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肝腸寸斷(八千五)
作者:秦晾晾      更新:2022-02-08 16:15      字數:9150
  五月底的夜晚寒露仍是有些重,韓來從懷閣出來,身上還帶著宋端呼出來的酒氣,那味道再加上剛才發生的一切,似乎讓他也有些醉了。

  站在院中看了看,隻覺得今夜的月亮似乎比平日裏還要圓。

  三個月,一晃眼也隻剩下一個多月了。

  還有幾十天了。

  韓來悄然皺了皺眉頭。

  正想往外走,他瞧見懷閣的院口處站著一人。

  青鳳仍是那身花紅柳綠的打扮,隻是此刻的他比平時多了些嚴肅,見韓來注意到了自己,並沒有說什麽,而是轉身離開。

  韓來自然清楚,清了清嗓子,跟上了這人的腳步。

  兩人一前一後的回去了長鯨居,正堂裏,青鳳不緊不慢的撩衣坐下,隔著桌案,韓來也坐了下來,兩人皆無言。

  直到燭台上的火光黯淡了許多後,青鳳才悄然開口打破了這份死寂。

  “端午沒事吧。”

  “無妨,不過是喝了些酒。”

  “她酒量一向不好。”

  “逞能。”

  韓來說完,撐著桌子想要起身,青鳳突然道:“你是不想她活命了嗎?”

  韓來身形一頓,旋即重新坐穩。

  “非也。”

  “你這樣,她如何肯心甘情願的和我回去太丘。”

  如今太丘這兩個字,就像是韓來的禁忌,隻是在青鳳麵前,他的反應並沒有那麽大,隻是道:“我會保護好她的。”

  “怎麽保護?手無縛雞之力。”

  青鳳嘲諷道:“到頭來,還得是端午護著你。”

  “我自有我的家世,官位,和顯赫的名聲,不會叫她出事的。”

  韓來轉過頭,嘴上說著,眼裏的決然也不是玩笑。

  “哼。”

  不過青鳳並不吃這一套:“看來我的那封信,你沒看。”

  “我……看了。”

  果不其然,提到那封信,韓來的語氣略有遲疑。

  “那你還在堅持什麽。”

  青鳳皺眉:“我隻是把她帶回太丘,你們又不是天人永別,人生幾十年的長短何苦爭朝夕,你還怕再也見不到她嗎?”

  “我怕。”

  韓來聲音低冷,卻字字砸地:“我怕再也見不到她,我不想和她相隔千山萬水,我要日日得見,我要她的餘生都留在我的身邊。”

  青鳳聽到這話,有一刹那的震驚,卻也很快消失。

  “癡心妄想。”

  說著,青鳳站了起身,似乎想結束這段不甚愉快的對話。

  “我這次來,勢必要帶她回去,休說是你,就是你娘也阻止不了。”

  “青鳳!”

  韓來也猛地站起身來,不顧規矩的叫住那人。

  “就當我求你,別帶她走。”

  他難得放下身段。

  青鳳有些晃神,他和韓來見麵,除了吵架就是吵架,就算今夜都一本正經也算不得什麽推心置腹,隻是沒想到,韓來居然能和自己服軟。

  深吸一口氣,他心裏也駁雜不堪。

  青鳳又何嚐不明白,若是一切無憂,韓來是最好的托付之人。

  可是現實並非如此。

  “宋端的身份一旦暴露,死的不僅僅是她。”

  青鳳終於把心裏話說了出來:“難道要因為你們二人的自私,將那麽多人的性命之於不顧嗎?”

  ‘咻——’

  青鳳話音剛落,燭台上的蠟終於燃到了盡頭,堂內登時一片漆黑。

  在這樣的暗中,隻看得到青鳳耀眼的鞋。

  “可是……”

  良久,韓來才又道:“尤氏夫人不也……”

  他說著住了口。

  果然,連他自己都不能說服。

  “你也知道。”青鳳冷凝道,“尤氏夫人能活命,全都是因為聖人想要立川王做太子,他並非原諒了高穎,所以,一旦宋端的身份被人得知,便是懸刀在脖頸,生殺予奪都在聖人的一念之間。”

  青鳳徐徐靠近。

  “難道到那個時候,那個川王……還會跪在宋端的身邊,給他求情嗎?”

  韓來沒有回答。

  “更何況。”

  青鳳又道:“你分明知道的,你什麽都知道,你最知道我是一百個不願意她來這險地,還隻是為了服侍你。”

  韓來痛苦的別過頭去。

  “她是宋端,不是幼榮。”

  “幼榮就是宋端!宋端就是幼榮!”

  青鳳怒斥:“你何苦自欺欺人!”歎了口氣。“高穎反詩事發,我隻覺得山雨欲來,所以又書信一封給你,叫你不要握著她不放,你倒好,叫她意亂情迷,更不能自拔!”

  青鳳的聲音陡然拔高。

  到底是太丘赫赫有名的恭禮先生,韓來被吼的一慌,背後出了潮潮的汗。

  “你和你爹真是一丘之貉,根本不把宋端的安危放在心上,一個不顧一切的將她帶來靖安,一個到頭來不肯放她離開,太自私。”

  青鳳沒有再咄咄逼人,三分語重心長的勸阻道:“見好就收吧,就像當年你爹將她送來太丘,我這回也會把她平安的帶回太丘,這也是為了你們,為了所有人。”

  說罷,邁步出了堂屋。

  聽到那關門聲,韓來的雙腿像是被人打斷了一樣,跌坐在榻上,伸手扶住自己的額頭,失意的笑了笑。

  宋端在自己身邊侍奉了九年,都頂著殺身之禍這麽久了,他總覺得這次致仕並非因為這個,沒想到千頭萬緒縷不明,最後還是回到了這個緣由上去。

  這個傻裏傻氣的宋端,以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其實,他從始至終就知道,如青鳳所言,什麽……都知道。

  宋端十五歲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麵前的少女就是小時候抱在懷裏,吃飯喜歡玩筷子的女娃娃幼榮,那個叛臣孟成化的孩子。

  所以最開始韓來才會那麽抵觸宋端的到來,這無疑是在韓家放了一把砍頭的刀。

  但可笑的是,最後不想扔出這把刀的,也是他。

  當高穎的反詩現於建武宮的殿上,他的血都涼了,還好這件事情牽扯不到宋端什麽,但心中畏懼,才會不停的與她說,你不害怕?

  宋端當然不明白。

  但韓來通過這件事情卻明白,不管過了多久,高穎的餘威都不會消減。

  即便是春來冬往的整整二十四年!

  若要看著宋端死在自己麵前,還不如先把他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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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飛速,一轉眼也隻剩下不到半個月了,宋端近來覺得有些奇怪,自那日韓來在自己酒醉之時表明心跡後,這人再也沒靠近過自己。

  往來出行,身邊也隻帶著平日裏嫌煩的羅清逸。

  就算宋端自己上前去和韓來說話,他也隻是冷漠的看著。

  宋端有些不解。

  既如此,那日的表白又算什麽呢?

  不知怎麽的,宋端的心裏極其失落,自己分明也答應了,可是一覺醒來卻什麽都變了,問起青鳳,那人隻道韓來涼薄,不用理他。

  “別告訴我,你是真喜歡上那個小兔崽了。”

  青鳳一邊吃飯一邊看著愁眉不展的宋端。

  那人被說到痛處,下意識的把頭低了下去。

  青鳳察覺,不耐煩的呷了口茶。

  “我是怎麽教你的,把持不住自己心的人,什麽都做不了。”

  “徒兒知道。”

  宋端低聲答道。

  青鳳打量著她,驟然冷冰冰的說道:“口是心非。”

  宋端臉色微紅,匆忙的吃過朝食後去了上禦司,瞧著程聽和岑越說著什麽,便淡笑道:“什麽好事,給我也聽聽。”

  那兩人扭頭過來,岑越故意道:“沒去遙監殿嗎?”

  果然不出所料,提到這事兒,宋端的笑容瞬間斂回。

  “公子有羅清逸伺候。”

  她道。

  岑越得逞,笑著走開了。

  “哎呀。”

  程聽趕緊走過來拉住她安撫道:“郎君必定是心疼你,你都在她身邊當牛做馬九年了,也該輪到羅清逸那個小丫頭遭罪了。”

  宋端被她逗笑。

  “我跟你說啊。”

  程聽這才道:“是杜大夫那兒。”

  “他又怎麽了?”

  宋端嘴上問著,心裏也猜到了八九不離十,近來因為那個平年,杜薄和羅衣鬧得不可開交,前者成日在遙監殿纏著韓來,吃睡都在那裏。

  “我看啊,杜大夫這回是真是吃了鐵秤砣了。”程聽不快道,“我就想不明白了,羅夫人那樣好的女子,就是……雖然粗魯了點兒,那也比一個秦樓楚館的淸倌兒強上百倍啊,女妓有什麽好,上不得堂麵的賤身罷了。”

  “此言差矣。”

  岑越慢悠悠的靠了過來,給這兩人分析道:“你們想啊,這杜大夫平生總是以文客自居,這骨子裏麵全都是風花雪月,還要他的那些騷詩,羅夫人又是個隻會舞刀弄槍的,這兩人連一句話都搭不上,這心自然也就搭不上了。”

  “原是如此。”

  程聽做恍然大悟狀。

  “況且我聽說那個平年,知書達理,才情頗高。”岑越道,“這杜大夫本就在羅夫人那裏受了傷,得這樣一個美貌佳人貼心安慰,任誰……”

  岑越買了個關子,宋端直接失笑。

  程聽也捂嘴笑了笑。

  “所以說啊,這兩人一開始就不應該在一起。”岑越道。

  “可別胡說。”

  宋端提醒道。

  岑越輕笑。

  宋端又轉頭看著程聽:“那羅夫人那邊呢?”

  “還能怎樣。”程聽回答道,“當然是不肯了,這世上哪有女子喜歡自己的夫君填房納妾的呢,更何況是平年這樣的身份,若是和她共事一夫,羅夫人怕是要被天下人笑話死,更別提又是那樣剛烈的性子了。”

  宋端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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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杜薄回到府上,豐年正在那裏等他,知道這人又去了春意樓,說實在的,連他心裏都有些不快了。

  “給我拿些醒酒湯來用。”杜薄扶著脹痛的腦袋說道。

  “這麽晚了,奴上哪兒去給您弄醒酒湯啊。”

  豐年咕噥道。

  杜薄皺眉看他:“讓你去就去,哪來這麽多廢話。”

  “早知道自己會頭疼,公子還在那裏喝這麽多酒做什麽。”豐年仍是不怕死的頂嘴道,“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我看你是討打。”

  杜薄道:“我雖然不如你們夫人那樣厲害,可是打你也足夠了。”

  說罷,作勢抬起胳膊。

  “哎哎哎。”

  豐年用手擋著,忙不迭的去了後院廚房的方向。

  杜薄站在原地,打了個酒嗝,之所以喝這麽多酒,並非是見到平年一高興就多飲了幾杯,恰恰是見不到想見之人,才舉杯消愁愁更愁。

  快兩個月了,見不到平年。

  再見不到,這人就真的要被季林安買回府上去了。

  杜薄氣的直打自己的頭。

  “大夫。”

  不遠處的正堂門檻處,小蠻輕聲喚他:“您回來了?”

  杜薄轉過頭,現在竟然連小蠻也有些不好意思麵對了。

  “嗯。”

  他別扭的應聲:“你們夫人……睡了?”

  “夫人沒睡。”

  小蠻如實回答。

  杜薄道:“知道了,好好服侍你們家夫人。”

  說罷轉身。

  “大夫!”

  誰知道小蠻叫住他,低低道:“夫人在等您。”

  等自己?

  杜薄有些不安,在原地躊躇了幾息,才點頭應下,隻是要邁門檻,忽然想起自己喝了許多的酒,必定是滿身酒氣,羅衣最近身子不適……

  罷了。

  杜薄硬著頭皮進去,瞧見坐在榻上的羅衣,明明都在府上生活,卻幾日沒見了,羅衣的臉色的確憔悴不少,想要關切,仍是沒敢。

  “坐吧。”羅衣淡淡道。

  杜薄撩衣照做,不知曉羅衣目的,心裏有些忐忑。

  “夫人是改變不了我的心意的。”

  他幹脆的說。

  與其被羅衣罵,還不如自己先把話說出來。

  誰知道羅衣隻是輕輕一應。

  杜薄詫異的看著她。

  “我知道你對平年情真意切。”羅衣濃密的睫毛掩住眼底的神色,聲音是漂浮不定的,“雖然她身份的確卑賤,但是那日見過,我也不得不說,她是個好女子,你若是能得她在身邊,我也沒什麽意見。”

  杜薄不明就裏。

  羅衣這是什麽意思?

  是同意自己將平年帶回來了嗎?

  可是不知為何,杜薄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甚至更加慌亂了,放在桌上的手緩緩攥拳,總覺得不對勁兒,羅衣今日不對勁兒。

  “你……什麽意思?”

  杜薄道。

  “我與你夫妻同行了十四年,捫心自問,即便是這麽多年……”羅衣有些無奈的說道,“我們兩個……也算不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我更不想讓你餘生都在痛苦和折磨中度過,當然,我也不願與涼薄之人白頭。”

  杜薄忍不住站起身來,上前兩步:“你要做什麽?”

  “我要與你合離。”

  羅衣平靜的說。

  這短短幾個字出口,迎來的是長久的寂靜。

  羅衣等不到杜薄的回答,終於抬頭看向這人,卻是一怔。

  杜薄的眼睛通紅,嘴唇緊閉成了一條線。

  “你……”

  “為何要與我合離?”

  杜薄打斷了她。

  “合離之後,我會回去脂興,你也可將平年接入府中了。”羅衣道,“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你不願意?”

  “我不願意。”

  杜薄不假思索的說道:“我不會合離。”

  羅衣柳眉蹙起,今日之事她下了莫大的決心,本以為杜薄會滿心歡喜的寫下合離書,可結果卻是和想象之中相悖。

  “不可理喻。”

  羅衣站起身來,一拍桌案上的紙筆:“你不是成日以文人自居嗎?想必並能寫出一篇說服所有人的好文章來,寫吧,我即刻就能簽字。”

  “我不寫。”

  杜薄別過身子。

  羅衣把紙筆往前推了推:“一封合離書而已,杜大夫素日裏的好文采哪兒去了。”冷笑幾聲,“看來整日和平年吟詩作對,熬空了。”

  這分明是諷刺,更加讓杜薄心如刀絞。

  “我不寫。”

  他的聲音比剛才又低了三分。

  羅衣沒說話,固執的把紙往前推,誰料想杜薄一揮手,將那紙筆盡數打翻在地上,咬牙切齒道:“我說了我不寫!”

  羅衣嚇了一跳,忽然覺得小腹有些刺痛,盡力忍住。

  “你這是做什麽?”

  杜薄瞥眼,眼底細細的紅像是縫上去的絨線。

  “羅衣,整整十四年,你無論打我還是罵我,都不曾說出合離。”杜薄質問道,“如今輕言放棄這段姻緣,怎麽?你的段白師哥還未娶妻是吧。”

  說到段白,羅衣霎時間變了臉色。

  “果然。”

  杜薄瞧見那一絲怪異,似笑非笑的說道:“一提到段白你就不行了是吧,那個隻會動武的粗人有什麽好的,叫你惦記了這麽多年。”

  “隻怕。”

  杜薄故意道:“他遠在脂興,早就忘記了你這個小師妹了。”

  小腹處的痛加劇,羅衣幾乎是喊出來的:“你提他做什麽!”

  “怎麽?”

  杜薄突然闊步上前,伸手用力的攥住羅衣的手腕,那人因為身體上的痛楚也沒了力氣,任由他攥著,已經不知道是哪兒疼了。

  “我告訴你羅衣,我不會合離,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你……”

  羅衣嘴唇發白,顫抖著重複道:“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杜薄目眥欲裂,嘶吼出來:“我的妻子在成親那日起,心裏就隻裝著另外一個男人!成日卻隻是毒打我!”粗喘著氣,壓低聲音,“整整十四年,若不是我,換了另外一個正常的男人,隻怕會發瘋。”

  最後一個字,帶著哭腔,顫抖的厲害。

  羅衣愣住了,身上的痛楚逐漸消退,被震驚席卷。

  “相較之下,我對一個清倌兒吐露心聲,又算得了什麽。”

  杜薄有些苦澀的笑了笑。

  “羅衣,我從前想著,就算你不喜歡我也就罷了,我這樣一個什麽都不是的軟弱之人,畢生能得你做妻子,是我修來的福分,我敬你,怕你,處處忍讓著你。”他低下頭去,汗水和淚水打濕了鬢發,“你隻知道,嫁給我,斷送了你和段白的緣分,鬱鬱寡歡,何曾想到,我每每看到你露出相思之情的時候,心裏有多難受。

  杜薄抬起頭來,一字一頓的說道:“羅衣,我心如刀絞。”

  羅衣輕喘著氣,臉色越來越白。

  “我仗著你娘家的勢力做了高官,也因為這個,處處受製,我也有一千一萬個煩亂的事情想同你說,可你呢,就隻會毒打我。”杜薄搖著頭,“平年……至少願意聽我訴說著心中之苦,叫我不做一個孤單之人。”

  “我每每見她,總會幻想著,你也可以像那樣溫聲細語的和我說話,可以讓我把你摟在懷裏,說說近來的苦惱,你不必為我排憂解煩,隻消靜靜的聽一聽就好,我便心滿意足,可是……永遠都沒有。”

  杜薄趔趄身形,心裏話要比醉酒那日更加讓人肝腸寸斷。

  “平年是個清倌兒,被季林安奪了身子,她就會淪為肉妓。”他又道,“季林安怎會好好對她,她是為了我才這樣做的,我不能不管她。”

  “那你就……不管我了嗎?”

  羅衣說完這句話,就連自己也沒想到,詫愕的後退了一步。

  “羅衣,這十四年,你何曾近過我一步?”

  杜薄甚是輕描淡寫。

  羅衣啞口無言。

  “罷了。”

  杜薄隻覺得頭疼欲裂,語氣再次垂低,絲毫沒了方才的聲嘶力竭,也沒了平日裏自詡的文人風骨,失魂落魄的說道:“你身子不舒服,早些休息。”

  說完,轉身頭也不回的出去了。

  羅衣跌坐在榻上,早已是大汗淋漓,身子陣陣冰冷,瞧著那滿地的狼藉,顫了顫嘴唇,滲出一顆淚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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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羅衣從臥房醒來,伸手摸了一下旁邊的軟枕,疲憊的撐坐起身子,喚了小蠻進來。

  小蠻服侍著她起身。

  “杜薄……上職去了?”

  這是每日一早,羅衣都會問的話,但今早卻有些遲疑。

  昨夜兩人鬧得那麽大,小蠻在外麵聽的一清二楚,從前隻覺得杜薄是個吃軟飯的花花公子,卻不曾想到,這人心裏也有這麽多的酸楚想要發泄。

  “是,一早就去了。”

  小蠻答道。

  羅衣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了。”

  “夫人。”

  相兒在外麵喊道:“羅禦呈來了。”

  羅清逸?

  小蠻回答道:“什麽事?”

  “說是韓郎君讓她來送些東西給夫人。”

  小蠻看了一眼羅衣,那人頷首,這才又道:“讓她在正堂等候片刻,夫人更衣後就來。”

  回頭看著一臉不適的羅衣,憂心忡忡的說道:“夫人,不如讓奴去接就是了,您再休息一會兒吧。”

  “無妨。”

  羅衣拒絕,更衣後去了正堂,羅清逸起身相迎,她搖了搖頭,坐在榻上,叫小蠻賜坐給羅清逸後,說道:“有勞女史了。”

  “夫人哪裏的話。”

  羅清逸淡笑道:“是郎君和宋女史聽說夫人近來抱恙,特地讓下臣帶了些補品過來,希望夫人能養好身體。”

  “千年和宋端有心了。”

  羅衣淡淡道。

  “是啊,萬事都沒有自己的身體重要。”羅清逸話鋒一轉,“更何況是為了杜大夫這般胡鬧傷心,本就是不值得的。”

  她這樣一說,羅衣喝茶的動作一停,隨即抬頭看她。

  羅清逸又道:“說來,杜大夫也是太不知足了,夫人這樣的閨中霸王,又是這般得天獨厚的美貌,若清逸是男子,隻怕歡喜還來不及,怎會為一個清倌兒成日魂不守舍,更做出納房這樣的出閣之舉。”

  “女史嚴重了。”

  羅衣說道。

  “夫人。”羅清逸仍道,“杜大夫這次是下了決心的,遙監殿那邊都知道了,怕是有多心的,靖安坊間也傳遍了,這叫夫人您以後如何在官眷中立足,稍退一步,真叫那平年入府伺候,豈非以後要和秦樓楚館的賤身平起平坐。”

  “她如何比得了我,又用得上平起平坐四字。”

  “早知道夫人是脂興人,不懂得這靖安城裏的口舌是非,有時候這說得多了,便是身上有千萬張嘴也解釋不清的。”

  羅清逸煞有介事的說道:“杜大夫實在是把夫人至於是非之中了。”

  羅衣盯了盯,將手裏的茶盞放在旁邊,忽而道:“若羅禦呈今日來,是為了挑撥離間的,大可回去了。”

  羅清逸表情一怔,似乎沒想到羅衣會把話說得這麽直白,立刻陪笑道:“夫人說的哪裏話,下臣也是在為夫人您鳴不平而已。”

  “平與不平,我心中有數。”

  羅衣直接下了逐客令:“女史請回吧。”

  羅清逸見狀,也不願多留,由小蠻送著離開。

  不多時,小蠻回來,瞧見正在榻上靠著的羅衣,忙問道:“夫人,這羅禦呈話裏話外的……”

  “別說了。”

  羅衣實在是有些煩心。

  小蠻想起上次還托付羅清逸寫信的事,有些心虛。

  正扶著羅衣出門,院門口忽然有人大喝道:“杜涼言!給老夫滾出來!”

  羅衣猛地抬頭,看著站在門口,那身形巍峨,氣態雄厚的白發老人,又驚又喜,不可思議的說道:“阿爺?”

  羅老爺子站在那裏,就像是鎮山的神仙,嚇得旁邊的豐年大氣也不敢喘,隻見他闊步上前,精明的眼瞪得老大,身上的衣擺怕是能抽碎磚石。

  “杜涼言呢!”

  羅老爺子邊走邊說道。

  豐年跟在屁股後麵,忙說道:“老太爺,大夫他上職去了。”

  羅老爺子聞言轉過頭,垂眸著他。

  豐年隻覺得像是被一隻猛虎給盯上,頭皮都是木的。

  “那就把他給老夫叫回來!”

  “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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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薄也沒想到羅老爺子會來,趕回府上的途中,他怪罪著豐年,怎麽把這座大神給驚動了,可是那人哭喪著臉,說自己根本不知道。

  杜薄咬牙,這位老太爺的脾氣,可是是個羅衣也比不上的,等下回府,隻怕有一壺烈酒等著自己喝呢。

  果不其然,進了堂屋,那人端坐,壓的所有人都不敢抬頭。

  “阿爺。”

  杜薄硬著頭皮,恭敬行禮。

  羅鬱站在旁邊,或許因為昨夜的事,她也有些不敢直視這人。

  “若不是小蠻寫信給老夫,你們兩口子還要瞞多久。”

  羅老爺子沉聲道。

  不過謎底也終於揭開,羅衣怪罪的看向小蠻,那人忙不迭的後退一步,瞧著羅老爺子這樣氣勢洶洶,她也有些後悔了。

  “阿爺。”羅衣輕聲道,“不是什麽大事。”

  “不是大事?那什麽才叫大事!”

  羅老爺子的中氣太足,震得堂中人的耳朵嗡嗡作響。

  “難道真要等到那個春意樓的賤人進了這府,才叫大事嗎!”

  羅老爺子猛地拍案,一旁的茶盞咯拉一聲。

  杜薄更是皺起眉頭。

  羅老爺子氣得不輕,他從前隻覺得杜薄是個軟蛋,倒也沒什麽,卻不曾想是個朝三暮四的,居然還養了什麽清倌兒,豈有此理!

  “老夫的孫女,是絕對不可能和一個女妓共事一夫的。”他不愧是個脾氣最火爆的主,當機立斷的說道,“什麽都不用說了,你們兩個,合離!”

  “阿爺!”

  不曾想昨夜也有過同樣想法的羅衣第一個回絕道:“我不合離。”

  杜薄聞言,微微抬起頭來,目光複雜。

  “這麽一個花心的主,你還守著他做什麽!”

  羅老爺子怒斥道:“老夫何曾有過你這樣沒骨氣的孫女,從前又是怎麽教你的。”一擺手,獨斷道,“你也不必多言,一切皆由老夫做主,合離之後你和老夫一起回脂興,讓他自己在這兒,和那個什麽平年雙宿雙飛吧。”

  杜薄也有些心焦,忙道:“阿爺……”

  “你還敢說話!”

  羅老爺子轟然起身,嚇得羅衣一顫,小腹再次刺痛起來。

  “當初把羅衣交給你,老夫也是一百個不放心,可是看到你膽小卻還算老實,才把這麽個掌上明珠交給你,你就是這麽傾心對待的?”

  羅老爺子越說越厲害:“羅衣,你也別怕,老夫自會給你做主,回去脂興之後,若是再有屬意的人,再嫁就是,若是沒有,阿爺養你一輩子。”

  羅衣無可奈何的上前說道:“阿爺,我不是這個意思。”

  “休要再言。”

  羅老爺子說道:“就這麽辦吧。”

  “阿爺。”

  杜薄雖然怕得要死,卻還是強迫著自己上前道:“我不能……”

  “滿肚子的花花腸子,你還敢多言,看老夫不打死你!”

  羅老爺子從脂興趕來這裏,一路忍耐,總算是憋不住,抬起那糙礪的大掌就要打向杜薄,那人連羅衣動粗都受不住,更何況這位。

  但是杜薄沒躲,咬牙閉眼。

  “阿爺!”

  羅衣尖叫,撲過去保住那人的手,羅老爺子剛想罵這個不爭氣的孫女兒,卻見羅衣痛苦滿麵,身子伏了下去,眼睛合上,不省人事。

  小蠻驚呼:“夫人!”

  杜薄驟然抬頭,橫衝過去將其抱在懷裏,也不顧怒火中燒的羅老爺子,對著外麵的豐年喊道:“快去請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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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刁禦醫匆忙趕到杜宅門前的時候,扶著外牆狠狠的吐了幾口,這豐年帶著杜薄的令牌去請他來,馬車快到要飛起來,顛的他五髒六腑都擠在了一起。

  豐年根本不尊老愛幼,拉著他往裏走:“大人您快些吧!”

  刁禦醫回想起被固陽公主支配的恐懼,強忍著惡心進去,又被羅老爺子拽過來扔在羅衣的榻前,摔得七葷八素。

  這又是哪來的一位橫主兒啊。

  刁禦醫根本不敢回頭看滿臉橫肉的羅老爺子,擦了擦額頭的汗,伸出二指來按在羅衣的脈搏上,不過三息就有了結論,心裏隻怪這些人的小題大做。

  “刁禦醫,我們夫人到底怎麽樣了?”小蠻擔心的不得了。

  “不必擔心。”

  刁禦醫回頭看著小蠻,說道:“隻是……夫人已經有孕一月有餘。”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真的?”

  小蠻問。

  “當然。”刁禦醫最不喜歡有人質疑自己的醫術,“隻是時日不久,孕象還不太明顯罷了,好好修養,不要再讓夫人舞弄刀槍,就沒事了。”

  小蠻鬆了口氣,回頭看杜薄。

  他的表情一時無法用語言形容。

  動了動鼻子,下頭的嘴巴也稍微咧開了些。

  隻是一斜眼,瞧見滿臉暴怒的羅老爺子,他扭頭就跑。

  身後是羅老爺子奔來的腳步,像是千軍萬馬。

  “小兔崽子!老夫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