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作者:黑米K      更新:2021-11-10 17:11      字數:2133
  痛啊。

  痛。

  如果有個海洋是以痛為名,那麽它一定像現在這樣,以浸潤的方式,把我身體裏每一個神經細胞的疼痛值刺激到最大。如果有一艘船是以痛為名,那麽它的每一次顛簸,都讓我的細胞們分離再重聚。如果有一條路是以痛為名,那麽它的每一次分叉,都在讓你選擇,通過哪一種痛去認識自己。我茫然地站在起點,視線可及之處一片黑暗,可好死不死地,在那片黑暗裏,我能看見網狀連接的點和線,好像在告訴我:選吧,不管選哪一條路,都不是善終,甚至,你會繞回到起點,把自己暴揍一頓。

  在夢裏,我一直和痛較勁。不是我很堅強,而是無處可躲。即使我認輸了,投降了,痛還是像我的影子,窮追不舍。

  直到……過了漫長的時間之後,有微風吹到我身上。

  我好像又活過來了。

  我睜開眼睛,雪白的天花板上有一盞圓形、潤澤的燈。

  被樹妖抓了?還給我安排了個單間?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腔。該在的都在。

  肋骨,小腹,皮膚。

  “醒了?”拿依的聲音很近。

  我翻身坐起,看到拿依靠在窗邊,端著一個米白色的杯子。

  他還是穿著黑襯衫、黑褲子,鬆散、細軟的黑發堆在頭上,眼盯著從杯裏冒起的熱氣,不看我。

  “我沒死?”我站起來,走到他身邊。

  他轉過頭,冷冷地看著我:“你死了。”

  “哦——我是說,”我堆起笑臉,“我的魂,沒被樹妖吸走?”

  “沒有。”

  “那——這是哪兒?”

  “我家。”

  “何寶貴呢?”

  “跟鬼地公走了。”拿依喝了口杯裏的東西,繼續說道:“樹林裏的所有地縛靈都被帶走了。”

  “輪回、投胎麽?”

  “是吧。也許不是。”

  痛過之後,是無力的虛脫。

  我又倒回床上,問:“拿依,我是鬼,為什麽還會痛?”

  等了五六秒,拿依才回答我:“那是因為你還記得活著時的感覺。活著的時候,觸感、痛感隨時都在發生,可消失得也很快。作為鬼魂,你在懷念你的身體。”

  “有道理。”我盯著那盞圓潤的燈,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直到一個圓圓的、反射著紅橙光的泡泡飄了下來。

  泡泡?

  我盯著那泡泡。它像一個跌跌撞撞、剛學走路的小孩,無法以最快的速度、最簡短的路線跑到父母懷裏。我耐心地等它飄到目的地。

  大約一分鍾以後,它落在我眼前,再沒飄走。

  泡泡裂開成幾瓣,像一朵花,也像一株草,跳上我的鼻尖。

  好癢。

  我深吸了一口氣。泡泡變成的小草隨著氣流被我吸進身體。我覺得舒服多了。脹痛、無力感都減少了很多。

  燈上又掉下來三個泡泡。

  我坐起來,伸出雙手,想把它們捧住。

  “拿依!這是什麽?”我舉給他看。

  “圈福草。”拿依走過來,把杯子放在桌上,彎腰看了看我手心變化成透明花或草的泡泡,輕柔地說:“也有人管它們叫圈福泡泡。是來自生者的祝福。”

  我又無力地倒在床上。一個圈福泡泡在我頭上飄來飄去。

  “怎麽這麽難受……”我覺得嘴裏幹渴無比,“寶貴、寶貴呢?”

  “他跟鬼地公走了。那裏才是他的歸宿。”拿依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灰藍色的天。

  “可我還沒給他買炸麵窩……”我想起何寶貴蒼白的臉色,還有那些越走越遠、無法被證明存在過的記憶。

  記憶裏,我可以是何寶貴的姐姐,即使一次次被擊倒,我也會保護他。

  “那片森林的結界破了,樹妖恢複起來總要幾百年,等你好一點,我陪你去。”拿依的聲音很平靜,但是說話的內容很溫暖。

  “好。”我看著那盞圓潤的白燈說。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慢慢有力氣下床,慢慢有力氣走三步、七步。我從來不知道鬼能虛弱到這個程度。而這些進步都是靠著從另一個房間傳來的香味獲得的。有時候,是我愛吃的烤雞翅味;有時候,是老火煨牛腩;有時候,是香煎黃花魚;有時候,甚至是香辣小龍蝦。

  拿依會做飯?

  夜叉也是需要吃飯的嗎?

  當我終於有力氣走到那個香味的源頭,推開房門,看見高高低低的木架上,擺著許多佛像和菩薩和什麽我叫不出名字的木雕工藝品。拿依坐在一個大大的工作台前,頭上有許多細碎的木灰,被陽光照射著,像個塵封的毛球。工作台右邊擺著一個銅製小鼎,鼎裏插著三根香。

  我能看見,那些香燃燒著的一端,飄出讓我涎出口水的味道,即使我一點兒也不餓。它們摁下回憶的機關,讓我想念那個有著口腹欲的活人的世界,讓我覺得幸福好像還未走遠。

  循著香味,我慢慢走過去。膝蓋和腳踝還有劇烈的痛,但是我能忍。

  塵封的毛球離我越來越近。

  我伸出手,拂去毛球上的木灰。

  空氣裏的光立刻就變得靈動、調皮起來。

  可是拿依慢慢轉過來的腦袋嚇得我停了手。

  “準備好讓我吃掉了嗎?”拿依麵無表情地說。也許他在生氣,不過出於一些原因,不得不壓製住怒火。

  “啊啊啊——”我後退幾步,進入自認為的安全距離,然後連忙擺手說,“你、你頭上有木灰,我幫你弄掉——”

  真的。我真的是出於好心。

  拿依看著我。五秒以後,他才挪開視線,好像又看了看我的四肢,沒好氣地說:“別碰任何東西。”

  不讓我碰他的東西,但是……也沒讓我滾出去,對吧?

  我見他轉身坐下,試著問:“我是聞到很香很香的味道才過來的。雞翅,牛腩,黃花魚。可是你也沒在做飯啊……”

  “竹立香——”拿依指了指銅鼎,說,“上敬神佛,下哺鬼靈——你愛吃什麽,就會聞到什麽味道,使勁吸氣,就等於吃過了。”說完,他很快地笑了一下。

  他笑了?

  對我?

  我很肯定——雖然我隻能看見他的小半張臉——那嘴角彎起的弧度和顴骨升起的高度,都讓我十分肯定,他在笑。大概一秒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