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者:乍光匣      更新:2021-10-18 00:27      字數:3441
  偌大的廳中,魔修渾身是血,粘稠地從身體上掛落至地麵。

  他似乎是被更高境界的靈壓製服了,咬著舌頭,嘎吱嘎吱掙紮,半天說不出完整的話來。脊柱寸寸折斷,每一寸泯滅的聲響都被他吞進肚子裏。

  程隕之回身,垂下眼睛。

  他正眼看人時,隻會覺得這人,多情,爛漫,是浪跡天涯的遊子和擊掌唱詩的河邊行走。

  但垂著眼睛笑時,又有格外脆弱的美。

  他手上鋒利長劍輕鳴一聲,嗡嗡作響。

  顧宴注意到,問:“隕之的劍?”

  程隕之搖頭:“不,是別人的,我隻是暫用。”

  這句話說罷,那劍實在是忍不下去,在他手裏,嗡鳴聲越來越大,似乎是在催促他解決這件事。

  程隕之笑著撫摸它的劍身,安撫道:“不要著急。”

  他拍拍顧宴手臂,神光彩彩,完全恢複過來了:“阿宴,放開靈壓吧,我去解決他。”

  顧宴似乎是不太同意:“這邪修用邪法提升大境界,近元嬰了。沒有足夠的靈力加持,恐怕無法砍斷他脖頸。”

  肉身隨大境界提升,這程隕之還是知道的。

  但年輕道修依舊固執道:“我隻是想給偷我家東西的人一點教訓。”

  他說得輕巧,顧宴輕歎,平舉的手掌微鬆,那被禁錮在半空中死死無法動彈的魔修翻身,撲通一下砸在地上。

  程隕之提著劍,劍尖下指,往前行走的過程中,劍尖在地上劃過滿地泥沙,留下一道清晰的長痕。

  最後停至魔修髒亂的腦袋麵前,用長劍指著他。

  語調不變:“是你偷得我家牌匾麽?”

  那魔修被捏碎全身經脈,打斷寸寸骨骼,居然現在還笑得出來。

  “哈,哈哈哈……”他七竅流血,慘笑不止,“區區一個木頭牌子,就有道修來要我性命……”

  程隕之道:“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滿頭的人命。好,現在我們問最後一個問題:你在偷牌匾的時候,有沒有見過什麽人?”

  魔修卻道:“人?什麽人?是你什麽人……咳……”

  他吐一口血,蜷縮在地上不動了,好半天才狂笑道,“我當然見到了,貌美如花的女眷,幾個小童,幾個道修,還有個老頭,是不是?殺了……我全給殺了,一個不留,哈哈哈哈哈哈哈!”

  噗嗤一聲,劍尖沒入柔軟皮膚,幹淨利落斬首,魔修腦袋偏移,露出碗大個疤口。

  劍身顫抖的幅度太大了,程隕之幾乎要握不住它。

  他輕撫劍身:“別太激動。”

  好半天,長劍才平穩下來,不情不願嗡嗡一聲,卷了卷劍刃,重新變回死寂的模樣,失去光澤。

  程隕之隨了它的意誌,把它塞進劍鞘了,封入芥子袋。

  顧宴道:“這長劍倒是有靈。”

  程隕之心不在焉,在想什麽事情:“它的確有靈,在我師哥手裏的時候,天天撒歡,就連閣門口那條狗都能跟它拜把子。”

  “……看不太出來。”

  程隕之露出輕微笑意,拍拍外袍上沾的土,那魔修的屍體還在後麵,倒是跟沒事人一樣。

  “宗門裏也沒養幾隻動物,但凡是活的,都跟它有點親緣關係——不然是老大哥,不然就亂叫姐姐妹妹,親的很。”

  顧宴:“它有名字嗎?”

  程隕之:“有的,叫,”

  他忽然一卡殼,疑惑地撓撓下巴:“叫什麽來著……哦對,泊歌,它叫泊歌劍。太長時間沒叫了,看我這記性。”

  青年一拍腦袋,指了指天花板上那些倒黴繭子:“阿宴,把他們放下來吧。”

  雪衣公子指尖劃過,長絲斷裂,那些血色長繭紛紛掉落,在即將落到地麵上時驟然減速,緩緩接觸塵土。

  靈力如火,散落在血色長繭的表麵。

  逐漸燃燒,將那邪法包裹的血繭燒灼殆盡,露出其中腫脹人影。

  漫天白色長絲隨風搖晃,程隕之雙掌合攏,拜了拜它們。

  心想:長津總該是沒有邪法侵擾了。

  離開之前,程隕之在尊上私藏密室裏找到本手劄,想必就是那中年道人口中所說,記錄驚天轉運陣法的‘好東西’。

  哦,順手找了份行動記錄,上麵詳細記載了兩條路。

  第一個是在凡人間悄悄流傳,到時間了就去割韭菜;另一個是在山間隱秘洞穴處藏寶,這樣可信度也大大提升。

  程隕之無奈,這年頭魔修也打算不戰而屈人之兵,坐等獵物自己撞樹上啊。

  期間,顧宴一直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

  程隕之踏出血色大廳,風車急急忙忙迎上來,本來想捉程隕之袖子,結果看見青年身後的人影,又一聲不吭把手縮回來。

  可惜滿臉渴望,還是被顧宴捉了個正著。

  顧宴不作聲,看他一眼,風車知趣,默默退到後邊去。

  但程隕之沒看見他們之間的動靜,攬過不到他肩膀的小童,道:“走這麽後邊做什麽,是不是被嚇壞了?”

  小童看顧宴一眼,一本正經道:“我是靈人偶,魔修嚇不到我的。”

  程隕之:“那也是沒多大年紀的靈人偶。”

  見他說話不如以往,顧宴以為他被魔修的話嚇到了。

  沉默半天,等走過滿路的魔修屍體,臨近大門時,他輕聲道:“隕之,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程隕之轉過頭:“什麽?”

  顧宴組織話語,不想他更難過:“那魔修說的,定然是胡話。”

  皮膚雪白的青年定定看他一眼,燈火橙黃,火焰微微躍動,在他眼瞳裏打下明豔的光暈。

  程隕之道:“你這不廢話。”

  突然間,他笑噴道:“阿宴還以為我信了麽!怎麽可能!我打小知道,宗門裏就我,我師哥和我師父,頂多一狗一鳥一鵝,都是公的!哪兒來的如花女眷幾個小童!”

  “還有,你看這牌匾,”

  他拍拍手中大沉塊,“沒傷痕,沒破損,說明我師父和師哥都還在遠行路上沒回來,那魔修壓根連人都沒遇到,索性隻能偷塊牌子鎮鎮排麵,是不是很滑稽?”

  他眨眨眼睛,衝人一挑眉,神情重新生動。

  風車適時插嘴:“但是你剛才真的很難過。”

  程隕之鎮定道:“小孩子別插嘴。”

  風車:“我是靈人偶!!!”

  青年用指尖撓撓下巴,歎口氣,終於承認道:“唉,我好久沒見著我師父和師哥了,著實有點想他們。”

  想了半天,最後一錘定音:“還是得回去看看,說不定我家被魔修翻了個底朝天。”

  顧宴回過神,見青年衝他伸出手,笑意盈盈。

  那汪清澈見底的潭水在他眼底流動,華彩四溢,桃花眼微挑,指尖瑩白如玉。

  他發出邀請:“來我家嗎?”

  山間迷霧在魔修尊者死去時全然散去,山林重歸平靜。

  還在鬼打牆的獵戶們一抬頭,便看見太陽的光透過樹葉間隙,降落人間,有人恍神,似乎看見山腰深處露出某些精巧建築一角。

  等定神再看,那建築消失不見,不由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後來下山,和人說起這件事,對方恍然大悟,竟然是看見了同樣的景物!

  再一傳十十傳百,很快長津便傳出言論,說後山上有仙家駐地,凡人找不著。

  烈日當下,雪色衣衫便格外耀眼刺目。

  程隕之站在宗門門口,把牌匾重新端端正正掛在上麵。

  還後退歪頭瞧了瞧,覺得自己掛的牌匾是天下第一的端正了,格外滿意地點點頭。

  他進門,率先高喊一句:“師父!師哥!我來了!!!”

  踏入門廊,無人回應。

  顧宴望去,隻見那處處是景,步步入畫,飛簷畫廊,流雲長瀑自後山高處飛流直下,溪水潺潺,叮咚水聲不絕於耳。

  到處是栽種好的樹蔭可以乘涼,還有精致小巧的涼亭。

  亭柱上刻著:我之之來了!

  風車倒吸一口涼氣!

  程隕之:“……”

  他小時候刻的字怎麽還在上麵,沒被他鏟掉?!

  他大叫:“別看!都別看!去去去!!!”

  再後邊,便是宗門大殿和居住的廂房,到處透著股巧妙的意味。

  顧宴原本以為已經走到死角,沒想到一拐彎,又是豁然開朗,來到一片新天地。

  很快,來到處小廳,經程隕之介紹,這裏才是他們生活的慣常居處。

  風車疑惑:“那前麵那些廂房不住人麽?”

  程隕之:“那都是唬來訪的客人用的,我們師徒其實都住後邊,小房子住著舒心,什麽東西伸手就能拿到。”

  說著,他走到廳中央,拎起桌子上唯一的一壺酒瓶,外加摸出把杯子。

  對著東南方向,程隕之嘴裏念念有詞:“誒,這杯給師父喝。誒,這杯給師哥喝。”

  說著,接連給杯裏滿上酒,隨手一潑,就撒沒了。

  “他們出門在外,不容易,送兩杯酒過去,就當過過嘴癮。”

  顧宴眼睛瞥到別處去,沒說話。

  風車疑惑:“都潑到地上了,這哪裏是給人喝的,不得下黃泉才能喝到。”

  程隕之一想,好像是這個理:“你說的沒錯。那等他們回來,我再敬酒吧。”

  說著,帶兩人閑散逛到宗門後山,踏著水聲,踩過石拱橋。

  環境再次變暗,這次不再是魔修的幽暗,相反,像是桃源境般,格外靜謐。他撩開懸掛的藤蔓,走進去。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麵巨大的石壁,石壁上深深淺淺,鑲嵌著很多很多石門。

  就像漫天神佛,發散著遍布天際。

  但每扇門後,都有溫柔的氣息透出,似乎是在眷顧他們的後人。

  顧宴凝神,發覺這些石門有新有舊,但看上邊雕琢痕跡,幾乎都是這百年裏出的。

  程隕之已經在一旁跪下,響亮道。

  “弟子不孝,這麽長時間到外邊浪了,沒給列祖列宗好好掃掃門口的灰,回頭我拎個水桶,一人一桶潑開,絕對不留半點灰塵,比清潔術還好使。”

  他正說著話,便聽見旁邊膝蓋落地的聲音。

  顧宴也跪在他旁邊,麵色肅穆。

  “各位,”顧宴垂目斂眸,平靜道,“受我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