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書來嘴巴輕輕張了張，終究是沒有說出來什麽話。

  他隻是在心底裏替皇後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奴才告退。”

  吳書來看了一眼陳明臻，覺得這個女子，會像死去的容嬪一樣，將後宮之中攪和的一團烏糟糟，可是，她的出身，卻又注定她的出現會比容嬪更加掀起波浪。

  風月之地的女子，自從大清入關以來，還從來沒有納過這樣的女子進宮做妃子，聖祖爺喜歡下江南，雖然也曾留下過不少風流韻事，可是像乾隆帝這般，還是從來沒有過的。

  吳書來雖然隻是一個太監，可也是明白道理是非的，此刻才覺得分外悵然。

  乾隆帝看著他的背影似乎都變得有些佝僂了起來，口中想說的話來回斟酌，他看了一眼旁邊兒坐著的陳明臻，想了想還是不願意耽擱，隻垂下眼瞼道

  “吳書來，你去傳朕的旨意，令貴妃，恭順仁孝，謙遜恭和，這些年來，在太後麵前替朕盡了孝義，又誕育皇子有功，著，晉封為皇貴妃。”

  一旁的陳明臻聽著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

  左右是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陳明臻豎起來耳朵聽了聽，覺得這些宮裏頭娘娘貴人什麽的位分實在太過麻煩了，便也一心擺弄著自己脖子上掛著的玉扳指兒，

  吳書來聽到這句話，卻覺得心髒都漏了一拍，他轉過身子，看了看坐上的乾隆帝，腦海中來不及思索，撲通一聲兒跪了下來，挪動了兩步，手中的拂塵都變得拿不穩了起來

  “萬歲爺，立皇貴妃之事，不是小事兒，您，您可要三思啊。”

  他努力的扶正了自己的帽子，聲音懇切

  “您不能聽信了旁人的胡言亂語，皇後娘娘如今尚在，沒有這樣的道理，奴才鬥膽，請求萬歲爺三思而後行。”

  吳書來到了這個時候，心裏頭隻以為是宮人們的閑言碎語，動搖了乾隆帝的心思，這才起了要立皇貴妃的心，他雖然偏袒皇後一些，也是因為看透了後宮之中，人人都是有所求的，唯獨皇後，是與乾隆帝一心一意終老得人，而乾隆帝，也是對她有情的。

  因此，自己才十分不明白，自己的主子，為何要這麽做。

  古往今來，沒有過這樣的道理。

  皇後還在，仍然能夠掌握鳳印，怎麽能立下位同副後的皇貴妃呢？

  這不就等於在詛咒皇後麽？

  何況，乾隆帝前些日子皇後娘娘的生辰，還在為了這些莫須有的事情去安慰寬撫她，怎麽今日，自己就要去做這個毀約的人呢？

  吳書來說完，重重的叩下腦袋去。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在奢望，自己的祈求能夠換來乾隆帝的收回成命。

  聖旨不是兒戲，一旦下了這樣的旨意，合宮都會知道，乾隆帝與皇後，也就沒有轉圜之地了。

  乾隆帝暗自捏著手指，眸子裏黑暗變幻，不知道在思索什麽，他凝視著吳書來跪在地上的身影兒，淡淡的開口吩咐道

  “朕心意已決，此事太後也知曉，如今吩咐你，照做就是了。”

  他看著吳書來欲言又止的樣子，直接開口道

  “若是再敢多言半分，你就滾到遠處伺候去。”

  吳書來的頭叩在地麵兒上，什麽話也沒有說出來，他扶了扶有些歪斜的帽子，隻覺得自己的心，比外頭的湖水還要冷上幾分。

  “奴才知錯，奴才告退了。”

  他貓著腰緩緩地退了出去。

  殿內隻剩下了陳明臻和乾隆帝兩個人。

  氣氛一時間也有些嚴峻。

  陳明臻今天第一日到了這裏，就瞧見了乾隆帝好大的天子脾氣，她有些陌生的看著眼前的人，隻覺得像是不認識了一樣。

  鬱金堂裏頭的他，詼諧幽默，如今的他，冷峻威嚴，讓自己不敢多說一點兒話。

  乾隆帝想了想吳書來方才的話。

  想起來自己的皇後，還在鳳舟上養病，若是得知了這個消息，還不知道會如何，若是真的像太後說的那樣，想來她如今也不會多在乎這件事。

  他似乎也能記起來皇後生辰當日，自己摟著她許諾的話

  “隻要後宮之中有皇後一日，便不會有皇貴妃，乖乖，你盡管安心。”

  他想起來皇後當日淚光盈盈，委屈不已的臉龐，也覺得心裏揪了一下兒。

  令貴妃雖然恭和謙順，自己卻不會立她為皇貴妃的，這樣的旨意傳出去，不過是為了引蛇出洞。

  是自己的一個計謀。

  縱然有一日迫不得已，真的要立皇貴妃，自己也不會對皇後棄之不顧的。

  他想起來自己發下的誓願，看著吳書來匆匆離開的背影，心底裏無聲的歎了一口氣。

  陳明臻擺弄著脖頸上的玉扳指兒，盈盈的一笑

  “萬歲爺要冊封皇貴妃了嗎？”

  她從不稱呼乾隆帝為萬歲爺。

  乾隆帝一手扶額，聽到了她的聲音，才堪堪的直起頭來，看了看她溫潤的臉龐，隻覺得身上的疲憊似乎也消除了一些。

  他勉強的笑了笑道

  “怎麽？明臻也想要皇貴妃做做嗎？”

  若是陳明臻真的開口想要，自己也未必給不得，隻是，如今不成。

  陳明臻抬起眼睛，目光卻看向了龍舟外頭的山水之間，流露出來一絲豔羨

  “妾身身份卑賤，不敢奢求名分，能夠這樣時時刻刻長伴您身旁，我就已經知足了。”

  乾隆帝緩緩站起來身子，凝視著陳明臻的臉龐，悠然歎了一口氣。

  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天地之間，隻有這麽一個懂得自己的人了。

  明白自己的為難，懂得自己的苦楚，什麽也不說，隻是安安靜靜的陪著自己，自己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安安靜靜。

  他執起來陳明臻的手，輕輕的包在手心兒裏，仿佛握住了最珍貴的寶石一樣。

  “朕一回到這裏，就覺得很疲累，遠不如咱們在鬱金堂裏快活，可卻不得不回來，還隨了自己的心願帶著你來了這邊兒，日後艱難險阻，朕都會護著你，好好兒的護著你。”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說出來的話，是會讓天下任何一個女子都心動的承諾。

  隻可惜，陳明臻，並不是什麽尋常的女子。

  她經曆過那些事情，內心早就和磐石一樣堅硬了。

  陳明臻想了想，看著他堅毅的麵龐，微微笑道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能夠常伴君側，也是明臻生之幸事，日後，爺還是不要說這樣的話了。”

  乾隆帝麵上的堅硬被她的話語一點點兒的化開，他俯下身子，輕輕的吻了吻陳明臻的臉頰。

  “有你，真是幸事。”

  外頭又淅淅瀝瀝的落了雨。

  一會兒大，一會兒小。

  乾隆帝的命令，吳書來不得不去照辦，於是乎，很快，禦駕隨行的人，幾乎都得知了這個消息。

  令貴妃晉封為皇貴妃。

  這個消息如同在深水之中投入了一隻炸彈，漣漪四起。

  令貴妃魏氏，出身包衣奴才，祖上都是世世代代的包衣，難以置信，這樣的出身，居然有一天會做了大清朝的皇貴妃，位同副後。

  眾人悲喜參半，議論紛紛。

  隻有皇後的鳳舟之上，玉琈知道皇後在養病，便也吩咐了，不讓任何人進去叨擾，她又忠心的在外頭看著，這才沒讓皇後得知了這樣的事情。

  她心裏頭暗暗咒罵了乾隆帝好幾次，卻也無濟於事。

  看著令貴妃身畔伺候的奴才們，一個個都麵帶喜色的，而皇後娘娘的鳳舟這邊兒，卻是愁雲慘淡一片，怎能讓人不痛心呢？

  寵妾滅妻這樣的事情，從來不會隻發生在民間。

  即便是天子，讀了千萬本聖賢書，懂得天下的道理，還是會做出禽獸一樣的事情。

  這並不衝突。

  令貴妃得知這件事情的時候兒，正與愉貴妃等人在舟上閑話敘舊，她近來本就是十分歡喜，因為皇後的事情，已經在乾隆帝心底裏種下了一根刺，隻要這根刺在，乾隆帝廢了她，就是早晚的事情了。

  自己隻需要養好身子，隔岸觀火。

  舒妃也在船上，還有令貴妃的七公主，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站在一旁，帶著弟弟妹妹們玩耍呢。

  愉貴妃年紀大了，穿的也不如年輕的人鮮豔，黯淡的一抹藍色，如同隱在了雨天裏一樣，她有些豔羨的看著七公主帶著一群孩子玩耍，笑著歎道

  “妹妹兒女雙全，真是好福氣，腹中這個，將來落地就有這麽多的兄弟姐妹護著。”

  愉貴妃是潛邸裏頭就伺候乾隆帝的人了，這麽多年來，膝下隻有一個兒子，五阿哥永琪，隻是，這唯一的兒子，也不知因為何故，身體一直不好，也是一直讓她憂心的事情，因此，便格外羨慕人家兒女雙全的好福氣。

  令貴妃眉眼含笑，看著自己的兒女們。

  不論如何，兒女們總是她的軟肋，這些年來，做的一切，也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們，日後能有更好的前程。

  舒妃見愉貴妃麵露羨慕，忍不住開口笑著打趣道

  “愉姐姐這是怎麽了？永琪如今已經娶妻了，您都是要做祖母的人了，難不成還羨慕這幾個小孩子家家的？”

  這倒是實話，五阿哥永琪，已經娶了福晉，夫妻舉案齊眉，倒是很好，隻是，總不見福晉有半點動靜兒。

  相反，比他成親還晚些的六阿哥永瑢，福晉都已經有了身孕，算算日子，離降生也不遠了。

  隻可惜，六阿哥永瑢已經過繼給了慎親王府，他的孩子，日後也隻能沿襲慎親王府的爵位了。

  愉貴妃勉強的笑了笑，便瞧見了吳書來撐著一把傘登上了舟船，她指了指道

  “吳公公來了，想是皇上有什麽吩咐罷。”

  眾人便也都循著她的目光看去。

  吳書來緩緩的放下了紙傘，撣了撣身上的雨水，這才敢進了舟船裏來。

  他對著坐著的諸位娘娘彎身行了禮，又看到一旁站著的七公主她們，便恭敬的開口道

  “奴才叩見諸位娘娘，娘娘萬福，公主安康。”

  令貴妃擺了擺手道

  “吳公公不必多禮，造訪何事？”

  她一向是不喜歡吳書來的，蓋是認為他是皇後的人，這麽多年來，如果不是他在乾隆帝麵前替皇後招攬，皇後又怎麽會得寵這麽多年。

  令貴妃從前也是用了不少心力去巴結吳書來，誰知道，自己就沒有見過這麽不識好歹的太監，連一點麵子也不給自己，幾次下來，自然也就厭惡了這個太監。

  吳書來麵龐之上並沒有多少喜色，他淡淡的甩了身上的拂塵道

  “皇上有旨意，預備冊封令貴妃娘娘，為皇貴妃，奴才奉旨，前來恭賀娘娘。”

  他的話音剛剛一撂下，舟船之上就響起來了七公主和九公主這些孩童們的笑聲兒，如同銀鈴一般。

  少兒的歡喜總是來得這麽輕易，聽到自己的額娘榮升皇貴妃，七公主歡喜的叫嚷了起來，九公主看著自己的姐姐開心，便也跟著喚了。

  隻是，舟船之上的三位妃子，卻各懷心事了。

  愉貴妃在宮裏沉浮多年，靠著伺候皇上日子久了的緣故得以晉封為妃位，又因為兒子出色被封為貴妃，論資曆，出身，她都是要比令貴妃高出許多的。

  可是卻寵愛不如她，如今，眼看著位分也要被她壓了一截子。

  愉貴妃有些難過。

  誰不想為自己的孩子，母家，多爭一些呢？

  君心難測。

  舒妃更不必提了，出身是尊貴的葉赫那拉氏，這個姓氏，祖先曾經被聖祖爺冊封過一品大臣，她本就是帶著世家的殷切希望入宮的，可是，卻輸給了眼前的這個包衣奴才。

  雖然心裏一萬個不願意，麵色上還是要掛著殷勤的笑意。

  令貴妃卻有些不敢相信了，她長長的眼睫毛眨了眨，疑惑的重複了一句吳書來的話道

  “恭賀本宮？吳公公，此話當真？”

  她很少有這麽失態的時候兒。

  自己的夙願，就要成真，這一刻，多多少少有些如夢似幻。

  人的聲音也跟著顫抖了起來。

  吳書來麵色平淡，輕輕的彎下身子來道

  “萬歲爺親口所言，奴才前來稟報，娘娘若是不信，可去查問龍舟上伺候的奴才。”

  令貴妃歡喜的不知怎麽是好了，她局促的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