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慧極必傷
作者:香卻      更新:2022-04-09 14:07      字數:3020
  世人說皇帝是真龍天子, 但是皇帝在麵對差點要了命的傷時,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

  宣闌又發了高燒,直到第二日下午, 才終於醒轉,剛睜開眼, 他就看見了一片雪亮劍光。

  一抬眼,就看見了山月麵無表情的臉。

  宣闌笑了下:“怎麽,你要弑君?”

  山月抿著唇:“隻要你死了,主子就解脫了。”

  宣闌閉上眼睛, 道:“他解脫了, 然後呢?”

  “要麽百病纏身而死,要麽七竅流血而亡,你覺得哪種死法對他來說是解脫?”

  山月手一顫, 劍幾乎沒有拿穩。

  宣闌抬眸看著帳頂, 道:“你覺得紅塵人間,好麽?”

  山月低聲說:“很好。”

  “他該去看看的。”宣闌說:“他在仇恨裏活了十年,他該看看十裏春光。”

  “你以為……”山月咬牙道:“你這樣說, 我就不會殺你?”

  宣闌笑出聲:“朕不過跟你閑聊兩句……你真以為你殺得了朕?”

  “山月大人。”聶夏從梁柱上翻下來, 輕巧的落在起地上:“看在你是九千歲的人的份兒上,我才沒有動手。”

  山月看了聶夏一眼, 沉默不語。

  聶夏給宣闌倒了杯水, 兩指將山月的劍尖移開,把茶杯送到了宣闌麵前。

  宣闌喝了兩口水, 幹燥的喉嚨總算是舒服了幾分,他啞聲問:“江盡棠呢?”

  “在禦書房。”聶夏歎口氣:“京城大亂, 事務堆積如山, 要是再不處理, 禦書房的折子都堆不下了。”

  “顧之炎他們幹什麽吃的?!”宣闌冷聲道:“宣顧之炎進宮,讓他處理。”

  聶夏一頓,道:“首輔大人已經在宮中了,是九千歲將人請來的。”

  宣闌撐著起身,道:“扶朕起來。”

  “陛下,陳姑娘說了,您這傷要是再裂開一次,她也救不了您,讓您好好休養,不要輕易挪動。”

  宣闌嗤了一聲:“朕憑什麽聽她的?”

  聶夏:“啊,屬下想起來了,九千歲走之前吩咐過,說您要是不好好養傷,他就馬上回江南去。”

  宣闌:“……”

  宣闌躺回去,道:“滾出去。”

  聶夏笑了聲,“是。”

  他看了山月一眼,道:“走吧,山月大人。”

  山月冷著臉,收劍回鞘,跟著聶夏一起出去了。

  聶夏囑咐宮人好好照看宣闌,這才對山月道:“山月大人何必動怒,情愛這事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果九千歲當真已經無牽無掛,就算陛下死一百次,他仍舊我行我素,如今怎麽會還在禦書房裏處理政務。”

  山月對著聶夏,表情鬆緩了一點,道:“我覺得他很卑鄙。”

  “是。”聶夏笑出聲:“他的確很卑鄙,但是也很……瘋狂。”

  他在自己的心口點了點,道:“那把刀,稍微偏一分,他就會死。”

  山月冷笑道:“聶大人,我家主子不會武,他看不出來,難道你也看不出來,那一刀是精心算計的嗎?!”

  “我當然看得出來。”聶夏莞爾,他眯起眼睛看著乾元殿外的宮牆,淡聲道:“如果他死了可以讓九千歲解脫,那他會毫不猶豫去死。”

  山月一怔。

  聶夏轉過頭,看著山月的眼睛,道:“但是他死了,那九千歲也死了,他舍不得。”

  “我跟在陛下身邊很多年了。”聶夏說:“咱們這位陛下,城府其實深的很,他下江南本就是為了逼得印曜狗急跳牆,好趁此機會將時家之積病拔除,秦將軍的兵馬早就做好了準備。”

  “他知道安王大婚是起兵的訊號,但還是應允了這門婚事,因為他也在等著這場兵變,將京城重新洗牌。”聶夏走下台階,身姿筆挺,仿若一把出鞘的利劍,“若不是我們在幾天前得知了一個消息,原本不必如此狼狽的回京。”

  山月下意識的問:“什麽消息?”

  “江南關係,盤根錯節。”聶夏道:“但幾乎都在印曜的勢力範圍裏,除了一股勢力。”

  山月立刻就想到了:“青天教!”

  “對。”聶夏道:“青天教。青天教一直以除佞為口號,在江南多次刺殺印曜的心腹,洗劫印曜名下的商鋪,逼得印曜不得不鋌而走險,向朝廷要錢。”

  “其實青天教做的事情和溫玉成是一樣的,所以這些年裏他們一直相安無事,把江南變成了一個滋養欲望的溫床,世家的胃口越大,東窗事發的代價就越大。”

  聶夏垂下眼睫:“半月前,陛下下令斬了一批涉事的官員,其中一個官員是青天教的內應,青天教組織人營救,我順藤摸瓜,找到了他們的老巢,擒住了他們的二把手,苑娘。”

  “鷹哨的手段,想必你有所耳聞。”聶夏淡淡道:“死人骨頭裏都能榨出油來,更何況是一個活人,我問出了青天教教主的身份。”

  “難道……”山月已經猜到了。

  “對。”聶夏說:“是安王。”

  “這件事,想必九千歲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順勢回京吧。”聶夏搖搖頭:“印曜以為自己自己是執棋之人,卻不過是安王和溫玉成的棋子。安王以為自己是執棋之人,其實他不過是九千歲的棋子。”

  “安王是青天教的教主,我們瞬間就明白了他要做什麽。”聶夏眯起眼睛:“若是他想要當皇帝,十年前是最好的機會,但是他沒有。他既然無意帝位,為什麽又要去爭那把椅子?”

  山月喃喃道:“羯鼓樓上的屍體……還原的是當年江家人的死相。”

  “他或許……曾經想要逼著主子自己去爭那把椅子。”

  “說起來。”聶夏露出一個笑:“宣家人,骨子裏都是瘋的,安王籌謀十年要還江家一個公道,替九千歲走出一條鮮花著錦的路,雖然他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主子什麽都知道……”山月茫然的道:“他一直就什麽都知道。”

  他借著宣恪的局,送了宣闌一個盛世太平。

  “山月大人。”聶夏道:“最後我隻告訴你一句話。”

  “我留在溫玉成身邊的探子傳書,九千歲離開江南前,曾跟溫玉成密談,他說,‘有時候我覺得老天爺對我不公平,但是有時候又想,宣闌大概就是祂給我的補償’,這是九千歲的原話。”

  “人間很好,值得眷戀。”

  ……

  禦書房裏,顧之炎看著坐在案幾旁的江盡棠,道:“世人都說,九千歲死了。”

  “嗯。”江盡棠隨意道:“首輔大人把我當成一個死人就好。”

  顧之炎的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沒能說出來。

  良久,他才道:“我看著你,總覺得恍如見到了故人。”

  “哪位故人。”江盡棠抬起眼睛。

  顧之炎看著他好久,才說:“光遠十三年的狀元郎,定國公府的麒麟子,我的小師弟。”

  江盡棠隻是笑了笑,沒說話。

  顧之炎沉聲道:“我收到了守拙的信。”

  江盡棠並不意外。

  “他說,他還是沒能參透他的道,會找一個地方,避世而居,等什麽時候他參透了,就出師了。”顧之炎說:“或許當我入土,都不能再見他一麵。”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江盡棠道。

  “當年老師跟我說,他收了一個聰敏非常的小弟子。”顧之炎說:“但是那時候,我宦海沉浮,一直未能相見。”

  他抬手,對著江盡棠行了一個平禮,道:“十五年過去,師兄……來遲了。”

  江盡棠靜默一瞬,而後道:“首輔大人認錯人了。”

  “你還是不肯……”

  江盡棠打斷他,道:“我今日請首輔大人來,是商量如何處理風陳印三家的事,如今陛下臥病,朝中能做決策的唯有大人。”

  顧之炎低聲道:“老師離世時,隻有我在側,他給你的批語是四個字。”

  “——慧極必傷。”

  江盡棠一頓。

  窗外陽光和煦,京城入了夏,繁花迷人眼,蟬的叫聲不絕於耳,宮人在樹下捕蟬,遠處是草木葳蕤的禦花園。

  江盡棠分明沐浴在陽光裏,看著卻清清冷冷。

  “慧極必傷……”江盡棠緩慢的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莞爾:“老師高看我。”

  “你不願意認,我不逼你。”顧之炎歎息一聲,道:“老師臨走前,讓我帶話給你。”

  “他說,月亮不會因為跌在了淤泥裏,就不再是月亮。”

  江盡棠眼睫微顫。

  顧之炎彎腰撿起地上的奏折,道:“你不跟我敘舊,那我們就說正事。”

  江盡棠站在窗邊許久,才說:“師兄,我已經不是當年掛在天際的月亮了。”

  他笑出聲:“我跌在了淤泥裏,化成了淤泥,再也分不開,隻能糾纏不清。”

  可是有一天,他一抬頭,看見了太陽。

  熾烈的,溫暖的,懸在天邊,那麽高,那麽遠,就像是曾經的他自己一樣。

  他又生出了妄念。

  他不想再沉淪,他想要逃離,可是淤泥裏有無數的白骨鮮血啊,那麽沉,那麽重。

  一隻隻手,將他往更深處拖去。

  他雙手染滿鮮血,該沉深淵,該入泥犁。

  怎麽還敢,去貪求赤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