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 往事紛雜(一)
作者:朱衣公子      更新:2020-07-21 20:13      字數:4505
  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她終於反應了過來,尖叫著往外跑想去喊人,寧慎之卻以為她要逃跑,撲上前一把抓住她,死死摟著她,他明明因為疼痛渾身都在發抖,摟著她的雙臂卻如鋼鐵般,她根本掙脫不了。

  “燕燕別怕,不跑,不跑,我不會叫你償命的,我安排好了,不會有人敢叫你償命的。

  燕燕兒,我快死了,你別走,陪我說說話,陪我說說話……”

  寧慎之一直在她耳邊念叨讓她陪他說說話,她不知道平日和她從來不多話的寧慎之為什麽在死前會這般執著於讓她陪他說話,她被他鉗製得無法動彈,驚懼下越發大聲的叫了起來。

  然而,向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丫鬟侍衛擠滿整個王府的攝政王府一片寂靜,隻餘她的尖叫聲久久回響,仿若一座死宅。

  “燕燕,別喊了,不會有人來的,我已經安排好了,燕燕,陪我說說話,陪我說說話,燕燕兒……”

  已經安排好了?

  已經安排好了!

  就是說他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還早就斷定了是她下的毒!

  這段日子來,卻從來沒表露出分毫,該如何還是如何!

  甚至還能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叫她陪他一起吃臘八粥!

  她不知怎的就有些憤怒,更多的卻是無力,她聽到自己麻木空洞的聲音響起,“你要我陪你說什麽?”

  寧慎之聽了,本來已經漸漸無力的雙臂突然猛地收緊,他咳出的血不斷滴落到她的頭發上,衣裳上,衣領中。

  他的舌頭也明顯不再聽使喚,像醉酒人的大舌頭,聲音發直,他卻還是努力的在她耳邊說著。

  他說,“燕燕兒,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想我死,我知道,是我錯了,我也知道我們回不了頭了。

  可是我還不想死,我不是怕死,我是不想死,我還不想死……”

  她記得她當時很譏諷的刺他道,“你當然不想死,這天下人都死絕了,你也還要好生生的活著,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當時已經有些神誌不清了,一直喃喃的念叨著自己不想死,聽了她的話卻又突然清醒了,猛地拔高聲音,“不是,不是的!我沒有想謀朝篡位!我沒有!祖母說她不想做亡國公主,你說你不想做皇後,還有阿南,阿南說鳳氏效忠的是大蕭皇室,不是我寧家,更不是我寧慎之,我謀朝篡位有什麽用?燕燕,燕燕兒,你信我,你信我!”

  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愣了愣方道,“現在說這個有什麽用?晚了!”

  “對,晚了,晚了……”他喃喃念著,“我知道謝探微死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晚了。

  燕燕,早在娶你的時候,我就在想,你還那麽小,我總是會比你先死的,到時候我就讓你給我殉葬。

  現在我不想你給我殉葬了,燕燕兒,我放過你了,你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我們下輩子重新來過,燕燕兒,你答應我,你答應我!”

  他越說越激動,鬆開懷抱,捧著她的臉把她拉到了自己的麵前。

  她的臉上全是他吐出的烏血,連眼睫上也有,在暗紅的血色中,她看到了他青白泛著死灰色的臉和逐漸渙散的目光,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他挑起她的蓋頭時,她抬眼看他時,他臉上飛起的朵朵潮紅和他淺淺的瞳孔中那灼亮的光芒。

  那是她第二次見到他。

  她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小舅舅的及冠禮上,他前來觀禮,她站在小舅舅的身邊,聽說他來了,忍不住好奇抬頭瞧了他一眼。

  隻他惡名在外,她沒敢多看,隻匆匆掃了一眼,記住了大概長相就又忙忙低下頭。

  當時,她想的是,沒想到這位寧郡王生得還挺俊,一點不像放逐庶弟、遠嫁庶妹,氣死親生父親的惡人,也不知道是怎得叫韃靼人聞風喪膽的。

  她那時一心向學,除了謝探微和仇正深,很少為外物所擾,念頭剛起就被她放了下去,這位寧郡王如何,與她沒有半分幹係。

  第二次再見他,他一身紅袍,成了她的夫君,她除了本能的抬眼看了看他,便不想再瞧他第二眼,滿心滿腦子裏想的都是謝探微對她說的話。

  他說,“音音,寧攝政王當年一舉拔除妻族苗家,或有不得不為之的原因,但在拔除苗家後,其妻早逝,又給他留下嫡長子的情況下,他不思舊情,尤要以不賢背夫的罪名休棄她,將其遺骸遷出寧家祖墳,卻過於寡恩刻薄。

  人死為大,他們多年夫妻,又有一子,就算那位苗氏夫人有天大的過錯,他也不該在她死後那般對她,他這般又置自己的長子於何地?

  這般寡恩刻薄之人,又豈是良人?”

  小舅舅說得對,那般寡恩刻薄之人,又豈是良人?

  可在他死的那一刻,在他一聲又一聲的叫著她“燕燕兒”,求她原諒他,祈求他們下輩子重新來過時,她忽地就起了個荒唐至極的想法。

  也許他刻薄的休掉已經死了的苗靜雅,或許是因為他不願她在苗靜雅的牌位前執妾禮?

  這個念頭剛晃過腦海就被她否決了,她和他在成親前唯一一次見麵就是在小舅舅的及冠禮上,那時候她才十歲!

  寧慎之再怎麽也不會看上個還梳著鬏鬏的黃毛丫頭!

  而且,他休掉苗靜雅是在三年後,時間上也與他們見麵,或是後來的訂親成親都搭不上邊。

  那個念頭被她拋下後就再也沒有想起來,在夢中,她卻夢到自己問了出來,搡著寧慎之的領子勒令他不回答,就不許死。

  寧慎之望著她笑了笑,好似是在嘲笑她的大膽,然後一口血吐到了她臉上……

  仇希音猛地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睡在屏風外軟榻上的秀今立即驚覺,起身下床,點亮蠟燭走到仇希音床邊撩起帳子,手腳利落地在她後背墊上迎枕,伸手去撫她後背,幹巴巴道,“姑娘,都是夢”。

  仇希音之前是不許有人守夜的,隻她生病以來幾乎夜夜噩夢,謝嘉樹下了令必得要有人守夜,仇希音隻好允了,叫秀今和紅蘿輪流守夜,今天輪到秀今。

  仇希音閉了閉眼,喘息微止,“水”。

  秀今忙倒了水來,喂著仇希音喝下,道,“姑娘,歇下吧?”

  仇希音疲憊倒上迎枕,擺手,“你去睡,我靠一會”。

  秀今向來聽話,聞言隻得又回了軟榻上躺下,隻卻是不敢就睡的。

  仇希音靠了半晌,方覺緩過神來,長長吐了口濁氣,披衣下床。

  秀今聽見動靜,忙下榻跑了過去,“姑娘要起身?”

  “屋裏悶,我出去坐一會”。

  仇希音穿了衣裳,用絲帶簡單束起頭發,推門而出。

  推開門的瞬間,她似是看到有黑影一閃而過,定睛看去,明月高懸,繁星當空,連一絲風也沒有。

  他們到涼州已有兩個月,五月底的涼州白天已炎熱如酷夏,夜間卻又寒涼如初春,仇希音剛打開門就不由咳嗽了兩聲。

  秀今忙拿了件披風給她裹上,“姑娘,外頭冷,姑娘還沒大好,還是進去吧?”

  仇希音搖頭,“我就在院子裏站一會”。

  鳳府的院子幾乎都一個樣,院子裏栽梧桐,梧桐下擺石桌石椅,其他一無所有,空闊舒朗,好似是要留夠地方給鳳家的少爺姑娘們留足了空間耍刀弄槍。

  仇希音這個院子,約莫是鳳夫人得知她要來,臨時栽了一片沙漠玫瑰,明明十分豔麗的花兒到了這裏隻顯得古怪且格格不入。

  謝探微入了這鳳將軍府,約莫也會是這個模樣吧?

  就像當年隻知琴棋書畫、一心追求畫之化境的自己入了攝政王府。

  仇希音沉沉歎了口氣,秀今擔憂道,“姑娘,裴大夫說了,姑娘不可所思多慮,易傷心肺”。

  仇希音瞥了她一眼,“你離那個黑胖子遠一點”。

  秀今愕然,乖乖嗯了一聲,半晌見仇希音還在盯著那片花發呆,忍不住開口道,“姑娘,我們回去吧,外頭冷”。

  仇希音轉身看向院中枝繁葉茂的梧桐樹,距離上次她與他在漫天桐花飄落中談論這世上許多事本沒有緣由,因此也就說不上緣由,已經飄忽一月而過,桐花也早就落盡,隱隱可見小小的綠色梧桐果掛在枝葉間。

  “鳳將軍既已來了,何不現身一敘?”

  秀今一驚,忙護到仇希音身前,夜空寂寂,連風的影子都不見。

  仇希音冷哼,“去叫十九來”。

  秀今這幾年雖一直在跟著蘭十九學武,到底還是不如蘭十九的。

  仇希音話音剛落,梧桐樹便嘩啦啦輕輕響了起來,秀今警惕護著仇希音後退了一步。

  不多會,青衣素帶的寧慎之出現在二人麵前,臉上鬼麵麵具在月光下閃著森森寒光。

  秀今狐疑看著他,總覺得今天的鳳將軍很詭異!

  “鳳將軍請”。

  仇希音指的是梧桐樹下的石桌,寧慎之默了默,道,“外麵寒涼,不知可否進屋?”

  秀今瞪大眼睛,今天的鳳將軍比以往更不要臉了!

  “好,鳳將軍請”。

  秀今轉頭訝異看向仇希音,今天的姑娘也有點奇怪。

  仇希音說完率先往花廳走,秀今隻好跟上。

  鳳府花廳都擺八仙桌,而不是京城的小圓桌,也不鋪桌布,簡樸而厚重。

  兩人對麵坐下,仇希音開口,“秀今,回去睡,我有事與鳳將軍說”。

  秀今驚訝睜大眼睛,仇希音沒有看她,自動手將八仙桌上溫著茶水的酒精爐火調大了些。

  秀今知道這是沒有商量餘地了,瞪了寧慎之一眼,轉身出門,又反身將門關上了。

  秀今走後,一時仇希音二人都沒有說話,不多會,茶水咕嘟咕嘟響了起來,仇希音關掉酒精爐,給自己和寧慎之各倒了一杯茶,開口,“鳳將軍,我有一事請教”。

  “仇姑娘請說”。

  仇希音從衣領中翻出藥玉,隻藥玉套了一隻銀套,將藥玉包得嚴嚴實實,隻能看到藥玉上金光閃閃的玲瓏鎖。

  寧慎之渾身一僵,仇希音不緊不慢摘下銀套,“自從我給這塊藥玉套上這個後,就夜夜噩夢,不知將軍知不知道這塊藥玉到底是什麽寶貝?”

  燭光搖曳,麵具後,寧慎之的眼神模糊不清,半晌方啞聲答道,“神之眼”。

  饒是仇希音已猜到這塊藥玉定然不是凡物,聽了這個回答還是驚的猛地瞪大雙眼,“神之眼?那個傳說是天神之眼遺落凡間,能清心凝神,能除百病,能避百毒的神之眼?”

  寧慎之道,“避百毒可以,除百病卻是名過其實”。

  否則他也不用擔憂她生病,不眠不休地趕回來見她,心急間連個呆呆的小丫頭都發覺了他的馬腳。

  仇希音笑了一聲,譏道,“寧郡王還真是用心良苦啊!”

  寧慎之渾身一顫,沒有說話,半晌,方伸手解下麵具,昏黃的燭光下,他的臉紮眼的慘白。

  他起身後退,深深一揖,“姑娘恕罪”。

  “如果我不恕罪呢?”

  寧慎之保持著俯身揖手的動作沒有說話,仇希音聲音冰寒,“你到底想做什麽?”

  寧慎之依舊沉默,仇希音也沉默了下來。

  夜涼如水,京城這樣的夜裏,謝探微的七錄閣中早就燃起了銀絲碳,在這涼州城卻沒有人將這寒涼當回事,別說燒碳,就連熱水袋都不會有人想起來用。

  不知過了多久,寧慎之澀然道,“仇姑娘,你忘了我,我卻沒有忘記你,也沒有忘記答應你的事”。

  仇希音抬眼死死盯著他,全身都控製不住的發起抖來,果然,果然,他也還記得上輩子的事!果然!

  “我既然答應了為姑娘遍尋寶物靈藥,幫姑娘徹底治好身子,即便姑娘當時隻有六歲,即便姑娘早就忘了,我寧慎之也絕不會食言而肥!”

  寧慎之的身影低沉沙啞,仇希音猛地一愣,失聲問道,“什麽六歲?什麽食言而肥?”

  寧慎之苦笑,“看來姑娘是一點不記得了,姑娘六歲時,我生了場大病,去江南養病散心,就住在仇家莊子隔壁的別墅,待了兩月餘。

  姑娘時常帶著蓮生做的飯菜偷偷跑去看我,和我說病再疼,藥再苦,也要活下去,因為活著才是最要緊的”。

  寧慎之說著微微牽了牽嘴角,“你那時候才六歲,眨著一雙貓兒眼一本正經地勸我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不知怎得我就真的覺得活下去真的是最要緊的”。

  仇希音腦海中一片胡亂,她所有的記憶的都是上輩子的,上輩子六歲時,她早就記事了,根本沒有見過寧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