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舊債難消(二)
作者:朱衣公子      更新:2020-08-17 20:13      字數:4412
  謝嘉樹嘴唇抖了又抖,卻根本說不出話來,一邊是音音,一邊是他母親的聲名和性命,他怎麽選?怎麽選?

  豐氏一聲悲泣,淒厲喊了起來,“謝探妙,我詛咒你!詛咒你眾叛親離!不得好死!我死後定化為厲鬼,日日夜夜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說著猛地甩脫謝探幽,謝探幽忙去抓她,不想她的力氣竟突然變得奇大無比,他分明抓住了,卻被她推的跌倒在太師椅上,猛地朝屋子左邊的頂梁柱子衝去——

  正明堂中,仆從全部退了出去,各個主子都是坐在用方幾隔開的太師椅上,豐氏突然撞柱自絕,根本沒有人來得及去攔!

  仇希音瞳孔猛縮,隔著方幾傾身一把將謝嘉樹摟進懷裏,不讓他去看,幾乎同時,坐在對麵的謝探微也奔了過來,將兩個小的都擋在了身後,俊朗的臉陰沉的幾乎滴下水來。

  “啊——”

  豐氏淒厲的痛呼聲響徹整個正明堂的明廳,謝探幽追趕不及,動作猛地一頓,緩緩跪了下去,痛哭出聲。

  仇希音感覺到懷中的謝嘉樹呼吸一滯,輕卻堅決地來推她。

  她默了默,叫了聲表哥,慢慢立直身子,退到一邊。

  謝嘉樹閉了閉眼睛,淚水卻還是順著眼角滑落下來。

  謝昌頹然跌坐到椅子上,謝老夫人也忘了再捶打他,呆呆看著比柱子上的紅漆顏色更鮮豔的血色,嘴巴張得老大,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仿佛已經嚇呆了。

  謝探微見她模樣不對,忙快步跑到她身邊去扶她。

  就在這時,又是咚地一聲響傳來,卻是碧枝趁著混亂,趁著謝嬤嬤不注意,緊隨著豐氏撞了柱子,連喊都沒喊一聲就沒了氣息,仇希音分明看見她死氣沉沉的臉上甚至帶上了笑。

  似是被碧枝的行為感染到了,哭得癱軟在地的武嬤嬤也爬了起來,謝嬤嬤要攔,卻被謝氏喝住了。

  “咚——”

  血珠四濺,武嬤嬤重重摔倒在地,摔倒在豐氏身邊。

  轉瞬間,三條人命。

  廳中眾人太過震驚,竟是沒一人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音來。

  謝嘉樹似是被響聲驚醒,眨了眨眼,緩緩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往豐氏走去,仇希音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大氣也不敢出。

  終於,謝嘉樹走到了豐氏身邊,豐氏額頭破了個大洞,血糊了一臉,他緩緩跪了下來,動作輕柔的將豐氏摟進懷裏,用袖子輕柔擦著她臉上的血跡,那血卻越擦越多,怎麽也擦不完。

  “表哥,別擦了,沒有血了”。

  謝嘉樹沒有理她,怎麽會沒有血了,他觸目所及明明都是血啊!

  仇希音伸手晃了晃他,“表哥!表哥你振作一點!”

  謝嘉樹迷茫抬起頭,眼前卻依舊一片血紅,音音,音音也受傷了嗎?

  謝嘉樹伸出手,想要擦幹淨她臉上的血,卻忽地痛苦佝僂下腰,哇地一聲吐出一口烏血來,往前栽去。

  仇希音大驚,“表哥!來人!快叫大夫!來人!”

  謝昌幾人也焦急喊起了樹哥兒,呆住的謝老夫人終於回過神來,嘶吼了一聲,直直往下倒去。

  謝探微趕忙扶住,又驚又怕,連聲喊著來人請大夫,雙眼也紅了,望著謝氏厲聲喝問,“現在你滿意了?你滿意了?”

  謝氏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滿意?怎麽可能?從小到大,她總共殺了我七次,總有一天,我會如數奉還!”

  謝探微聽得心底發寒,抱著謝老夫人站了起來,往外跑去,在跑過謝氏身邊時,他特意繞了個圈,離她更遠些……

  ……

  ……

  沒等謝嘉樹醒來,仇希音就被謝氏強硬帶回了京城,謝家的消息卻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她手裏。

  謝昌和謝老夫人皆病倒了,謝探幽更是一病不起,頗有積重難返之勢,謝嘉樹第二天就醒了,卻也病得不輕,不肯說話,連她給他寫的信,他也不肯看,整日整夜的跪在豐氏靈前。

  謝探微跟寧慎之要了傳名過去,又要走了裴防己,一家子盡是病人,還有豐氏的喪事要辦,他一個人根本照顧不過來,隻能將謝嘉檬夫婦請過去幫忙,謝嘉檸也從道觀回了謝家。

  仇希音心急如焚,卻根本出不了院門半步,隻能安慰自己,現在天熱,加上豐氏已經纏綿病榻多年,就算要隱瞞消息也不可能將豐氏的死訊隱瞞多久,隻要豐氏一發喪,她肯定是要去謝家的。

  仇希音猜的不錯,第二天傍晚,豐氏的死訊就傳了開來,隻,謝家沒遣人來仇府報喪。

  仇正深等了一晚上也沒等到謝家來報喪的人,第二天一早也沒有,隻能帶著謝氏、仇希音和仇不恃去了謝家,仇不耽等在“天下為師”的牌匾下,隨著眾人一起前往謝家。

  豐氏雖已除了謝氏宗婦之位,到底是嫡支的嫡長媳,來祭拜的人很多,大多都是行禮上過香後安慰主人家幾句,便客氣離去。

  仇家人是正午後不久趕到的,沒有人會在這個時間來祭拜,靈堂裏空蕩蕩的,入目是極致的空與白。

  謝嘉樹姐弟三人一身雪也似的重孝跪在靈位旁邊,謝探微和楚閬站在一旁。

  這個時候,謝氏本家來哭靈幫忙的人都去用午食了,隻剩下他們幾人,並一些貼身的丫鬟仆從。

  仇正深帶著幾個孩子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謝氏卻隻上了三炷香,謝嘉樹姐弟磕頭回禮,三人臉上是一致的茫然悲傷。

  仇正深幹巴巴的安慰了謝嘉樹姐弟幾句,實在是說不下去了,沉沉歎了口氣,正要往裏麵去,謝探微開口,“阿檸、阿檬,你們都回去歇一會”。

  謝嘉檬捂著臉失聲痛哭,楚閬扶著她站了起來,半摟著她往外走,謝嘉檸驚疑不定掃了仇家人一眼,跟著出去了。

  謝探微又揮退下人,開口道,“仇少傅請帶家人離開吧,父親有令,仇少傅與夫人終身不得再踏進謝家弄半步,仇不耽即日起離開謝氏書院”。

  仇正深愣住,謝氏冷笑,“憑什麽?”

  謝探微定定看了她一眼,道,“胡岩找到了,他已經招認,是你讓他牽線幫木哥兒找江湖殺手害樹哥兒性命”。

  謝氏微愣,隨即冷笑,“胡岩?證據呢?”

  謝探微神色愈冷,“父親讓我轉告你,母親確實自小就不喜你,找到機會就想殺你,但父親和大哥卻因為母親的這份不喜,加倍的疼愛你,補償你。

  母親對不起你,父親和大哥卻沒有,木哥兒對不起你,樹哥兒卻沒有。

  胡岩已經全部招了,從一開始就是你指使胡岩唆使木哥兒朝樹哥兒動手,木哥兒膽子小,遲遲不敢,你更是親自去刺激他。

  你一開始打算的就是叫木哥兒殺了樹哥兒,若是木哥兒暴露了,自然也是個死,若是木哥兒沒暴露,你捏住了他的這個把柄,自然也有法子叫木哥兒也死在你手上。

  而若是木哥兒和樹哥兒都沒了,大嫂和母親不死也會半瘋,這才是你最終的目的!”

  仇希音垂著頭,眼中一片冰冷,果然如此!

  寧慎之沒有騙她,她苦苦追查多年的殺害表哥的凶手就是她嫡親的母親!

  這幾天她將前世今生的事來回想了無數遍,得出的結論大抵和謝探微說的差不多,抓住了胡岩隻不過就是多了個人證罷了。

  謝探微臉上是一片冰冷的木然,“謝探妙,我原本隻當你是生性冷漠,沒想到你居然還如此狠毒!

  你不必問我們要證據,有些事,我們心知肚明就好,父親已經下令杖斃了胡岩,一來是不願大嫂、木哥兒和遂姐兒死後再受人口舌,二來也算是養你一場,對你盡的最後一點責任。

  日後我謝氏與你仇家一刀兩斷,便是父親過世,也不敢受你們半根香火!”

  “小舅舅!”

  “舅舅!”

  仇希音和仇不耽失聲驚呼,謝探微看向仇希音,目光微柔,“音音,小舅舅就算不是音音的舅舅了,也還是音音的師父”。

  謝氏猛地拔高聲音,“師父?說來說去,你們一麵想和我們斷絕關係,一方麵還是要覬覦音音做你謝家的媳婦?”

  一直沒有吭聲也沒有動作的謝嘉樹啞聲開口,“仇夫人放心,兩家婚約就此作罷,我已遣人去向仇太夫人要還庚帖,如夫人這般的人,我不敢尊為嶽母”。

  仇希音不知道太祖母已經收了謝嘉樹的庚帖,乍一知曉,竟就是謝嘉樹索還庚帖之時,猛地拔高聲音,“表哥!”

  謝嘉樹呼吸一滯,卻沒有抬頭朝仇希音看去,本就冷淡的聲音越發涼薄,“音音,整件事與你無關,就當我們有緣無分,表哥在此祝你日後尋得如意良人,美滿一生”。

  “表哥!”

  仇希音不知何時淚水已流了滿臉,就要往謝嘉樹身邊走,卻被謝氏死死抓住,她又怒又痛,反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就朝謝氏刺去,“你滾開!”

  謝氏另一手輕鬆捏住她手腕,微一用力,仇希音手中的匕首當啷落地,謝氏一推,將她推進仇正深懷裏,冷聲開口,“記住你們說過的話,我們走!”

  仇希音拚命在仇正深懷裏掙紮著,“表哥!表哥!我不走!我要表哥!”

  謝氏幹淨利落在她後頸處一拍,仇希音立即軟倒在仇正深懷裏。

  謝探微俯身撿起匕首,亦是冷笑,“才名冠京城的謝氏嫡女,武功竟也如此妙絕,仇夫人果然厲害,隻希望仇夫人這份厲害不要總是用在自家人身上,最後弄得眾叛親離,淒慘終老才好”。

  謝氏看都沒看謝探微一眼,轉身離開,仇正深看了看謝探微,又看向木然不動的謝嘉樹,長歎了一聲,抱著仇希音跟上謝氏。

  仇不恃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緊緊抓著仇正深的袖子,一邊走一邊哭,仇正深也沒力氣管她,隻能隨她哭去。

  仇不耽看看離開的家人,又看看謝探微和謝嘉樹,茫然的臉上露出幾分痛苦之色來,跪下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起身離去。

  謝探微怔怔看著手中的匕首半晌,蹲下將匕首遞給謝嘉樹,“音音的匕首,你留著吧”。

  謝嘉樹伸手去接,卻沒有接住,謝探微將匕首塞進他手裏,俯身將他抱進懷裏,安撫拍了拍他的後背,長長吐了口濁氣……

  ……

  ……

  仇希音再次被謝氏關了起來,她沒有試圖著要逃出去,從八歲後到今年十四歲,這六年來,她和謝嘉樹朝夕相處,親密無間。

  他對她的喜愛,對她的好,她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也曾想過等兩人都到年紀後,若是謝嘉樹願意娶她,她便嫁給他,用最光明正大的身份留在謝家,陪在他和小舅舅身邊。

  若是他不願,另有鍾情的女子,她就自梳去謝氏書院做第一位女夫子,她的表哥,她的小舅舅都會幫她的。

  她沒有想到,他們之間還開始,就被謝氏以這般狠厲毒辣的手段生生掐斷了。

  這麽多年來,幾乎可以說她是看著他長大的,看著他從孩童一點點長成今天芝蘭玉樹般的清雅少年,她能分辨出他說那句“有緣無分”時是真心的,他是真的不想娶她了。

  謝氏算計謝嘉木去殺他,他雖然僥幸逃過一劫,謝嘉木卻身敗名裂東市梟首。

  現在謝氏更是生生逼死了豐氏,他看著她時,隻怕會忍不住想起謝氏,想起謝嘉木和豐氏吧?

  他說整件事與她無關,他沒有怪她,可他放棄她了!

  她清楚他的性子,看似柔和溫軟,真正打定了主意,卻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隻怕就算她殺了他“不敢尊為嶽母”的謝氏,他也絕不會改變主意!

  她又開始整夜整夜的睡不著,有神之眼在也沒有用,前塵往事在腦海中紛至遝來,她想起上輩子謝嘉樹無知無覺地躺在棺槨裏,她將他送給她的貓眼石發箍放到他交疊在心口的雙手間,對他說,等我為你報仇後,就去陪你,在這之前就讓它代我陪你——

  明明這輩子,她有機會把上輩子欠他的陪伴都還給他的!

  明明她有機會的!

  明明有機會的!

  都是謝氏!是她!上輩子,她設計害死了他還不夠,這輩子她又斬斷了她陪在他和小舅舅身邊最好的道路!

  她要殺了她!殺了她!

  仇希音被胸腔中的恨意蒸騰的渾身滾燙,她要殺了她!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