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作者:桑狸      更新:2021-11-09 13:35      字數:4273
  他腦子裏轟的一聲像有什麽炸開,呆滯了幾息,才踉蹌著奔出去讓叫太醫。

  晨曦未散,帝都尚在沉睡中,被靖穆王府鼓點一般的快馬鐵蹄打破。

  太醫幾乎是被姬無劍揪著衣領快步提進來,連口氣都沒歇,就被送到床前。

  診了一會兒,梁瀟實在耐不住,站在床前問:“怎麽了?是不是……小產?”夢魘一般的記憶悉數湧來,帶著陳年難消的血腥和沉痛。

  太醫將薑姮的手腕放回去,抬頭仰看表情幾近崩壞的梁瀟,道:“不是,殿下,王妃她好像是來癸水了。”

  梁瀟愣住。

  太醫歎道:“王妃體弱,內裏虛寒,氣血不暢,每回來癸水是會疼的,臣開些藥煎服,給她再上幾個湯婆子吧。”

  忙活了半個時辰,膳房才端出一碗湯藥。

  梁瀟把薑姮從床上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裏,籮葉跪在床邊用瓷勺喂她藥,隻一口,她便咳嗽不止,睜開眼虛弱地一瞟,搖頭:“不。”

  她自小怕苦,怕喝藥。

  梁瀟難得耐心,輕聲說:“喝了就不疼了。”

  到底是腹部那一陣陣嗜骨鑽心的疼占了上風,猶豫片刻,乖乖地把藥喝了。

  喝完躺回去。

  雖然被褥裏已叫湯婆子烘得暖暖的,一時半會還是止不了疼,腹部痙攣刺疼,熱浪般轟然襲來。

  薑姮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邊滾邊哭,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極壓抑地低泣,聲音微弱,淚水如泉湧,永不幹涸似的。

  梁瀟站在床邊看,幾次想上去抱她,都被她甩開,她哭著低吼:“你混蛋!”

  這些年她乖的像貓一樣,若不是疼慘了,絕不敢這樣跟梁瀟說話。

  梁瀟冷聲道:“太醫說了,你之所以來癸水會這麽疼,除了小產,還是這些年你吃避子藥所致,疼嗎?疼死你才好!”

  薑姮捶著床怒道:“我憑什麽死?要死你去死,你死了我就改嫁,生一堆孩子,我偏要活得好好的,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躲在帳外偷聽的棣棠和籮葉慌忙衝進來,跪倒,衝梁瀟道:“殿下千萬不要與王妃一般見識,她每個月都這樣,疼到極致什麽胡話都說,做不得真的。”

  梁瀟怒喝:“滾出去!”欺身上床,強硬地把薑姮撈進懷裏,隨手撿了個湯婆子,扣在她的後腰。

  起初薑姮還反抗,後來大約覺得這樣很舒服,慢慢氣勢減弱,懶綿綿地窩在梁瀟懷裏,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梁瀟擁著她,嗅她發間那股如蘭似麝的香氣,也覺得疲憊,把她往懷裏緊了緊,安心地閉上眼。

  一覺到午時,金燦燦的陽光鋪滿窗欞。

  薑姮先醒的,迷迷糊糊在梁瀟懷裏掙紮了一下,梁瀟立刻驚醒,半抬起身子去看她。

  已不像睡前那般臉色蒼白如紙,腮邊睡出兩團紅暈,被湯婆子烘得有些熱,薑姮不自覺得推搡梁瀟,讓他不要貼著自己,手剛抵住他的胸口,想到什麽,一頓,默默地把手又縮了回去。

  她不敢。

  梁瀟全看在眼裏,初醒無害的迷蒙轉瞬被陰鬱所取代,他咬了咬牙,竭力忍下去,鬆開薑姮撩袍子要下床。

  薑姮反應極快地從身後抱住他。

  帶了些補救意味地,拿額頭蹭在他頸間,語調也膩膩的:“辰景哥哥,我想見我的兄長,我不跟他說話,隻要讓我看一眼就行。”

  梁瀟看出來了,這是不疼了,又有多餘的心思了。

  他不言語,薑姮就纏著他不放,幾綹發絲磨蹭著他的後頸,毛糙酥癢,莫名生出幾分燥熱。

  梁瀟心裏太明白了,她這是怕他對薑墨辭用刑,想看看自家兄長有沒有傷,有沒有缺胳膊斷腿兒。

  他把薑姮從身上扒拉起來,摁回床間,盯著她冷冷道:“我還沒對墨辭動手,你要再鬧,我立刻就去卸他一條胳膊。”

  說完,不等她有什麽反應,轉身闊步離去。

  短短一夜,成州的邸報已在書房堆積如山。

  所謂叛軍,不過一群烏合之眾,五萬隴右道駐軍足可剿滅,但駐軍清掃戰場審訊禍首時卻挖出來一些辛秘。

  今年,成州一帶出現神秘墨客輾轉經營,聯絡朝廷官員,試圖尋找當年新政黨的幸存者,而此次成州流民作亂反叛朝廷,也很難說是不是受這群人的蠱惑。

  梁瀟坐在書案後良久無言,手摩挲著邸報上“幸存者”三字,忽得抬頭問:“虞清還打探出來什麽?”

  書房裏跪著軍中信使,受左翎衛將軍虞清所托,不走官道,秘密進京向梁瀟稟報軍情。

  信使道:“虞將軍懷疑,京中亦有新政黨在暗中行事,策應成州。隻是將軍遠在千裏之外平叛,無暇顧及,特命屬下進京提醒殿下,此事敏感,涉及靖穆王府,您千萬要小心。”

  梁瀟點了點頭,讓信使稍作休息就回成州。

  他將邸報扔回書案,起身走到窗前。

  天邊彤雲密布,陰影自重簷覆屋遊移,逐漸擴大,枝椏迎風簌簌顫立,瞧上去是一場大雨。

  方才還是春風豔陽天,頃刻間就變了臉。

  站了好一會兒,聽見身後有衣料窸窣的低微聲響,他頭都沒回,直接問:“阿翁,怎麽了?”

  姬無劍道:“玉徽縣君鬧著要見您,王府護衛已奉命將她攔下,您看……”

  梁瀟揶揄:“她是要見我嗎?是掛念著她的墨辭哥哥吧。我可沒有薑墨辭的福分,有那麽貼心為兄的好妹妹。”

  姬無劍不知該說什麽,聽得梁瀟凜聲吩咐:“把她轟出去,這些日子不許她來王府,還有……”

  他頓聲,添了萬分的凝重:“加派守衛,守好暗室和西廂,一定要看住了薑墨辭和謝夫子。”

  本以為關他們些日子,待成州戰事徹底結束便放他們回去,如今看來是不行了。

  成州是一灘渾水,金陵也不見得幹淨。七年前薑墨辭在京中為質,辰羨和新政黨的活動他參與的並不多,怎得就能輕易找到那間專供秘密聯絡的小院子?

  最壞的答案,就是七年後的今天,薑墨辭又重新和那些人搭上線了。

  可薑墨辭既然參與新政不多,認識的新政黨也不多,那有誰會是他恰恰認識,又能如此信賴的呢?

  梁瀟胸膛堵著一口氣,狠狠打在金交椅背上,怒道:“給薑墨辭上點刑,審他,如果還審不出來,就把謝夫子拖過去,看這一對苦命師徒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姬無劍瞠目:“這,王妃那邊……”

  “別讓她知道,還有,刑具上收著點勁,別給薑墨辭留下殘疾。”

  這麽打定主意,梁瀟難得慈悲大發,真讓薑墨辭和薑姮見了一麵,薑姮見薑墨辭雖胡子拉碴狼狽不堪,但衣上一點血漬都沒有,終於能放下心,也不再鬧,肯乖乖地喝藥。

  隻是她不知道,薑墨辭一離了她就被帶去暗室受刑。

  這些日子朝廷風雲不歇,王瑾見搶奪軍權不成,上奏說近來京中仕子妄議朝政的現象時有發生,讓京兆府和大理寺嚴加查探。

  這等雞毛蒜皮的事梁瀟不欲理會,由著他去,隻是今年本是大考之年,仕子齊聚京都,須得暗中看著,別鬧出亂子才好。

  天氣漸熱,侍女拿幾把孔雀翠尾帚在階前除塵,寢閣內馨香靡靡,瓶花鮮活沾露,桃紅羅帳蕩如秋波。

  薑姮隱約覺得梁瀟有心事,床上摧折起人來愈發凶狠,待風停雨收,薑姮隻覺油鍋裏滾了一遭,伏在枕間虛弱的喘息。

  但今日梁瀟卻仿佛極有興致,沒有立即叫水,反倒湊上來吻她的臉。

  纏綿細碎的吻,帶著些疲憊,些留戀。

  薑姮溫順地趴著,任由他施為,許久,聽他在耳畔問:“姮姮,你會離開我嗎?”

  嗬……薑姮心底嘲弄,答得卻順暢:“不會。”

  “是啊,你不會。”梁瀟仰躺在她身側,勾纏起她的一縷秀發把玩,漫然道:“跟我睡了七年,還有哪個男人會要你,敢要你。”

  薑姮覺得他很可笑,卻又懶得剖析他可笑在哪裏,翻過身將自己裹進被衾中,閉上眼想睡。

  夏日漸遲,天甚至還是亮的,就被梁瀟拖著逼著來了這麽一場,骨頭都似快要被他碾碎了。

  梁瀟以手擎腦側,半抬起身看她,狀若隨意道:“那若是辰羨呢?”

  薑姮猛地睜開眼,轉動眼珠看他。

  “若是辰羨沒死呢?”

  梁瀟緊盯著薑姮的臉,觀察她的神色,半晌才道:“當年……他被關在大理寺天牢裏,我察覺到外頭有人想營救他。我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為什麽不去救衛王,但那段時間天牢裏確實出了些事,不怎麽平靜——我拿不準,但我總覺得,這些年辰羨沒有走,一直躲在一個地方看著我們……”

  薑姮的眼睛一眨不眨,稟神等著他的下文。

  他卻不說了,瞧著她笑,露出一排亮白的貝齒,“你信麽?期待他還活著嗎?”

  薑姮被他這一笑瘮得回過神,直覺他在騙她,意興寥寥地閉上眼,不接他的話。

  梁瀟卻不肯放過她,傾身去吻,手隔著被衾緩慢遊移,於她耳畔呢喃:“他活著也沒用,若你想跟他走,我會先一步……殺了你。”

  薑姮心中毫無波瀾,輕闔雙目,不想理他。

  他的手停在她腹上,輕輕摁壓,不滿道:“太醫明明說你的身子無礙,怎得這麽長時間就是懷不上?你又偷偷吃藥了?”

  薑姮道:“你要講些道理,我現在裏裏外外被你看得這麽緊,去哪裏弄藥?”

  梁瀟叫她一噎,臉色沉下來。

  薑姮渾不在意,慵懶地裹在被中,閉目養神,被子的堆繡綢麵上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玉頸,脆弱易折。

  梁瀟又感覺到自己胸膛裏熱浪翻湧,漸漸要不受控製,他忙把視線從薑姮的脖子上移開,去翻床邊的匣子。

  一陣窸窣,翻到了那鞓紅綢帕,他摸出裹在裏麵的東西,飛快下床往浴房去。

  整個過程薑姮是知道的,但她沒有阻止,隻在最後睜開眼了,偏過頭,凝睇著梁瀟匆匆離去的背影,眼神空洞而麻木。

  從很久很久以前,梁瀟就覺出自己好像是病了。

  這種病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上。

  他會莫名怒火上湧,心頭若有千萬隻蟲蟻在噬咬,難以紓解,忍不住想大開殺戒。

  開始時,枕席間會緩解這種症狀,但他無法以正常的形式取得緩解,需得帶些淩虐殘忍的手段,薑姮受不住,甚至有幾回中途她昏死過去不得不叫郎中。

  再後來,他上了戰場,偶然發現血竟也能起到鎮靜舒緩的作用。

  不是別人的,就是自己的,如今不必鏖戰疆場,自然隻能用自己的。

  浴池中飄著縷縷紅絲,很快被竹引淌出的熱泉衝淡,烏銅柄的小銼刀被放在瑉石台基上,尖棱被洗刷過,晶瑩閃亮。

  梁瀟仰靠在石壁上,緩慢而暢快地呼出了一口氣。

  情緒舒緩和身體放鬆的情形下,睡意漸濃,合上眼小憩,竟稀裏糊塗夢見一些舊事。

  那個時候薑姮剛剛流產,兩三個月間日益沉默寡言。

  剛成婚時見他臉色不好還會問他幾句,這會兒倒是直接冷漠無視,神色寡淡,曈眸如冰,哪怕兩人依偎同枕眠,也映不進他的身影。

  他的心病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加重的。

  終於有一晚,他按捺不住,朝薑姮下手。

  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不如從前,病榻前的那番話純屬是在自欺欺人。太醫的原話是:至少三五年間子嗣上是無望的。

  她體弱纖薄,連喘息都低弱,從前好歹能捱兩三回,如今一回不到就沉沉昏睡過去。

  梁瀟中途給她灌參湯,吊著股精氣神倒是不暈,可人像被抽空了似的,目光渙散,木然躺在床上,任由他擺布。

  他想喂她藥,她卻掙紮著不肯吃,攏著薄紗啞聲說:“我給你納妾吧。”

  納妾。

  這是所有內帷正妻的噩夢,而今卻成了紮在梁瀟心頭的一根刺。

  薑姮倚在紫綬美人靠上,臉上盡是疲乏,緩緩道:“納妾,讓她伺候枕席,綿延子嗣,殿下喜歡什麽樣的,盡可出去找。”

  梁瀟眼看著她丹唇閉合,輕幽吐字,覺得身體上的溫度一點點流失,直至最後,冷得如墜寒潭冰窟。

  他壓抑著怒氣,涼聲問:“若你嫁得是辰羨,你會忙不迭給他納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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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瀟瀟正在一步步接近當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