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長姐之殤(二)
作者:朱衣公子      更新:2020-06-04 20:09      字數:4403
  仇希音從仇不遂的院子出來後,命阿左去找仇正深,將情況和他說一說,便回了屋,卻怎麽也看不下去書,索性命取了繡繃來。

  給謝嘉樹的荷包已經做好了,她便想著再給謝探微做一件秋衣,他向來喜歡精美的衣飾,做起來費勁,待她做好,大約也就入秋了。

  這一次,她給謝探微選的花色是蝴蝶蘭,繡花是個精細活,針線上下飛舞間,她煩亂的心漸漸沉靜了下去。

  仇不遂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情緒崩潰,原因其實並不難猜,定然是謝老夫人或豐氏出手了,很顯然,她們這一出手就拿住了仇不遂的脈門。

  而仇不遂的脈門無非就是謝嘉木,所以要麽就是謝老夫人和豐氏借了謝嘉木的名義做了什麽事,要麽就是謝嘉木被她們說動親自做了什麽。

  她不知道的也就是她們到底具體做了什麽罷了,她已經將事情捅給了仇正深,仇正深也去了琴語院,想必短時間內是沒有問題的,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她自會將事情查清楚。

  她這樣想著就專心做起針線來,到戌時末,和媽媽來催她睡覺,她也就放下針線,由秀今伺候著睡下了。

  本來,她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不想竟是很快就睡熟了,連夢都沒做一個,被敲窗聲驚醒時,甚至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迷糊感。

  “咚咚咚——”

  仇希音徹底清醒過來,坐了起來,“誰?”

  “姑娘”。

  蘭十九的聲音壓得很低,仇希音看了看窗外,天空一片漆黑,別說月亮,連星星都不見一星半點,風卻更大了,帶著呼號之聲,院子裏的櫻桃樹和芭蕉枝葉嘩啦啦地響著。

  仇希音心頭猛跳,蘭十九這個時候來叫她,絕不是什麽好事!

  她摸著黑披上衣服,摸到窗邊,焦急問道,“什麽事?”

  “是二姑娘,二姑娘沒了——”

  狂風帶著絲絲涼氣,順著敞開的窗戶吹得仇希音遍體生寒,遠處鸚鵡嘎嘎的叫聲刺耳地淒厲,她渾身止不住的發起抖來,“沒——沒了——”

  “是,屬下無能,發覺時,二姑娘已然回天乏力,請姑娘責罰”。

  “什麽時辰了?”

  “寅時二刻”。

  離天亮還有半個時辰,她要去看一看,否則一等人發覺,以她現在的年紀根本無法靠近半分!

  仇希音摸著黑穿上衣裳鞋子,搬了張錦凳爬上窗台,壓低聲音,“十九,你抱我去惜書院,別讓人發覺了”。

  十九嚇了一跳,“姑娘——”

  “快!”

  夜色中仇希音的聲音微微發著抖,卻堅定而堅決,不容質疑,十九不敢再說,伸手抱住她,展開輕功,片刻的功夫就消失在夜空中。

  仇不遂臥室的窗戶還是緊緊閉著,十九拿出匕首輕輕一撥,就推開了,抱著仇希音落地無聲進了房內,將她放了下來。

  又反手關上窗戶,點亮蠟燭,用手遮住燭光,低聲道,“姑娘,我隱隱聞到空氣中有血腥氣,發覺不對勁才鬥膽闖了進來。

  進來後,我將腳踏上睡著的守夜丫鬟和耳房裏的婆子丫鬟都點了睡穴,姑娘不用擔心她們會醒過來”。

  仇希音點頭,上前就要掀拔步床前那層層疊疊垂下的螺帳,十九下意識抓住她伸出的胳膊,“姑娘——”

  “沒事”。

  十九默了默,開口道,“姑娘退後些,我來掀帳子”。

  仇希音遲疑了一會,依言退後兩步,十九緩緩掀開帳子,微弱的燭光下,仇不遂慘白泛青的臉逐漸顯露出來。

  不知怎的,仇希音的淚水一下就湧了出來,她深吐一口氣,努力壓製住上湧的眼淚,快步上前掀開她身上蓋著的薄被。

  仇不遂仰麵躺著,雙手規規矩矩交疊在胸口,隻那原本應該白玉無瑕的雙手卻滿是刺目的血紅。

  不,不止她的手,她裸露在外的小臂,她雪白的中衣,身下淺藍撒漫天櫻花的床單,甚至床單下雪白的棉絮都全部浸染上了那刺眼的顏色。

  仇希音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血可以有那麽多,流出來的時候甚至能將整個人都浸泡在鮮血中!

  她與仇不遂前前後後也隻打過那麽幾次交道,談不上什麽深情厚誼,看著這慘烈的一幕,卻還是控製不住心頭悲涼難過,“後來又發生了什麽?”

  “晚上姑娘走後不久,老爺來了,二姑娘也不肯見老爺,老爺卻還是進去了,追問二姑娘發生了什麽事。

  二姑娘不肯說,一直哭,不多會,夫人也來了,二姑娘哭得更厲害了。

  老爺和夫人待了有半個時辰的光景,二姑娘還是什麽都不肯說,老爺和夫人隻好回去了,夫人不放心,將謝嬤嬤留了下來,謝嬤嬤晚上就歇在了耳房。

  老爺和夫人走後,二姑娘就上了床,謝嬤嬤點了寧神香,安排了那個叫碧枝的丫鬟在腳踏上守夜,又遣了一個小丫頭守在門口,查看了一番,這才歇下了。

  中間,我一直守在窗外,沒有任何異常,直到血腥味太濃,順著窗戶隙縫飄出窗外,屬下才發覺不對”。

  仇希音木然聽著,緩緩上前兩步,仇不遂端莊美麗的臉已呈死氣沉沉的青灰色,神色卻十分安詳,沒有趕她走時的崩潰,也沒有自絕之人該有的絕望,仿佛是沉入了他人到達不了的甜美夢鄉。

  其實,也好——

  謝嘉木,單憑她聽到的,看到的,就可以看出絕非什麽良人,還有精明的豐氏和冷酷的謝老夫人在一旁虎視眈眈。

  仇不遂走到今天,不管嫁不嫁給謝嘉木,前路都注定艱難,倒不如像這般斷個幹幹淨淨,倒真是一死解千愁了。

  就像她上輩子,到最後,她想的也不過就是一個死字罷了,不是不想活了,隻是除了死,再也沒有更好的法子罷了——

  她這樣想著,淚水卻沒來由的湧得更凶,十九鬆開了手,螺帳遮去了安靜躺著的仇不遂的身影,十九低聲道,“姑娘,天快亮了,這裏不能久留”。

  仇希音吸了吸鼻子,屋子裏的血腥味混著凝神香的香味形成了一股古怪濃鬱的味道,仇希音重重打了兩個噴嚏,又連聲咳了起來,十九大驚,“姑娘,我們快回去吧”。

  仇希音卻兩步上前再次掀開了螺帳,那股古怪的味道再次撲麵而來,十九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仇希音卻又重重吸了吸鼻子,這香味,不對勁——

  十九眼見著她掀開帳子還不夠,還將臉往仇不遂臉上湊,大驚下忙拉住她,“姑娘——”

  “放開”。

  十九默了默,小心翼翼放開了她,隻手卻還放在她胳膊旁,一副隨時阻止她有什麽過激舉動的模樣。

  仇希音伸手捏住仇不遂的下頜,慢慢用力,隨著她的用力,仇不遂的嘴緩緩張開,空氣中那股若有似無的古怪香味頓時變得濃鬱起來,連十九都聞出不對勁來。

  十九驚疑問道,“姑娘,這是——”

  仇希音鬆開手,仇不遂張開的嘴卻沒有隨著她的動作合上,她眼前又是一陣模糊,顫抖著伸手合上她的嘴,狠命一咬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是彌夢羅!”

  仇希音一字一頓,簡簡單單四個字就似用盡了全身力氣,彌夢羅,竟然是彌夢羅!號稱一兩千金的彌夢羅!

  彌夢是一種花,花落結果後,割其果皮使之出漿,曝曬使之成粉,便是彌夢羅。

  彌夢極難成活,結果後漿汁極少,一畝地的彌夢就算全部成活開花結果,所得最多也不過就是一兩的彌夢羅。

  因此,彌夢羅極是珍貴,向來有一兩千金之說,食之後口有異香,三日不絕。

  彌夢羅沒有毒,也不似迷藥會讓人昏迷,隻不過會讓沉睡中的人陷入更深的夢境中,據說半兩的量便能讓人昏睡三天之久,除非用烈酒灌,否則昏睡之人怎麽也喚不醒。

  大蕭開國太祖的結發妻子,後來的聖武皇太後年老後苦於病痛,日夜不能安眠,便常用彌夢羅助眠。

  傳說這位聖武皇太後容色冠絕當世,極得開國太祖的喜愛,因此彌夢羅又得了個雅名,叫做美人夢。

  隻隨著聖武皇太後病痛加重,彌夢羅的用量也不可避免的隨之加重,終有一次,聖武皇太後在睡夢中安詳離世,過了許久,宮人才發覺不對。

  太宗皇帝悲痛下認定是彌夢羅是導致聖武皇太後病發卻無人發覺,乃至於過早離世的元凶,下令毀掉所有與彌夢羅有關的花、果子與種子,任何人不得栽種,如有違反,一律處斬。

  重罰之下,數百年過去,彌夢羅早就在大蕭絕了跡,仇希音會認得還是因為寧慎之。

  上輩子,謝探微死後,她日日夜夜不得安睡,倦極睡著不多會也會被噩夢驚醒,傳名和裴防己束手無策。

  寧慎之便不知從何處尋來了這彌夢羅,不是這彌夢羅,按她當時吃不下睡不著的狀態,定然是活不過兩個月的——

  想不到,時隔一世,她竟然在仇不遂這裏又見到了彌夢羅!

  她記得傳名說過彌夢羅早已絕種,還曾多次追問過寧慎之從哪裏得來,寧慎之都閉口不言,用於仇不遂身上的又是從何而來?

  十九雖辨認不出彌夢羅,但卻是聽過的,聞言大驚,“彌夢羅?彌夢羅早已絕跡百年,姑娘怎的知曉是彌夢羅?”

  如果真的是彌夢羅,那仇不遂就絕不可能是自殺!

  仇希音死死捏著拳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十九,你繼續在這守著,待到天亮,肯定會有人發覺不對勁,你將情況瞧仔細了,到時候再回稟我”。

  “是”。

  仇希音頓了頓,上前緩緩拉起薄被,她雖竭力忍著,一滴淚珠卻還是控製不住的滾落眼角,落在仇不遂青灰色的臉頰上,她動了動唇,那聲二姐姐卻沒能發出聲來。

  二姐姐,她的二姐姐,在失去了孩子後,終究還是死在了這個夏天最熱的時候,從此後芳魂渺渺,再不可尋。

  仇希音想起當日她拿著《國破帖》俏生生說著給自己和謝探微做個談資的模樣,那時候的她言笑晏晏,生機勃勃,臉上眼中滿是對未來的期許和憧憬,憧憬著她的如玉良人,期待著能脫離冷冰冰的仇府去往她自以為的幸福美滿……

  “姑娘,天快亮了”。

  仇希音閉了閉眼,拉起薄被蓋到仇不遂身上,天快亮了,她不能久留。

  若是被人發覺,不說她偷偷遣了十九守在這裏的事,光是她怎麽大半夜悄無聲息的到了這裏,她就沒辦法說清。

  若是被仇正深或謝氏發現是蘭十九抱著她過來的,她會如何暫時不提,十九,她定然是保不住的。

  “姑娘”。

  仇希音深吐一口氣,從蘭十九手中拿過蠟燭,將內室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又死死盯了兀自在腳踏上沉睡的碧枝一眼。

  仇不遂的死,不用猜也定然是謝老夫人或豐氏下的手,蘭十九一直守在外麵,雖說因男女之嫌不敢靠得太近,外間又是風大雨大的,但若是有人走動定然會發覺,包括守在門口的小丫頭和耳房中的謝嬤嬤。

  這院子裏隻有睡在仇不遂腳邊的碧枝動手,才能瞞過蘭十九的耳目!

  那封信中,又或是碧枝動了什麽手腳,讓仇不遂攝入了彌夢羅,夜間趁著仇不遂睡死動手,她甚至都不用起身,隻要抬起胳膊就能在仇不遂手腕處劃出傷口來。

  蘭十九定然也是想通了這一點,在她之前就查探過了,隻不知道這碧枝到底本就是豐氏安插的人,還是後來被收買了。

  能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在不驚動蘭十九的前提下精準劃破仇不遂的手腕,這個碧枝還真是本事不小,這仇府還真是臥虎藏龍……

  “姑娘,走吧”。

  蘭十九再次催促,仇希音最後瞧了仇不遂一眼,放下螺帳,趴入蘭十九懷中,蘭十九抱著她悄無聲息的越窗而去……

  ……

  ……

  “彌夢羅?”

  “是,昨夜風大,仇三姑娘他們說話聲音又刻意壓低了,大多都是聽不清的,隻這一聲彌夢羅,約莫是太過驚訝,仇三姑娘說得稍大聲了些,屬下聽的很清楚,確是彌夢羅無疑”。

  “彌夢羅啊!”寧慎之輕飄飄一歎,“花了那麽的力氣尋了彌夢羅來,為的竟然是害死一個閨閣弱女子,真是,真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