我,你一定要幫我告訴伯父。”荀柔回過頭,氣呼呼的告狀。
荀彧跪坐廊下,正在看竹簡,聞言抬起頭來溫和一笑,他如今年紀漸長,從漂亮童子長成俊秀少年,頭發不再垂下,而是用巾帕束起。
青色縑巾結發,露出刀裁般漂亮的鬢角,墨發如絲,愈襯得容顏如玉。
清風吹過,溫香迎人,卻並不濃烈,恰到好處,沁人心脾。
他這一笑,笑得荀柔沒脾氣,也不再理會荀諶,蹭過去看他在讀什麽書。
“是崔寔崔令君的《論政》。”荀彧將竹簡側過去些,好讓荀柔看得更清楚,“幼慈叔父從別處抄錄了,送回家來,父親也覺得此文很好,已命我抄寫一份留存,這一份正準備過兩日送給慈明叔父。”
正處於變聲期的荀彧聲音有些沙啞,但由於語速和聲調緩和,並不難聽,反而由於聲音低柔,讓人不由得更加仔細聆聽。
“...哦,”雖然荀彧的字端正秀麗,但沒有標點的竹簡,還是很眼暈,“阿兄,這篇文講得是什麽?”
既然被稱為好文章,他爹之後肯定要讓他看,看了還要考,不如讓他提前抄一下他家優等生的答案。
荀彧輕輕看了他一眼,眼神裏透出一點了然的笑意,卻也並不生氣,“我先說一遍大略,阿善過後還是要自己看呀。”
“好的,好的。”荀柔連連點頭。
“尚書令此文,切中時弊,言辯確當,當值得一讀,文中指出如今時政之弊,政令懈怠,風俗凋敝,高門奢侈,百姓無繼,舊法日弛,當更以新法,更論即肉刑——”
“砰砰砰——”荀彧話未說完,被急促激烈的敲門聲打斷。
守門的仆從忙上前開門,身著皂衣、腰誇長刀的小吏出現在門後,一見此人,荀柔就忍不住皺起眉頭,這位縣衙小吏程某,每次來高陽裏都為一件事。
“你們說著,我來接待,”荀諶飛快順著樹幹滑下來,將衣衫一整,走到門口,又是一個風姿翩翩的俊俏郎君。
小吏認識荀諶,對他抱拳,拱手一禮,“荀郎君。”
荀諶在外人麵前,很是端莊特體,文質彬彬回了一禮,“程君,不知所來何事?”
“縣尊有令,命小人前來收算賦。請問,可還要像先前一般,荀氏諸戶算賦和口賦,君家一並交納?”
“正是,還請稍待。”荀諶一口答應,招了仆從去取錢來。
小吏頓時鬆了口氣,“還是君家明理,今年許多地方遭了災,天子仁慈,免其賦稅,這錢自然隻能從沒遭災的地方收,咱們潁川是大郡,人口多,攤派得多些也是應該,那些小民卻一點不知朝廷的難處,隻知道抱怨推諉。”
荀柔動了動眉梢,忍住將要露出的厭惡表情。
上一位丘縣令不說多愛民如子,但也算是清廉方正,他調任後,潁陰來了新縣令李君,這位縣令原本是商人,賄賂張讓侄兒,披上官皮,上任以來,勸農修獄一件不做,每個月準時挨家挨戶收一次錢。
算賦和口賦,就是人頭稅,十四歲以上叫算賦一百二十錢,三歲到十四歲叫口錢二十三錢,這個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按標準的五口之家算,一個小兒四個大人,是五百零三錢,如潁川這樣豐饒之地,尋常人家都能出得起,但前提是,他按照國家規定年取一次。
荀柔才知道,人頭稅居然是按次收算!
一次五百零三錢不算多,但一年十二個月,一家就要六千多錢,別說裏中其他人家,就是荀氏族中,也不是家家都交得出。
別看如今由於蟲災,糧價上漲,實際上種糧的百姓,卻無一分受惠。
商稅極高,種田有田租,入市賣糧有入市錢,賣了糧食還有商業稅,百姓一家才幾十畝地,能有多少糧,這些稅都交不起,隻能將糧食賣給商人。
但日常苛捐雜稅也很多,不僅要交口算,還要交田租,訾算(也就是家產稅),力稅(勞役稅),芻槁稅(供應國家及州郡牛馬的稅)...還有郡中的各種捐賦。若是交不出,就要被壓去坐牢或者服重役,幾乎難以活命。
同住高陽裏的李姓一族,有一家就由於交不足口算錢,家長被捉去縣衙牢獄,李氏全族湊錢才將之贖出,結果由於在獄中受刑,回家沒幾天就病死了。
當時,荀家還送了一份錢去助喪。
到這時,荀柔才見識到,什麽叫封建官僚製度下的官商勾結,商人們與官吏勾結好,專挑這些時候來收糧,百姓就算知道賤賣,卻也毫無辦法,還是隻能勒緊褲腰帶,將口糧都省出賣給商人。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詩中所述,原來並不是誇張。
這位李縣令所招的這群役吏,許多輕驃遊俠之輩,也就是這年頭的流氓,是一點不顧忌,有時候半夜闖入人家,驚得雞犬不寧。
二伯父正因為如此,才商量說,族中的賦稅直接從他家這裏一次交齊,免得這群小吏四處驚擾,各家過後再將錢送來就是,至於有的人家實在交不出,伯父當然也不會去摧逼。
如此族中尚能應付,但這樣的縣令在上,著實讓人見著就煩。
最近他聽族中在議論,準備助這位縣令“高升”,不再做臨民的父母官,郡太守張溫是“自己人”,操作起來難度不是很大。
但走了李縣令,還有下一個,皇帝手裏的大縣之令,明碼標價賣三百萬錢,下一個買了官來的,又能是什麽人?
這個世界,並不像他目之所及的高陽裏,俱是溫良躬儉,一脈溫情。而如今看起來堅固,如世外桃源般的高陽裏,也並不像表麵那樣牢固。
前路在何處,荀柔還沒有想好,但他知道,留給他思考的時間,並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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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家雖然在當時名聲不小,但應該不屬於豪強,也不算太有錢。(記得三國誌裏有記載,荀彧和荀攸為官期間,俸祿多接濟親族好友。還有荀悅小時候家裏貧窮。)就大概是,雖然家中收入支持脫產讀書,不必勞作,但也並不沒有太多錢享受,或者招募兵勇。
否則,他們家在初平年間,也不用走冀州躲避兵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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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是唐代李紳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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