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家三若
作者:青山見曉      更新:2021-11-18 08:48      字數:3571
  樹葉上的晨露漸晞,太陽升過屋簷魚鱗排列的青瓦,又升過庭中槐樹的枝梢,樹上鳥雀清鳴,與裏中陣陣誦書聲應和。

  荀柔抱著樹幹,探頭望向開敞的中堂。

  堂中三足的銅盆貯滿了炭燒得正旺,平整光滑的青磚鋪地,放著木質三寸高的坐榻,榻上鋪了繡花的方墊,半人高的銅鶴燈台安放在屋內四角。

  端莊又古雅的宅院,不是他家,是二伯父荀緄家。

  祖父荀淑八個兒子中,荀緄伯父行二,字仲慈,為荀家二龍,大伯父早逝,荀緄伯父就是他們一支的長者。

  伯父官做得最大,舉孝廉,先後曆任尚書郎和濟南相,半年前,才以老病辭官歸家。

  尚書郎就是內閣秘書,而濟南相則是二千石高官,大概等於副省級,這職位將來曹老板正好也幹,可以說頗有緣分。

  荀爽今天穿著靛青深衣,月白衣緣在席邊舒展,端坐如鬆,全不似往日閑散。

  與他對坐的儒服老者,須發斑白,儒雅溫文,姿儀翩翩,連皺紋都帶著文氣,正是二伯父荀緄。

  伯父下首侍坐的兩個清秀少年,容貌略有相似,是兩位堂兄,昨日見過的十一兄荀衍,以及十六兄荀諶。

  伯父本人很厲害,但他有三個更厲害的兒子。

  荀衍在官渡之戰後,替曹操鎮守鄴城,發覺高幹叛亂;荀諶憑三寸不爛之舌,為袁紹說下整個冀州;至於荀彧——德行兼備,名重天下,冰清玉潔,瑰姿奇表,總之,吸引迷弟無數的男神,大漢尚書令荀令君。

  宋朝迷弟裴鬆之,因為三國誌沒誇荀彧顏值,耿耿於懷,特地不惜篇幅,記載禰衡事跡和當時人誇讚的話,為後世留下寶貴曆史資料。(臣鬆之以本傳不稱彧容貌,故載典略與衡傳以見之)

  此時的男神,年方九歲,尚未束巾,長發垂髫,一身雪青色深衣,腰係玉佩,眉色疏淡,目若星子,膚色潔白剔透,宛然如玉,已經是個十分好看的小哥哥。

  “二十二弟想進去聽大人們談話?”荀彧溫聲問。

  “可以嗎?”荀柔回過頭。

  不會被趕出來吧?

  “自無不可。”荀彧淺淺一笑,輕輕招手,“隨我來。”

  荀柔連忙跑到他身側,扯住他的袖子,“阿兄,以後叫我阿善吧。”二十二弟太多二了。

  童子睜著圓圓的眼睛仰頭望來,眼瞳清澈明亮,荀彧不由莞爾,手腕一轉,牽住他,“好。”

  繞過一段圍牆,來到一間瓦屋,一靠近荀柔就聞到屋內飄出的香氣,頭上不由升起大大的問號——廚房?

  隻見堂兄取了一隻陶罐,在水缸中汲了水,帶他到屋簷下,低聲囑咐,“伸出手來。”

  荀柔乖乖伸手。

  水瓢傾斜,水淅淅瀝瀝澆下,從手腕到手背在到手指,細致的衝淋過一遍,水落在順著簷口一排的青石板上,流入石板下的排水溝渠。

  荀彧又自袖中掏出一塊白色絹帕,拉過荀柔的小手,替他擦幹。

  絲帛觸感柔軟,帶著一絲好聞的香氣,荀柔忍不住笑。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還能有這樣的待遇。

  “怎麽?”荀彧垂頭望來,容顏在陽光下越顯白皙,眼瞳清湛有神。

  “沒什麽,”荀柔仰頭,“阿兄真好。”(看)

  荀彧微微抿唇,頷首露出一絲赧然,低頭舀水淨手,“你我兄弟,不必如此…隨我來吧。”

  廚房之內,木柴整齊的堆在牆角,靠窗有土灶三口,多層的架子上擺著陶器、漆器的盤盞,有些承裝了洗淨的食材,房梁上掛著肉幹和魚幹,正是東漢時候的廚房。

  這廚房的高度,對他的身高還挺友好。

  一個頭巾裹髻的女子跪坐砧板前,正捉刀切菜,回頭來看見他們,眼神一轉,衝他們一笑,梨渦微現,也不等荀彧開口,指了指放在矮幾上的案盤,“婢子正擔心不能及時送去堂上,彧郎君恰好就來了。”

  “請讓我為大人送去。”荀彧道。

  女子點頭,“多謝彧郎君。”

  荀柔湊過去。

  黑漆紅紋雲腳漆案裏,放著一碟切成條的米糕、一碟圓圓的芝麻餅,兩盞琥珀色清澄的液體,不像茶水,聞著有些香甜。

  荀彧拿起一塊糕遞給他,“尚未到朝食,阿善若是餓了,先吃糕吧。”

  …他不是因為餓…不,其實還是有點餓...算了,放棄解釋,荀柔拿起糕咬了一口。

  米粉磨得很細,米香濃鬱回甘,大概加了糯米,黏韌清香的口感有點像粽子。

  等等,他真不是來開飯的,“阿兄?”

  荀彧微微一笑,端起漆案,“如此即可,我們走吧。”

  荀柔跟著他回到前院,走上堂,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熟練且自然,荀令君,原來是這樣的荀令君。

  堂上幾人聽見動靜,一道向門口瞧過來,卻見一高一矮,兩個童子相攜而來。

  捧案在前的童子靈秀通雅,行步沉穩,案上水盞都紋絲不動,身後三尺小童雪白可愛,一手舉著半塊米糕,步子雖小卻邁得歡實,唇角上翹,天然帶笑,一看即讓人歡喜。

  年長的童子先走到門口,回頭耐心等待落後的小童,待小白團子笨拙的爬上台階,來到身邊,這才一道上堂。

  幼子舉止具是一派自然可愛,望之足以解憂,荀緄與荀爽不由相顧一笑。

  荀衍起身上前,接過食案,將盤盞擺在兩位大人麵前,年少的荀諶看向荀柔,對他眨眨眼,笑著伸手點了一點自己唇角右下。

  荀柔趕緊拿手一抹唇角的殘渣,緊張的觀察了一下兩位大人態度,悄悄挪到荀爽旁邊坐下。

  荀爽含笑瞥了他一眼,抬手在他頸後輕輕一拍。

  “…丘縣君頗慕荀氏家風,岸亭亭長為劉氏子弟,阿弟歸家之事,族中裏中亦不會多言,”荀緄繼續著話題,“隻是,畢竟小心為好,見過縣君、亭長,再見過太丘公,看他老人家如何說。”

  …什麽意思?荀柔眨眨眼睛。

  “諸事勞兄長費心。”荀爽恭敬道。

  “兄弟之間,何須客氣,”荀緄道,“今春疫厲,漢水上下尤甚,常青怎麽沒隨你回來?”

  荀柔記得,常青是他哥荀棐的字,雖然哥哥娶了嫂嫂,不同他們一起住…但是,有疫病?

  “常青娶妻涅陽張氏,已入葉縣為吏。”荀爽道,“疫厲橫行,百姓疾苦,正當他為國效力之時。”

  “涅陽張氏…”荀緄皺眉凝思片刻,“我記得何伯求曾評議一個汝南張氏子弟,思精、韻不致高,後當為醫,莫非是那一家?”

  “所娶正是仲景之妹,”荀爽點頭,“阿善幼年嚐病,我求醫於張伯祖,仲景從伯祖學醫,懷仁慈之心,天賦卓絕,醫術已高於其師。”

  “張氏….仲景,張仲景?!”荀柔一驚。

  “要叫兄長,不可無禮。” 荀爽警告的在他額上一拍。

  “是。”荀柔連忙低頭。

  在小朋友的記憶中,張家阿兄是個瘦高溫和的青年,但每次見他,都不是好事,身體難受,還要喝很苦的藥,故而,雖然這位張家阿兄給他糖吃,還是很難喜歡他。

  然而,這個青年居然是醫聖張仲景?他家親戚都這麽牛逼嗎?

  “如此說來,這位仲景賢侄欲為良醫?”荀緄探身問道。

  荀爽低頭回答,“張氏曆仕郡縣,仲景治《尚書》,治病行醫,仁德傳頌鄉裏,這一二年,即望舉孝廉入仕。”

  “如此,朝廷又添一賢臣也。”荀緄撫須,點點頭,“天子日漸長大,聰慧聖明,去歲天子元服,聽聞今年有意更改年號,想來建寧之亂,黨錮之禍,遲早要消弭,天下複將安平。”

  黨人?黨錮!

  荀柔一拍額頭,難怪他們回家像做賊,漢末這麽重要的事件,他居然忘了。

  黨,舊指鄉黨,結黨朋比,攻擊異己,不算是什麽好詞,但在東漢末年,黨人卻擁有特別的含義,指對當時政局黑暗、宦官專權不滿,而團結在一起的士人群體。

  黨錮,則是指將黨人打入黑名單,禁止出仕做官。

  東漢末期黨錮一共兩次,發生在桓帝和靈帝時期,兩次黨錮,本身其實有很大不同。

  第一次在桓帝時。

  東漢末年,小皇帝早夭,皇位頻繁更替,由於小皇帝常常不是太後親子,於是來自太後的外戚勢力,和皇帝支持的宦官勢力之間,一直進行著殘酷激烈的爭鬥。

  漢桓帝劉誌,原隻是漢室旁係宗親,9歲被當時外戚梁冀推上皇位,當一個沒有感情的蓋章機器。

  劉誌不甘心於此,在宦官幫助下,發動宮廷政變,除掉梁冀及其黨羽。

  分封功臣,五個出力最多的宦官一起被封侯,時稱“五侯”。

  此後,宦官集團在皇帝縱容寵愛下,日益驕矜、攬權造禍,賣官鬻爵,不按正常程序給家裏的親戚朋友安排官職,中官子弟貪財好權,驕橫肆意,多行非法,欺壓百姓,引起了士人群體的不滿,造成士人和宦官之間的激烈衝突。

  士人官員,遇到宦官子弟及阿附者犯法,判刑時就重加一等,甚至越權誅殺,而宦官們由於和皇帝關係親近,則能直接影響皇帝的判斷和命令,從而排除異己。

  衝突不斷擴大激烈,物議越來越多,最終醞釀成社會事件。

  漢桓帝眼看事態擴展,陷入失控,快刀斬亂麻,一刀切,將相關二百餘士人並作黨人,逮捕魁首,並其餘人終身禁止為官。

  其實從整體來看,第一次黨錮的影響不算大,波及範圍不廣,大部分黨人雖然不能做官,但還活得好好的,並在第二次黨錮事件裏活蹦亂跳。

  但第二次,情形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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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官子弟不法,當然是真事,不是構陷,但士人官員裏,也並不是都廉政愛民的,兩邊都不算完全清白,隻是宦官子弟行事的確過分一點。

  不過,這件事本質是政治鬥爭,政治不講道理,就算不是封建王朝也是一樣——參考鷹醬家最近的大選,以及馬克吐溫《競選州長》

  漢桓帝雖然不算明君,但還不是徹底昏君,至少比他的繼任靈帝差遠了,在位之時,國家總體還是維持在一個穩定平衡之上,做皇帝的水平,和嘉靖差不多,唔,那時候還沒嘉靖,大概漢代對皇帝的標準比明朝要高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