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俗塵渺渺天意茫(2)
作者:我愛叉燒飯6      更新:2021-11-01 22:05      字數:4306
  晚間暢音閣--

  初雪之日出了那樣晦氣的事,除夕的家宴已經全然不見喜色,王公大臣也都是戰戰兢兢的不敢多言,一向喧鬧的六王爺弘曕,也收起來了不正經的神色,眾人恭賀後,乾隆開口道

  “今日除夕家宴,皇後抱病,令妃倒是料理的很好”

  十三阿哥突然夭折,從前那些阿諛奉承的人此刻都緘默不語,不知道該說什麽,欽天監監正今日覲見,不過是說了句景仁宮此刻不宜進入,於龍體無益,便已經被乾隆下令處死,人人自危,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令妃坐在下手,欽天監監正的處死讓她心有餘悸,如今聽得乾隆突然誇讚,還沒反應過來,座後的臘梅拍了拍她的肩膀才回過神來,令妃急忙站起來身子,伸手端起桌案上的酒杯輕笑

  “多謝皇上讚許,承蒙皇上和皇後娘娘信任,這都是臣妾理應做的”

  乾隆麵上雖然微微笑著,眼睛裏卻毫無笑意,他點了點頭也端起酒杯,遙遙對著令妃一口飲下,便也不再說話。

  台上歌舞已經開始,為首的舞姬賣力的獻藝,上座的乾隆卻麵色淡淡,提不起一點兒興趣來,舞姬見乾隆已經對自己沒了興趣,麵色也不忿了起來,她心氣高傲,更加努力起來,麵色妖嬈,想要引得乾隆看她。前些日子,要不是出了十三阿哥那檔子事,她如今或許早已經就是宮中的嬪妃了,鳳欒春恩車從南府經過,自己即將踏上去的時候,傳來了十三阿哥的消息,吳書來即刻就讓自己下去了,南府的姐妹們為此恥笑不已,若非如此,她哪裏還會是這令人作弄的舞姬。

  座上的乾隆看了看身旁空空蕩蕩的席位,想著今早皇後那樣灰白的臉色,心中煩悶不已,便又飲下了一杯酒。

  坐席對麵的和親王與六王爺坐在一塊兒,弘晝麵色冷峻,聽得後頭坐著的成親王新納的側福晉在後頭嘰嘰喳喳道

  “十三阿哥殤逝,宮中的宴會都這樣無趣了起來,這還是妾身第一次進宮赴宴呢,怎麽就攤上了個這麽晦氣的時候”

  成親王新寵愛妾,全然不顧一旁福晉已經冷淡下來的神色,他安撫的拍了拍側福晉的手道

  “待回府,本王再給你看些熱鬧的”

  成親王側福晉,這才妥協的點了點頭恩了一聲。

  六王爺伸手戳了戳一旁的弘晝,弘晝今日臉色很差,前些日子落水的時候,他回了王府後也染上了風寒,又聽聞十三阿哥夭折之事,對皇後擔心不已,見是弘簷這個吊兒郎當的家夥,弘晝麵色露出了些不耐,六王爺卻顧不得這麽多,他臉上再沒了往日調皮隨意的樣子,麵色嚴肅極了,湊近弘晝低聲道

  “五哥,我聽聞皇後娘娘不行了”

  弘晝手中的酒杯突然握緊,他皺了皺眉頭道

  “你又是從哪聽來這樣的胡話”

  六王爺心中也是十分難過的,前些日子見過十三阿哥那樣可愛,何況皇後是他從小就相識的,雖然比自己大上許多歲,可從前的情誼都還在,他心裏也明白皇後與五哥之間這交綜複雜的關係,他今日從宮中得了這消息,本來也是不信的,可見除夕家宴這樣重要的場合,都不見皇後出席,可見是病到了什麽地步,昔年孝賢皇後身子虛弱,都能強撐著陪皇帝泰山封禪,如今皇後這樣,果真是應了宮中流言,他寬慰的拍了拍弘晝的肩膀

  “五哥,你心中也明白,十三阿哥夭折,皇嫂怕是撐不住的”

  弘晝頓下了手中動作,他盯著麵前手裏緊緊握著的那隻酒杯,此刻已經露出了點點裂痕,他麵色已經快要繃不住了,卻還是不願相信,他搖了搖頭道

  “不會的”

  不會的,年幼的時候二人調皮,跑到山上算過命的,皇後是大富大貴之命,五福安康,她不會就這樣草草斷了性命的。

  六王爺悵然的歎了口氣,目光遙遙投向了對麵席上的令妃,他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開口道

  “皇嫂若是真的不成,隻怕宮中就隻有令妃獨大了”

  弘晝聞言抬起頭來,他目光正好對上令妃含著笑意的眼睛,袖中的雙手卻緊緊的攥住了,他想起數年前的女子坐在上手,衣著華麗抱著剛出生的十二阿哥,眼睛裏流光溢彩,盛滿笑意。

  前幾日的皇後還在上方端坐著,一身紅衣,格外端莊大氣,言笑晏晏,兒女繞膝。而今卻獨自一人躺在景仁宮的寢殿裏奄奄一息。

  他再也忍不住,騰的一下站起來身子,一旁的六王爺都被他嚇了一跳,坐席下的手狠狠的攥住了弘晝的衣襟

  “五哥,切莫衝動啊”

  弘晝卻抱了抱拳頭衝著座上的乾隆恭聲道

  “臣弟身子有些不適,先行告退”

  六王爺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緩緩鬆開了弘晝的衣角,看著五哥的臉色,怎麽看都不覺得他是要回王府去。

  乾隆挑起眉毛來,看著座下恭恭敬敬的弘晝,想起還是他前些日子在冰冷的湖水中救了起來十三阿哥,也知道他這幾日感染了風寒,神色便也放鬆了下來

  “身子不好,快回王府去歇著罷,朕晚些時候命蘇太醫也去你府裏瞧瞧”

  弘晝眉心挑了挑,他為難道

  “不必勞煩太醫,臣弟府中也有大夫的”

  乾隆點了點頭,弘晝行了個禮就緩緩退了出來。

  小廝走在他後頭,見王爺腳步緩慢,上前一步道

  “王爺是不舒服嗎?奴才傳轎來吧?”

  弘晝看向重重疊疊的殿閣,他無力的擺了擺手道

  “罷了,你先回府吧,本王還有些事要做”

  小廝抬頭看了看弘晝,便低頭應道

  “那奴才在宮門口等您”

  他跟在弘晝身邊年頭也不短了,明白弘晝心中所想,但也不敢多言什麽。

  弘晝點了點頭,他取下小廝的鬥篷披在了自己身上,抬起腳步向那無邊無際的宮殿間走去,他還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再也沒什麽能夠擋住他的腳步。

  他幾經周折才入了景仁宮,玉琈正在殿外,殿門外的紫禁城熱鬧極了,煙花漫天,格外壯觀呢,她抬頭看到是個侍衛經過,本覺得沒什麽,定睛一瞧,卻是弘晝,玉琈嚇得手中的藥碗都險些傾翻,她瞪大了眼睛道

  “和親王!”

  弘晝看了看偌大的宮殿值守的人竟然隻有幾個人,想來是皇後心善,大年夜放人歇息去了,他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搖了搖頭,示意玉琈不要出聲。

  玉琈一隻手捂住嘴巴,點了點頭道

  “奴婢這就去通傳皇後娘娘”

  弘晝抬頭看向玉琈手中的托盤,藥碗內盛滿了黑色得液體,散發出十分清苦的味道,他想起幼時的皇後是從來不肯喝藥的,輕聲道

  “不急,等皇嫂用過藥再說吧”

  玉琈點了點頭,便托起藥碗進了殿內。

  殿內伺候的人也隻有巧容罷了,玉琈躡手躡腳的進去,看向她困倦的臉,心疼的吩咐道

  “你去側殿歇一歇罷,這兒有我呢”

  巧容向她投來感激的眼神,便急忙跑到了側殿去歇息一會兒,皇後寬厚待人,至於乾隆,他不會在除夕之夜踏足這晦氣至極的景仁宮的。

  玉琈將藥碗放在桌案上,她扶起皇後輕聲道

  “娘娘,該用藥了”

  皇後歪在床榻上,聽得見外頭熱熱鬧鬧的煙花聲音,知道滿宮裏都喜慶極了,獨獨這景仁宮淒淒慘慘,她無力的搖了搖頭道

  “事到如今,這藥喝不喝也沒什麽打緊了”

  弘晝在門外聽到了皇後這般喪氣的話語,他狠狠攥緊了拳頭。

  玉琈看了看殿內無人,她湊近了皇後的耳朵低聲道

  “和親王來看您了”

  皇後眼睛閃了一下,她疑惑的抬起頭來

  “他怎麽來了?”

  弘晝知道殿內無人伺候,他掩了掩悲傷的情緒,掀起門簾大步走了進去,又怕嚇到皇後,隻遠遠叩聲道

  “臣弟給皇嫂請安”

  弘晝跪下的地方,距離皇後還有不短的距離,中間還有一麵翡翠屏風擋住了二人,他還是看到皇後倚靠在床榻邊,無力的朝這裏看來

  玉琈站了起來衝著和親王,微微福了福身子,扭頭見皇後輕輕頷首,便把溫熱的藥碗放下,緩緩退了出去。

  皇後看著屏風後的弘晝,她根本看不清楚,還是撐起身子坐好了,緩緩開口道

  “今夜有家宴,你怎麽來了?”

  弘晝聽著她虛弱的聲音,不由自主的向前一步道

  “我……聽說你身子一直不好,有些放心不下”

  言罷聽見屏風內的皇後又咳嗽了一聲,他身子又向前傾了傾,皇後聲音傳出來

  “莫要向前了”

  皇後語罷,看向弘晝有些神傷的身影,放低了聲音道

  “景仁宮如今是這等晦氣的地方,你實在不必前來”

  弘晝的拳頭鬆開又攥上,寒冬臘月的天氣,他手心裏卻已經出了汗水

  “那些東西,你莫要往心裏去”

  皇後無奈的搖了搖頭,她目光投向床尾處那快要燃盡的燈火,開口道

  “那日的事我還未多謝你,聽聞你也染了風寒”

  一聽皇後提起這些,弘晝內疚了起來道

  “是我沒能早些……”

  是自己不好,身子不夠靈活,不能夠更早的救起來十三阿哥,不能叫她免遭這喪子之痛。

  皇後手上的八寶如意盒被她來回放在手裏摩擦,她悵然道

  “如今我拖了自己的身子,他日我若是走了,隻求你看顧永璂,不要讓他受了委屈”

  自己母家不夠爭氣,訥蘇肯雖然如今奮發努力,要成為永璂的支柱,卻還是遠遠不夠的,朝中無人肯幫扶永璂,倘若自己離世,他又占著嫡子的名分,必定有人要加害於他,隻有在前朝為他穩定了人脈,自己才能夠沒有後顧之憂,才能夠保全唯一的永璂。

  弘晝的拳頭死死攥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

  “你不會死!”

  這樣的話已經有許多人對她講過了,皇後隻無奈的扯了扯嘴角,她柔聲道

  “天意茫茫”

  弘晝眼圈已經發紅,這是他陪了半生的女子,這紅牆中的每一步,仿佛都是自己在陪著她,一步步的走,他藏著掖著喜歡的人,這見不得天日的喜歡令他痛苦。可隻要看見她平安喜樂自己就別無所求,而如今,隻要一想到她即將不久於世,弘晝就好像被人扯住了心髒,每走一步鮮血淋漓。

  皇後扭過頭看著弘晝的身影

  “昔年是我對不住你,弘晝,我耽誤了你一生”

  這是她心中一直有的話,她背信棄義丟下婚約,不肯為他守寡,坐上了王府的花轎,更荒唐的是,還做了大清的皇後,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上蒼實在看不過去,才接二連三的懲罰自己。

  弘晝拚命的搖了搖頭,他心中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他看著這樣的皇後,腦中居然閃過了別的想法,若是當年,當年皇後嫁給了自己,自己定然不會教她這樣傷心,她是那拉氏的格格,出身貴重,性格嬌縱,一手鞭子打得名震京都,會和自己一同到郊外賽馬,更會一口氣爬上高高的香山去許願,她絕不該是如今這樣死氣沉沉的躺在殺人不見血的深宮之中。

  他正色道

  “你放寬心,景嫻”

  皇後今夜說了這麽多話,身子早已經撐不住了,她疲憊的擺擺手

  “你快些走吧,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以後也不要進來了”

  弘晝上前一步,他沙啞的喉嚨開口又喚了一聲

  “景嫻,你千萬保重身子”

  和親王沉重的邁出宮門,他應承了皇後並且承諾一定會治好她,即便走遍四海,也要為她尋到名醫。可皇後的病是心病,不是藥石可醫。

  玉琈見弘晝出來了,她急忙上前道

  “王爺,家宴已經散了,您從那邊走吧,切勿讓人瞧見了”

  弘晝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漆黑一片的羊腸小道,弘晝點了點頭,對玉琈囑咐道

  “好生照顧皇後娘娘,你告訴她,即便真有那麽一日,十二阿哥,我也會看顧的”

  玉琈聽到弘晝這樣說,就明白皇後娘娘怕是交代了後事,她眼眶濕潤,掉下了眼淚來

  “奴婢遵旨”

  弘晝最後回望了一眼景仁宮,這金雕玉砌的宮殿樓宇,不過是一座金絲籠罷了,鎖住了皇後,也將自己囚禁在了外頭。

  他沿著漆黑的小路出了宮門,乾隆的轎攆卻明晃晃的從甬道上經過,弘晝心內苦笑,無論什麽時候,他的四哥,萬人之上的皇帝,總是可以這樣光明正大,而自己,就像一隻老鼠一樣,怯生生的躲在陰暗的角落裏,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