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雨夜密談
作者:尚南山      更新:2021-10-31 03:49      字數:4496
  整個下午,路鳴都呆呆地坐在書桌前,腦子裏混沌一片,傻傻看著桌上潔白的紙張。他知道自己又在犯情緒化的老毛病了,年齡雖然不大,毛病卻不小,一旦情緒低落,就得好半天才能緩過勁來。

  其實,袁明珠和那些丫環走得更近,感情更好,但在聽到不幸的消息之後,悲傷了一會兒就平靜了。此刻她穿梭於各個房間,向內宅的丫環噓寒問暖,隨手送給她們一些小禮物,引得她們一個個喜笑顏開。

  袁明珠的親和力是路鳴無法相比的,她嘻嘻哈哈的,在別人不知不覺中打探著消息,絲毫不露痕跡。

  晚飯的時候,管家來叫路鳴了,說是老爺請他單獨吃飯。天色已經晚了,出了屋子才發現,雨下的還不小,一個年輕的仆人撐著傘在外麵候著。每間屋子的屋簷下麵都掛著一盞燈籠,照著清亮的石板路麵,仿佛置身於幽靜的山野。

  管家引領路鳴來到盛有德的書房,餐桌已經擺好了,不過隻有兩把椅子,盛有德已經坐在那裏。他知道盛有德有胃病,吃的東西偏軟,雖然一向是單獨進餐,但從不回避別人,今天安排在書房吃飯,自然就與其他人隔開了。

  路鳴禮節性的欠了欠身體,坐到對麵的椅子上,盛有德點點頭,沒有說話。

  一會兒仆人們把酒和飯菜端了上來,兩人默默地吃喝著,路鳴當然也不會把自己當客人,跟平時一樣吃喝著。

  這是典型的中西混搭建築,寬敞的書房裏燈火通明,壁爐裏爐火熊熊,仿佛春天一樣溫暖,可是路鳴還是感覺到有些冷,那是內心深處的寒冷,不是爐火所能驅走的。

  “你還年輕,以前的路走的太順了。”盛有德忽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路鳴抬起頭,不明白盛有德的話中之意。

  “我好像一直沒問過你,為什麽要回國,待在美國不好嗎?如果嫌美國不夠好,那就去英國、法國,意大利也行啊。”盛有德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這個……”路鳴一下子也想不好怎麽說了。

  美國是好,英國也不錯,法國巴黎作為世界文化之都當然也好,意大利的人文風情也很特別。在國外的五年時間裏,他利用假期陸續遊曆過不少城市,也動過在某個地方定居的心思,可是最後還是回國了,因為在那些地方他找不到家的感覺。

  人的心一旦大了,就再難變小。回國後他在老家湖州做了短暫逗留,便起身到了上海,在繁雜混亂畸形繁榮的上海灘,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奮鬥方向,想為這個社會的安寧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盛有德盯著路鳴的眼睛,等著他回答問題。

  “國外的生活條件是比國內好,可是那裏不是家,人總像是浮在那裏。”路鳴簡單回答道。

  “嗯,很好,那我就放心了。”盛有德低下頭開始吃東西,不說話了。

  路鳴愣神了一會,不明白盛有德為何此時問他這個問題。

  他回國後盛有德從沒問過他留學的情況,更多的是問他家鄉的情況,還有在上海的情況,好像他從未留學過一樣。今天卻一反常態,跟他討論起人生目標來了。

  “戀家的人起碼有一點是好的,不會忘了自己的祖宗、自己的根啊。”盛有德感歎道。

  路鳴啞然失笑。他這算戀家嗎?真要守住自己的根,他應該待在湖州老家,聽媽媽的話,早早娶妻,生一大堆孩子,守著祖上的家業,扮演好由路家大少爺慢慢轉變為路老爺的角色。

  可是他不想那樣活著,那樣的生活也不是他喜歡的,他就喜歡待在上海灘,優哉遊哉地一個人生活,在無人打擾的偵探社裏憑空想象著未來的中國平克頓偵探社的盛況。

  他回國求得的不過是心安,心安之處就是家鄉。

  他知道,在家鄉人眼裏他就是個慣壞了的孩子,出國後又染上一堆洋人的臭毛病,這也不成,那也不好,不知道自己想幹嘛,又能幹嘛。他選了一個家鄉人聞所未聞的職業:偵探。這個職業完全是舶來品,能養得活自己嗎?路鳴自己也不知道。

  盛有德邀請他加入公司,許以每月兩萬元大洋的巨額薪水,顯然是對他寄予了厚望。他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管理人才,做不了占盛有德的助手,與其一年半載之後灰溜溜的退出,不如一開始就不踏入。

  兩人都明白今天吃飯不是重點,隻是個形式,簡單吃了一些,盛有德就讓仆人撤下杯盤,端上茶來,揮揮手讓仆人退了出去。

  “我今天找你來是要跟你談一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我可以信任你吧?”盛有德再次盯著路鳴的眼睛。

  “盛伯伯,小侄雖然百無是處,但還是值得信任的。”路鳴笑道。

  “胡說,你若真的百無是處,一個庸人,我找你來做什麽?我現在說的是有關盛家未來的命運,不許跟我說笑。”盛有德臉色略帶嚴峻。

  “啊,這事……您老找別人吧,我真的不行。”路鳴急忙搖頭擺手。

  他不知道“盛家未來的命運”指的是什麽,但一定非同小可,不是簡單的事情。盛慕儀失蹤已經讓他倍感壓力,但他必須麵對不能回避,盡管這個案子十分詭異,他也會迎難而上。至於盛家其他事情,那就不在他書中交待了。

  “唉,如果有別的可選之人,我也不會找你了,我也是沒有辦法了啊。”盛有德愁眉不展。

  盛有德說的是句大實話,若說管理家財、經營業務,路鳴的確不是最佳人選,比他合適的人有許多,但是這些人在壓力和威脅下能頂得住嗎?能在壓力甚至刺刀的威逼下不負所托嗎?

  如果有這些附加條件,路鳴自然就是最佳人選了。

  路鳴如果知道盛有德對他的評價,一定會羞愧得鑽到桌子底下去,他最怕的就是壓力和負擔了,他從家裏逃婚出來,就是因為不想過早的背上家庭的負擔,而不是躲避那個基本已成事實的婚姻。

  要說他不怕威脅,這一點倒是對了,任何威脅他都不怕,不然也不敢一個人去赴會,去跟青紅幫吃講茶,那可是純粹的鴻門宴。

  “我就跟你直說了吧,我是想請你做盛家和盛家產業的守護人。”盛有德不想再繞彎子了,直接兜底。

  “什麽守護人?”路鳴感覺自己沒有聽明白。

  “我再說一遍,請你做盛家和盛家產業的守護人,我付你高薪,但在必要時,你要用生命保護它!懂了嗎!”盛有德話語鏗鏘有力。

  “盛伯伯,您是拿小侄開心的吧,誰不知道您在上海灘人脈深廣,我一個初出茅廬小子,怎麽承擔得了如此的重任?”路鳴嚇了一跳,連忙推辭,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人脈最關鍵的一點是信任,沒有別人,就是你了!”盛有德以不容置辯的口吻道。

  “可是……可是盛家有老伯您啊,哪還需要什麽守護人啊?”

  路鳴聽得不明不白,盛有德在上海的地位就不說了,在中國的地位也相當於美國的福特、德國的克虜伯。從晚清到民國政府一直到現在,政府隔幾年就變幻大王旗,各方政客軍閥走馬燈般你方唱罷我登場,可是盛有德的地位從未有過任何變化,如果硬要說什麽變化,那就是比以前更加有錢了。

  路鳴想不通,這樣牛的身分,不說威震上海灘,也是一呼百應,還用得著別人去守護?

  “我命不久矣,這一關我可能熬不過去了。”盛有德歎息道。

  “您遇到什麽難關了?”這話一出口,路鳴嚇了一跳,什麽難關能讓盛有德求助於他人?

  看著盛有德臉上密布的皺紋裏埋藏的哀傷,路鳴心裏忽然一痛。外人隻看到盛家的無限風光,可是在這無限風光下又隱藏著多少苦難和悲傷。

  “賢侄別問了,你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險,我也不瞞你,有人開始向盛家下黑手了,這回能不能挺過去,我心裏沒底。”盛有德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太大的變化。

  “什麽人敢向您下黑手?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路鳴簡豎起了眉毛。

  “沒什麽不可能的,等你活到我這歲數就懂了,這世上沒有不可能這個詞兒。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盛有德說出這話,反而坦然了。

  “這是個什麽魔?想不到上海灘居然存在這樣的勢力。”路鳴感到一絲陰森森的寒氣略過身體。

  以盛有德在上海灘的人脈還有財力,想要對他下黑手的,肯定不是本地的勢力。究竟是哪一方勢力?外國洋行還是外國財團?

  想來想去,隻有外國那些財團具有這個能力,可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外國財團雖然財力雄厚,在政府高層也有人脈,可這裏是上海灘,盛有德表麵上沒有黃金榮、杜月笙名頭那麽大,但他是上海灘名副其實的首富。

  可以這麽說,上海本地勢力無論是官方的,商業圈的還是幾大幫會,沒有哪個有實力跟盛有德掰腕子。

  “你別問了,將來會知道的,今天我隻要你答應我的約請,守護好盛家和盛家的產業!”盛有德用拳頭擂了一下桌子。

  路鳴沒再刨根問底,他本能地對盛家與各大幫會的瓜葛有種抵觸心理,他在上海待了半年時間,卻很少到留園來,就是不想介入盛家的事務。

  這個晚上,話說到這個份上,路鳴心裏明白了,盛有德交給他的事不亞於壁爐裏燒得發紅的木炭,他不接恐怕是不行了,但他接得住嗎?反正接得住要接,接不住也要接了。

  “你也不用這麽擔心,這麽說吧,我跟你做個約定,五年後如果我還活在世上,那就說明盛家度過了這一關,你也就沒有任何事了。如果這一關我過不去,慕儀又沒能找回來,或者說……”

  “不會的,盛伯伯,不會有事,我一定要把慕儀找回來,交到您手上。”路鳴語氣堅定,對於這一點他絲毫不含糊。

  “我是說萬一,如果慕儀也真回不來了,那麽你就得承擔保住我盛家還有盛家產業,至於怎麽保住,我會在遺囑裏做出詳細安排,你照做就行。”

  “您已經立了遺囑了?”路鳴驚訝道。

  “嗯,慕儀出事不過是他們的第一步棋,後麵還會有大事發生,為了防止意外,我立下了遺囑。你不用管我交給哪個律師事務所的哪個律師手上,真的到了那一天,會有律師找到你,把我的遺囑交給你,到時你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可是還有棣兄弟呢?他才是盛家的繼承人啊?”路鳴道。

  盛有德喟歎一聲:“傻孩子,如果我和慕儀都出事了,小棣還能有什麽好結果嗎?”

  路鳴明白了,忽然想到那句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果真有非常勢力對盛家下手,盛棣肯定無法幸免。

  “在這五年內,我會一次性支付你十萬美元,如果五年後沒事,你就白得十萬美元,如果我沒能挺過去,你就得準備為這十萬美元豁出命來,你幹不幹?”

  “我能說不幹嗎?”路鳴長長舒了口氣道。

  “不能!”盛有德截然道。

  “那還說什麽啊,不過報酬什麽的就免了吧,真要有您說的那一天,我會按照您交代的去做,豁出命去也要做!”路鳴站了起來。

  “很好,不過報酬還是要給的,咱們兩家的交情歸交情,但這是一筆生意,也算是我投下的一筆保險,你必須得收下。”盛有德擺了擺手,示意路鳴坐下來。

  路鳴點頭,複又坐下。

  他知道盛有德一向強勢,做出的決定無人能改,但是他心裏依然充滿了疑問,他到底承擔的是怎樣的使命,豁出命是一回事,有沒有能力辦成事情是另一回事。

  路鳴原以為盛有德要跟他談的是盛慕儀失蹤的事,但是至始至終盛有德都沒說一個字。

  兩人談過正事,又開始閑聊起來,談的不是上海灘,而是歐洲的形勢,在盛有德看來,歐戰過幾年還會再次爆發,恢複了元氣的德國不會甘心束縛於凡爾賽條約,一定會掙開枷鎖,歐洲將會四分五裂。

  路鳴大致熟悉當下的世界局勢,但他對國際事務不感興趣,隻是陪著盛有德閑聊。兩人一直聊到深夜。

  最近幾日盛有德勞累加上精神緊繃,有點扛不住了,說著說著就打起了瞌睡。

  路鳴慢慢退出房間,讓仆人們把老爺扶到床上就寢。屋外仍然淅淅瀝瀝,竟然下了一夜的小雨,秋風秋雨愁煞人啊。

  回到自己的房間,路鳴沒有一點睡意,腦子裏盤旋著盛有德跟他交談的細節,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談了一個晚上,盛有德談到歐洲、談到美國,就是沒談到亞洲。

  可是亞洲尤其是日本才是中國要麵臨的重要問題,盛有德為何隻字不提?難道是在暗示什麽?

  他有難言之隱?

  他不談論日本不是不想,而是有什麽忌諱?

  他搖搖頭不去想這些了,陪著老人談了一個晚上,他並不困卻感覺累了,心裏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