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的道，確實不是經國的道理。它隻是算學，也隻能是算學。”王崎恭謹說道：“離了算學半步，此道便成謬誤。離了數與圖，它便真的什麽都不是了。”

  有那麽一瞬間，王崎有一種“背叛孩子的夢想”的罪惡感。毓族幼帝確實表現出了深刻的失望。

  但是，王崎確實沒有說謊。人族現階段並不奢求什麽能夠解釋一切的終極真理。

  而就連那個毓族太傅、左相也不由得驚異的看了王崎一眼。

  偃匠雖是異族，但卻好辯且善辯，對自身之道也是極為看重，若是涉及聖道之爭，自然是力爭理據，從不拒任何人。

  曾有偃匠與十二位赫學名宿辯論七天七夜而不落敗象。

  這般示弱的偃匠，卻反倒不多見了。

  隨後，毓族幼帝又與王崎交流了幾句，但也多是一些禮儀方麵的東西。就當王崎耐心漸漸消磨的時候，毓帝終於沒了興致，讓王崎自己退下之後，與赫學首領宙弘光一道轉入書房學習。

  而王崎則自有毓族宦官領到人族的莊園。

  一路上，那個毓族宦官絮絮叨叨，但王崎也充耳不聞。

  他則在思考另一個問題。

  征夷司的態度。

  ——原來如此……啊？

  毓族幼帝即為不過五年，但是對人族的學問產生了興趣。按理說，這裏的征夷司明顯是有大把的機會將手伸入皇宮之中的。就算異族不能入朝為官，至少也能作為常駐宮內的學者。

  但是，並沒有。自己進入這裏之後，甚至都沒有征夷司的人跟著毓族一起迎接自己。這唯一的歡迎式，還是來自於毓族幼帝的友善。

  就連送自己去駐地，也是毓帝的意思。

  太不正常了。

  若說赫學一手遮天，所有學派盡數歸於赫學，那麽“攻乎異端”這種事自然是越隆重越好。但是，毓族卻還有“台學”一說。天下毓族非從赫學，即從台學。而台學亦是重格物，是以就算台學與人族學說並非真正契合，台學也應該會將人族引為援助才對。

  但若說仙盟學說與毓族聖道悖逆，毓族學者無比反感的話，那幼帝根本就沒有接觸這異端學說的機會。

  換句話說……

  ——征夷司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在這片土地上真正傳道。

  其實想一想，也可以理解。

  仙盟之所以想要傳道諸天，就是為了根絕會造出吞星之獸的元嬰法，同時利用“科學”這個共同體強有力的包容能力統括諸多文明。

  但是，對於毓族來說，沒有必要。

  毓族的文道，根本不會采擷星球靈力。至於官聲，更是文道的附屬。他們不會對星球造成危害。並且，毓族不會飛升，更沒有開疆拓土的強烈需求，所以他們也和仙盟沒有什麽衝突。

  就算仙盟需要很多的研究型人才……

  就像王崎之前感慨的那樣，這個宇宙生命太多了。仙盟需要人才，也沒必要非和一個星球死磕。其他星球的其他文明，絕對比文道根深蒂固而長生者眾多的毓族好搞許多。

  從這一點來看，仙盟的思路，其實和“生命星球很多，沒必要刻意保護某個生態圈”的天人大聖以及耕者如出一轍。

  至於今法仙道提升生活水平……唔，神州人族打破仙凡之隔也才多少年？而且最近幾年還是因為王崎提供的“地球思路”引發的加速，才初見成效。

  說到底，仙盟並不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征夷司”中的“征夷”二字，很明顯的表現出了這個組織的真實風格。

  最後，還有恐怕還有一點。

  毓族文明，也長久存在了五十三萬年——加上因為與妖族亂戰而丟失的曆史，恐怕還要更長。而如此長久卻未曾分崩離析，然而一直在發展的文明，其實不多。始新妖族和更新妖族還是因為龍皇存在而保持了穩定。

  而按照人族的曆史軌跡，元嬰法隻需要幾萬年就能搞出末法時代。

  仙盟也不能肯定自身道路的正確性。就算想要“輸出革命”，能夠充當“誌願者”的元嬰法文明要多少有多少，何必毀掉這樣一個珍貴的社會學樣本？

  所以……

  ——沒錯。既然上麵都定了總路線，那我為什麽還要來多生事端呢？

  王崎這樣想著，但是心中卻感覺有些古怪。

  仙凡之別隻要存在，就注定凡人的生活水平存在“上限”。毓族這個階級森嚴的地方更是如此。

  或許……毓族之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樂於這樣的社會，就像地球上某些樂於維持“十億人口一億人”的種姓製度的人一樣。

  但是，自己從來都是那種按著對麵的臉讓對麵吃下自己價值觀的人吧？

  “嘖嘖，搞事之魂蠢蠢欲動怎麽辦？在線等挺急的……”

  很快，王崎就到了偃人居住的莊園——也就是征夷司的駐地。

  迎接王崎的，是一個涅槃期的萬法門老者。涅槃期在神州非常罕見，因為到了這一步，自身功體就陷入一個不穩定的狀態，隨時都有可能迎接劫數。而渡劫之後，那個修士就會脫胎換骨，成為長生者。所以，幾乎所有的涅槃期修士，不是在潛修打磨，就是在刻苦研究。

  除了之前那個頂著“逍遙期”名頭的不準道人之外，王崎還真是第一次接觸涅槃期的修士。

  “王師弟麽。”老者在將王崎迎入一間書房之後，擺上一些當地的瓜果，道：“央元的食物，不是每一種都能被人族消化。這些都是我們試出來的，你常常，異域風味哩。”

  王崎也不客氣，抓了一個果子，啃了起來。他道：“這位道兄……”

  “我姓宋，宋史君。”老者笑了笑，道：“師弟已經是萬法門的內定的逍遙，隻要不違反征夷司的章程，想做什麽去做便是了，無需拘束——但又一點，毓族不喜尋釁滋事。”

  王崎也點了點頭。說實話，在知曉毓族的樣子之後他就明白，自己到這裏來的三大目的，至少有一個要落空了。

  找人鬥戰，驗證自己的功體。

  毓族這個樣子，怕是非常愛好和平，等閑不會好勇鬥狠。如果自己非要找人比試，隻怕會損害征夷司這麽多年打下的聲譽。

  隻不過，這倒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以王崎之能，再飛去大墟和妖王掰腕子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因此，就當是放鬆好了。

  隻要這邊保持好心情，本體那邊自然也會因為傳遞過去的念頭而感到放鬆。

  抱著這樣的心思，王崎自然沒有什麽反對意見。他道：“宋師兄，我倒是對毓族文氣異常好奇。你們在這裏許久了，對文氣可否有研究？”

  宋史君笑了笑，道：“不是為兄吹噓。我為了打磨自身功體而常駐與此，閑暇時，也學過這裏的文字，倒是薄有文名，也有文氣加持。”

  讓王崎意外的是，這位宋史君也有文氣加持，而且文位不低，竟是文宗了。

  實際上，在這裏生活的人族中，有一半都研究過毓族的文學。其中，又有三分之一獲得過文氣。

  雖然說，文師、大文師也不過是築基、結丹境界的力量，和他們大宗師三境的偉力相比，連個零頭都算不上。而最強的宋史君，也隻是文宗，遠不及自身涅槃期的力量。

  但是，這也足夠說明一些問題了。

  “哦？不拘種屬？一視同仁？”王崎眨眨眼，道。

  這個文道，倒確實有幾分海納百川的氣度了。

  宋史君搖了搖頭：“也不盡然。大墟妖蠻之中，也有被俘虜的。他們也有學習過毓族文化，卻不曾被文道認可，得文氣垂青。”

  “生活在央元的大墟妖族不行……但是從另一個星球過來的人族卻可以——隻針對先天有靈的種屬？還是特殊的血脈？”王崎腦海中閃過另一條信息。

  天眷遺族，幾乎全是以血脈為紐帶結成了。

  “這個就不知道了。”宋史君搖了搖頭。

  “那麽，下一個問題。”王崎問道：“所謂的‘寫文章得文氣’，是僅限於‘在此方天地原創的內容’，還是‘第一次出現在此方天地的內容’？若是它在其他地方出現過，那麽再在這裏出現，可有文氣？”

  宋史君頓時露出了一絲尷尬的表情：“恐怕……是的。”

  “啊？”王崎皺著眉：“這樣也可以？”

  “我這一身文宗文位，便是翻譯元力上人的《大道之算理》而來——然後一文出則文位成。”宋史君哭笑不得：“我雖不遠自稱作者，但是赫學名宿、台學文人都認定我才是作者。而其他譯製之著作，也文氣垂青。我們這邊的高文位，多是這麽來的。若是以我們自己做的詩詞，那怕是連文師都勉強。”

  “譯製……”王崎注意到這個詞：“隻認毓族語言？”

  宋史君點了點頭：“隻認毓族語言。”

  王崎思考片刻，文道：“師兄，你的文氣，可否借我一觀？”

  “自無不可。”宋史君揮手一招，一道文氣垂下。

  而王崎眼中則泛起彩色虹光，開啟靈眼。

  ——極度複雜，無法解析。

  ——極度複雜，無法解析。

  這種感覺……很像是逼視梅歌牧的時候。

  換句話說，以法力品質而論，文氣已經高於一般的仙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