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棠香
作者:香卻      更新:2021-10-25 23:23      字數:3913
  宣闌大早上的就讓人送了一堆東西去千歲府,全都是與成親相關的,什麽請柬樣式、場地布置、新娘嫁衣……足足拉了四輛馬車,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到底有多重視九千歲與福祿郡主的婚事。

  江盡棠看著麵前滿滿當當的四車東西,揉了揉眉心:“別的就罷了……他把嫁衣送來什麽意思?”

  王來福笑眯眯道:“陛下說了,福祿郡主因為父母去世的事情十分傷心,無心此事,是以請九千歲過眼,瞧瞧看這嫁衣是否還有什麽需要修改的地方。”

  眼前被木架子撐起來的華貴嫁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上麵用金線繡著鳳凰和祥雲,美麗而不可方物,怕是會讓任何一個女子駐足。

  江盡棠於這些沒什麽研究,覺得還成,就隨意的點了點頭,道:“其他的你讓人看著辦吧,本也不必如此隆重。”

  王來福道:“這可不成,陛下吩咐了,一切都得按照當年安王殿下成婚的儀製來,如今太常寺忙著陛下立後和祈穀禮的事情,也沒敢將您和福祿郡主的婚事落下呢。”

  說起當年安王納妃,江盡棠笑了笑,道:“若是安王妃還在世,如今也應該兒女滿堂了。”

  王來福歎口氣:“可不是……王妃未出嫁前的賢名可就滿京城了呢,出身在鍾鳴鼎食簪纓世家,卻有那樣好的心性,委實難得。”

  江盡棠看著院子裏的新綠,問道:“公公見過安王妃?”

  “有過幾麵之緣。”王來福說:“那時候老奴還隻是一個管事太監呢,王妃未出嫁前有數次隨著夫人進宮請安,後來與安王殿下成婚,也進過幾次宮,老奴遠遠見著,真是恍如神仙妃子一般,聽宮人們說,王妃溫柔心善,怕是天上的神仙托生呢。”

  江盡棠垂眸,見左手食指上那枚在陽光下鮮紅的照殿紅指環,聲音裏含著笑,眉梢眼角卻俱是冷意:“我也曾見過王妃一麵,確實是個極溫柔之人。”

  王來福歎息一聲:“隻可惜自古好人不長命呐……定國公謀反,判了個株連九族,王妃雖說是出嫁女,又是宗室婦,逃過了一劫,卻仍舊鬱鬱寡歡,暴病而亡……”

  山月在這時忽然打斷王來福道:“辛苦公公走這一趟,不如坐下吃口茶吧?”

  王來福連忙稱不敢,“宮裏還有事呢,老奴還是先走了。”

  山月親自將人送走了,回來時見江盡棠坐在廊簷下看著院子裏的斑駁陽光,他輕聲道:“主子。”

  江盡棠說:“明日就是正月上辛日了,祈穀禮也該準備好了。”

  山月點頭,說:“太常寺已經備好了,但是司天監的監正送來消息,說明日有風雨,主子還是告假吧。”

  江盡棠的身體一旦到了季節交替之際就會格外脆弱,尤其見不得風雨,上辛日祈穀是大禮,就是皇帝也得恪守祖製,從天之將明到金烏沉山,都要遵守繁複的禮製祭拜上天,這一套規矩下來,江盡棠半條命都要沒。

  “我第一次見到宣闌的時候,就是在上辛日祈穀禮上。”江盡棠手指無意識的撥動指環,道:“我因沒有見過這樣的浩然陣仗,央求父親帶我去看看,那時候他還很小,三四歲的樣子,粉雕玉琢的像是個小姑娘。”

  “我不識得他就是小太子,他餓了一天,我就分了點心給他吃,還抱過他,但是他應該不記得了。”

  山月道:“三四歲的孩子,通常是記不住的。”

  “記不住才好。”江盡棠莞爾:“若是早知道他會長成如今這個混賬樣子,我那兩塊糕點還不如拿去喂狗。”

  這話太大逆不道,山月並不敢搭腔。

  “有時候我看著這個人間,總覺得沒意思。”江盡棠輕聲道:“我可以翻覆了這天地,甚至可以讓這江山不再姓宣,我無數次有這樣的衝動……”

  “但若是如此,他日我魂下陰曹,又有何顏麵見我江家六代忠烈。”

  山月嘴唇顫了顫:“主子……”

  “我隨便說說,你便隨便聽聽。”江盡棠一笑,從陰影裏伸出蒼白修長的手指,沐浴在陽光下,那種輕微的溫暖讓他眯了眯眼睛,道:

  “明日的祈穀禮,我去一趟。”

  “隻是去看看,還是跟太常寺說我告假。”

  聽見後一句話,山月才鬆口氣道:“是。”

  ……

  宣闌從睡夢裏被王來福叫醒,表情很不好看。

  一是因為沒有睡夠,二是因為他又夢見了江盡棠那個閹人。

  王來福大氣都不敢喘的給宣闌更衣,宣闌忽然道:“江盡棠去不去?”

  “回陛下,九千歲說身體抱恙,就不去了。”

  “嗬。”宣闌冷笑一聲:“他倒是會躲清閑,每年的祈穀禮都不去。”

  王來福輕聲道:“九千歲最近身子確實不太好,老奴昨日去千歲府的時候,見那臉白的跟金紙似的呢。”

  “這麽多年,朕倒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病。”

  王來福想了想,道:“老奴早年間在宮裏也見過九千歲,那時候雖也清瘦,倒不似如今多病多災的,天下名醫訪盡,竟無一人能治好,也是奇了怪哉。”

  繁複精致的袞服已經穿好,少年天子威嚴十足,那張俊秀奪目的臉也在威壓之下讓人不敢直視。

  這袞服加上冠冕得有二十來斤,宣闌卻仍舊步履生風,邊往外走邊說:“保不準是他上輩子作孽太多,老天爺在懲治他,這輩子他偏又是惡事做盡,來生或許早早夭折也不一定。”

  王來福聽見這話,隻能陪著笑臉,不敢附和。

  外麵儀駕已經備好,宣闌上了禦攆,掀開簾子時見此時太陽才剛從厚雲後散出一縷光來,初春的寒風吹來,帶來不知名的春花香,讓宣闌無端的想起昨夜的深夢來。

  那個夢粘稠,旖旎,活色生香。

  他嗅見那仿佛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棠花香,而他將暮春的最後一捧海棠揉進了身體裏。

  清冷,偏又妖灔。

  宣闌有些走神,無意識的問:“海棠花是不是要開了?”

  王來福聽見了,回道:“陛下說笑了,這才孟春呢,海棠還得要兩三個月才會開花。”

  宣闌沒再說話,隻是覺得奇怪。

  分明海棠花期未到,可他夢裏的香氣卻真實的仿佛刻進了肺腑。

  祈穀禮在京郊的祭壇舉行,太常寺一幹官員早就已經肅穆以待,宣闌下了馬車,眾官員立刻下跪,高呼萬歲。

  宣闌眸光隨意在人群裏一掃,就看見了一輛烏蓬馬車,敢在這種場合不下車拜君者寥寥,他瞬間就知道是誰這麽狗膽包天,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看向王來福:“你不是說他不來?”

  “這……”

  宣闌嗤了一聲:“朕瞧著,九千歲這日子過的比朕還要逍遙自在。”

  王來福咳嗽一聲,道:“陛下,大人們都等著您呢。”

  宣闌收回視線,淡聲道:“開始吧。”

  正月上辛日祈穀是自古以來的禮製,這一天皇帝要登上祭壇,一求社稷安穩,二求風調雨順,三求宗室繁茂,不得進食飲水,一直到太陽落山才算結束。

  江盡棠在馬車裏看著少年天子身著華麗的袞服一步步登上祭壇,恍然間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年他十二歲,在人群裏悄悄的看著先帝華服加身,步履端重,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威嚴卻又仁慈,是書裏寫的明君模樣。

  都說人的成長就是一個不斷遺忘的過程,不管有多麽銘心刻骨的記憶,終將會被忘卻,可是九年過去,轉眼來看,那些記憶卻依舊鮮明的如同昨日,連同著鮮血、哭喊、咒罵,混在一起,成為這世間最惡的詛咒,要他不得安生,不得好死。

  江盡棠垂眸,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最近總是想到宣慎,是這人已經在黃泉路上預見了他命不久矣麽?

  山月掀開簾子進來,見他臉色不好,便給他倒了杯熱茶,道:“主子,興燈村那邊傳了消息,說人已經打發走了,簡大人著人跟蹤,但是沒幾天就跟丟了,對方似乎對這些事很是了解,沿途上沒有留下絲毫蛛絲馬跡。”

  江盡棠看著茶杯上繪著的精巧雲紋,淡淡道:“不急,很快就能知道是誰的人了。”

  山月一愣,隨即明白過來,畢竟他們讓人傳了條紅痣的消息出去,若是對方對江盡棠的身份仍舊有懷疑,一定會來求證。

  “佳時是不是快到京城了。”江盡棠喝了口茶,冰涼的肺腑這才有了幾分暖意,他呼出一口氣,煙霧氤氳裏一雙眉眼顯得更加冷清。

  “算著應該是快了。”山月道:“大約明日就能到。”

  江盡棠嗯了一聲,單手撐著頭,側眸看向祭壇之上的宣闌。

  祭壇太高了,從這裏其實已經看不清宣闌的模樣,隻能看見一身威嚴袞服。

  時間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有些人一天一個模樣,變化飛快,有些人卻被永遠留在了原地,再也前進不了半步。

  江盡棠忽然迫切的想要抓住一些什麽,抓住他還留在人間的唯一念想,不管這念想是愛是恨,是喜是悲都好。

  “山月。”江盡棠咳嗽了兩聲,道:“取我的披風來,我與陛下一同祈穀。”

  山月自然不想同意,但是他看著江盡棠蒼白的臉色,才發現這人竟然已經脆弱至此,仿佛一層薄薄的宣紙糊在細竹枝編成的燈籠架子上,不是被風霜相逼就是被燭火燃燒,內外煎熬。

  若不是吊著那一口積攢多年的鬱氣,或許早就已經玉山崩摧。

  山月抿了抿唇,沒再說什麽,將厚實的狐裘給江盡棠披上,又將暖和的手爐放進他手裏。

  祭壇之下,跪著文武百官,江盡棠目不斜視的從百官眼前過,踏上了祭壇的漢白玉階梯。

  宣恪跪在首位,看見江盡棠時一怔,竟恍然覺得看見了九年前還熱烈鮮活的他。

  祭壇隻有帝後可以上去祈福,象征著皇家的威嚴,江盡棠此舉十分不合禮製,但就連太常寺的那些老古董,都沒敢發出質疑的聲音。

  畢竟江盡棠大權在握,性格乖張,若是惹了他不高興,在祈穀禮上做出什麽來都有可能,相比較之下,登祭壇祈福這種事都已算不得什麽了。

  狐裘拖曳過地麵,江盡棠慢慢的向上走,他眼睛裏映出宣闌的身影,卻又似乎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當年你於我是無形的山,壓得我不堪重負垂垂欲死,但是如今,我走上了這祭壇,與天子並肩,你還能奈我何。

  從陰司地獄裏爬出來,拽我入阿鼻麽。

  江盡棠唇角掛上譏誚的笑。

  宣闌跪在青銅大鼎之前,聽見動靜,轉過頭就見晨光曦色裏江盡棠逆光而來,身影單薄瘦弱,卻又似乎無堅不摧。

  “……九千歲。”宣闌見他如此罔顧皇室威嚴,臉色不太好看:“九千歲不是身體不適,告假了麽。”

  江盡棠緩緩跪在了宣闌身後,淡聲道:“臣一人之安危,如何有天下百姓之安危重要。”

  宣闌壓下長眉,少年眸中有些陰鷙:“九千歲既然如此關心天下黎庶,不如朕這個皇位——讓給九千歲來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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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皇帝的心情小日記(2):

  聽說總是夢見同一個人是因為對方在想你。

  難道江盡棠每日眼裏心裏都是朕?

  ……

  那朕勉為其難紆尊降貴的再夢夢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