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想要加醫生的聯係方式，這很正常。

  特別是在牙科，治療往往短期內無法結束，患者吃飯說話都要用嘴，就覺得存個醫生的電話，或者加個他的微信，能更有安全感一些。

  至於醫生樂不樂意給，那就因人而異了。

  私人醫院要創收，巴不得每位醫生手機上都塞滿顧客，公立醫院按部就班嫌麻煩，大小問題都是來了醫院再說。

  林綺眠十次裏麵有五次會給，根據病情來判斷。

  像許月亮這樣簡單地拔個智齒，以她的慣例來，完全沒必要。

  “有問題了就過來，注意事項剛才蓁醫生應該跟你說了。”林綺眠忽視掉麵前的二維碼，視線回歸到桌麵的病曆本上，抬手指了指對麵的蓁蓁。

  “對，你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嗎？”蓁蓁趕緊應聲道，她笑容燦爛，熱情得不得了，並很快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如果……”

  林綺眠眼皮一跳。

  她感應到的信息，許月亮也很快感應到了。

  手裏的二維碼方向一偏，就要挪到蓁蓁那邊去。

  林綺眠突然站起了身，身體帶動椅子發出的聲響阻斷了蓁蓁沒來得及出口的話。

  她指了指許月亮：“你跟我過來。”

  許月亮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林綺眠轉身往治療台走，抬手拉上了簾子：“我看一下。”

  許月亮掀簾子進來，聲音可可憐憐的：“醫生，我是出什麽問題了嗎？”

  林綺眠戴上手套：“坐。”

  許月亮端端正正坐下，一點都不敢動了。

  林綺眠俯身，托住了她沒創口的那邊臉。

  臉頰的溫度透過橡膠溫溫熱熱地傳遞過來，林綺眠的視線落在她另半邊臉上，裝模作樣地看了看。

  “沒什麽問題。”她道。

  許月亮長呼出一口氣，鼻息打在林綺眠的大拇指尖上。

  林綺眠收回了手，轉身摘手套：“棉球咬三十分鍾再吐，這期間少說話。”

  許月亮待她回身，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殼，示意她腦電波交流成功。

  想到這個動作她也跟蓁蓁做過，林綺眠看她一眼，麵無表情地掀簾出去。

  許月亮動作慢了一點，出來的時候，林綺眠的手機放在桌角上，上麵有個亮亮的二維碼。

  “加上。”林醫生在寫東西，語調冷酷，頭也不抬。

  許月亮趕緊掃碼，好友請求發過去以後，還小小聲地提醒了一句：“過去了。”

  林綺眠拿過手機，麵無表情地點了通過。

  許月亮朝她鞠了一躬，又朝蓁蓁鞠了一躬：“謝謝兩位醫生，辛苦了，一周後見。”

  林綺眠手下的筆沒停，重複道：“少說話。”

  許月亮捂著嘴跑出了診療室。

  再接待了兩位患者，林綺眠今天的工作就結束了。

  臨近下班的點，大家都開始有些懶懶散散心不在焉。

  蓁蓁去和彭帥那邊對接今天挪過來的病例，林綺眠在空蕩蕩的診療室裏翻開了那本沒看完的書。

  手機嗡地響了一聲，和平日裏來消息的聲音不一樣。

  林綺眠看過去，界麵上一個鮮亮的橙色推送：你關注的主播“小月亮”開播啦！！！今天她有悄悄話和你說……

  悄悄話，什麽悄悄話？

  林綺眠點開了那條推送，許月亮最好今天沒話說。

  推送卻並不會顯示什麽完整信息，大概每位主播開播都有悄悄話。

  手機直接跳轉了橙子直播APP，進入了“小月亮”的直播間。

  林綺眠：“……”

  網速不錯。

  今天小月亮的直播間是白色的，背景是柔軟的蕾絲和羽毛。

  左邊放著一個白色的花架，架子上有一盆繁茂的噴雪花，枝條零零散散地垂落下來，很是好看。

  按照季節來看，花應該是假的。

  而鏡頭前的人長發紮成了兩條低垂的魚骨辮，上麵綴著漂亮的水晶發飾，身上背著羽毛翅膀，臉上畫著全臉仙女妝容，眼角的亮片blingbling，仿佛下午來他們醫院哭著拔牙的那個人，也是假的。

  林綺眠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但她給自己的心情找到了充分的依據，比如，哪怕是一個普通的醫生，遇到了一個普通的不聽醫囑的病人，也會有現在的心情。

  直播間裏放著音樂，許月亮坐在椅子上，隨著音樂的節奏輕輕晃動。

  門口有同事路過往裏看了一眼，林綺眠塞上了耳機。

  直播間這會人不多，這個點，大部分上課的在上課，上班的再上班。

  偶爾飄過去一句都是些無意義的打卡，許月亮便也沒說話。

  就這麽晃了快十分鍾，終於有人發彈幕道：【小月亮今天怎麽不說話？】

  許月亮看到彈幕，立馬指了指自己的臉，彈幕多了起來，但沒人理解她的意思。

  許月亮胳膊伸出畫麵外，拿來了一個東西。

  被毛巾包著的冰袋，貼到了左邊臉上。

  彈幕上有管理員開始解釋：【月亮今天去拔牙了，沒法說話，大家多多諒解。】

  許月亮用力點頭。

  彈幕一片哈哈哈，有人說她臉是有點腫，有人說她真是敬業，拔完牙還要開直播，有人陰陽怪氣地罵了句：所以觀眾的時間不是時間嗎？就來看你這張臉？？？

  許月亮啪啪敲著鍵盤，自己打字，主播彈幕回應：【非常抱歉大家，我想完成直播時長，今天肯定是不能跳舞了。】

  【我的醫生讓我少說話，所以禮物感謝隻能彈幕播報了。】

  【但我待會會跟大家分享一下拔牙經驗。】

  林綺眠心裏舒服不少，手指在禮物發送鍵上摩挲了一下，又收了回來。

  那天晚上瘋狂砸錢的那個她已經成為了過去，現在的她已經不是個被女主播輕易割韭菜的新人了。

  林綺眠將手機塞進了兜裏，繼續看書。

  耳機沒摘，作為監督。

  許月亮直播間的背景音樂一直陪她下了班，陪她開車回到了家。

  直到她進了浴室準備洗漱，將手機聲音接到了家裏的藍牙音箱上。

  音箱是她花了大價錢訂購的，在裝修的時候便嵌入了牆體，泡澡的時候聽點音樂，加上浴室的混響，效果極好。

  許月亮音樂品味不錯，選的歌雖然都是流行歌，但挺好聽的。

  林綺眠打開了水，音箱裏突然傳出一聲輕輕的氣音。

  聲音實在太小了，她沒聽清，剛想出去拿手機看看，聲音便再次響起。

  是許月亮，壓著嗓子，輕得像一片雲：“不疼。”

  林綺眠停住了動作，許月亮又道：“技術可好了，很快的。”

  “還和我聊天呢，但不讓我說話~

  “biu~腦電波交流。

  “看到□□的了，醫生還說牙根給我比了個心呢，嘿嘿。”

  大概是許月亮離麥太近，林綺眠家的音響效果又太好，這一聲嘿嘿裏的起承婉轉清晰得像是從耳邊擦過，讓林綺眠心裏微微發癢。

  許月亮到這裏停住了，林綺眠等了會沒聽到她再說話，便繼續自己手上的動作。

  浴缸裏水位到達，在燈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林綺眠脫掉身上最後一點束縛，抬腳跨進浴缸裏。

  被溫熱的水流包裹，可以消除一天的疲乏。

  “麻藥勁我覺得還有一點點……”過了會，許月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因為現在還不是特別疼。”

  “也有可能因為我及時吃了止疼藥？

  “就還好啦。

  “不能吃飯喝水，兩小時吧。

  “不餓啦，現在也不是我吃飯的點。

  “當然聽話了，給我拔牙的醫生……可漂亮了~~~”

  林綺眠：“……”

  許月亮：“真的可漂亮了~~~~”

  林綺眠的腳趾在水裏微微摳起，說漂亮就說漂亮，誰見了她林綺眠不誇一句漂亮，但為什麽誇漂亮的時候要帶波浪線，音拖得長得快趕上她浴缸裏的水波紋了。

  許月亮：“戴著口罩，還有眼鏡，還有那個罩罩，不知道叫什麽……

  “那也能看出來漂亮~~~漂亮就是漂亮~~~

  “穿著白大褂更漂亮~~~光看背影也漂亮~~~~個子好高的，手指很長，捏手術刀好漂亮~~~~~~”

  林綺眠猛地從水裏出來，扯了浴巾裹住了自己。

  許月亮還像個波浪機一樣，叨叨叨的“漂亮漂亮”說個不停，林綺眠拖鞋都懶得穿了，就這麽光著腳出了浴室，來到了被她扔在外麵的手機前。

  手機屏幕亮著，許月亮為了說話聲音清晰，離攝像頭很近，一張臉懟滿了屏幕，她膚色很白，便越發顯得那巴拉拉的嘴唇紅豔。

  有人在彈幕裏說：【再漂亮有我們月亮漂亮？】

  許月亮笑得眉眼都彎起來，誇自己的時候還挺害羞的：“不是一個風格，我是這種可愛的，美女姐姐醫生是高冷女神~~~~”

  看著這張臉，再聽這種話，林綺眠隻覺得渾身都得起一層雞皮疙瘩。

  她抬手去關直播，身上的浴巾滑了下來，手忙腳亂去拽浴巾的時候，手指誤觸，不僅直播間沒退出去，還連送兩個火箭。

  許月亮驚喜地提高了聲音：“11你來啦！！！”

  林綺眠：“……”

  她已經在這個直播間待了快兩個小時了，這會才發現嗎？

  許月亮仿佛真接通了腦電波感應技能：“剛才我就看見你啦，你沒說話我也就沒說，我今天不好講話……”

  林綺眠：也沒少說。

  許月亮：“你送我禮物是很讚同我剛才說的話嗎？嘿嘿嘿，醫生姐姐真的好……”

  林綺眠瘋狂戳禮物鍵，送出了一串禮花。

  大麵額的禮物終於轉移了許月亮的注意力，許月亮椅子往後一滑，起身開始準備感謝老鐵。

  結果因為動作太猛，不知道觸到了哪裏的神經，突然捂著嘴打了個噴嚏。

  噴嚏過後，她呆立在原地，手沒有放下來，眼神卻已經完全傻了。

  彈幕裏開始瘋狂地刷“主播怎麽了”，許月亮的眼淚開了閘一般湧了上來，她捂著嘴跑到了鏡頭前，匆匆說了句“對不起，我傷口好像崩了”，然後便下了播。

  屏幕黑下來，林綺眠的賬號自動退出了直播間。

  所有的吵鬧和聲音都消失了，林綺眠攥著手機，覺得房間裏靜得可怕。

  傷口崩開這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許月亮傷口崩開，誘因好像是她。

  林綺眠的腦袋裏不受控製地開始播放許月亮掉眼淚的畫麵，她躺在治療台上哭，她站著哭，說話哭，稍微嚇一嚇就哭。

  林綺眠渾身上下濕漉漉的，覺得自己要被許月亮的眼淚淹沒了。

  她退出橙子直播，切換微信。

  剛登錄上這個聯係人不到十個的小號，新添加好友“皎皎”的語音通話便打了過來。

  林綺眠接起了通話：“喂。”

  許月亮的聲音帶著含混的哭腔，可憐的像隻驚恐的鹿：“林醫生嗚嗚嗚，我傷口好像崩開了嗚嗚嗚，嘴裏都是，血……止不住……”

  林綺眠揭掉了身上的浴巾，大跨步往衣帽間走：“不要怕，沒事，血不要往外吐，咽下去，不要舔傷口，打車來醫院。”

  她語調清冷，語氣平穩，仿佛說的是真的：“直接進我診室，我剛好在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