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臘月寒冬,落魄書生(上)
作者:巽虎      更新:2021-10-12 11:31      字數:4483
  暮色濃重,正值寒冬時節,穿過陰沉沉的雲層,滿天紛紛揚揚地下著鵝毛大雪,呼呼的西北風猶如刀割劍穿一般,發出尖厲的叫聲,幾隻寒鴉鑽進了一家破舊的房屋,發出陣陣哀鳴,天氣冷的邪乎。

  狂風似能將那幾間破舊不堪的房屋吹倒,其中一間正冒著燈火,簡陋的屋內,給人的第一感覺便是雜亂,滿屋子堆積著書卷,一個青年書生握筆寫字的手被凍得打顫。

  見那青年眉清目秀,書生狀束,因為此刻正是寒冬時節,屋裏更沒有爐火,書生原本白淨的臉色透著一種病態虛弱的蒼白,內穿一件破舊的青衣,外披一件黑色鬥篷,窗外呼呼的北風,讓人聽著不由身體打顫,青年往手上哈了幾口熱氣,繼續艱難的提筆伏案寫作。

  夏言死後,嚴嵩如願做上了內閣首輔,得寵後,便玩弄權術,陷害同僚,必置之死地而後快,同時他結黨營私,貪贓納賄。而他的黨羽和子孫更是跋扈驕奢,橫行朝廷。嚴嵩的專權亂政,使明王朝的國力衰弱,邊疆防禦受到嚴重破壞,人民慘遭蹂躪,困苦不堪。

  此處是幽州所轄大興縣的一處村莊,戶外的雪勢不減,俗話說:“瑞雪兆豐年”,來年必有一個好收成。寒冬雖冷,但隻要熬過去,春天便近在眼前了。

  青年早已受不了窗外麵呼嘯的北風,卻不想呼的一股強風直接掀開了門戶,連帶著風雪襲卷進了屋子,滿屋書卷也被這股怪風吹的亂飛起來,案上的那盞青燈火苗也被撲滅,呼嘯的北風,再經屋子瞬間一黑,這一幕顯得相當瘮人。

  黑暗中,雖看不出青年的臉色是何表情,但隻聽得他“啊”的一聲驚呼,想是也被這一股怪風嚇了一跳,被卷進來的風雪似能吹倒他清瘦的身子,青年顧不上身體因風雪襲進時的受寒,如若在不及時關好門戶,照這架勢,再被風吹一下,整個房子就要轟然倒塌。

  青年連忙頂著強風去關上被風掀開的門戶,擔心門戶再次被掀開,便用房間內唯一的桌案將門戶頂了起來,在黑暗中摸索找到火折子,點亮案前的那盞青燈,由於身體受寒、手指迫切的想接近火苗,眼裏的熾熱感,無不希望這便是一個巨大的火盆。

  “我的書……”當青年書生看到方才被那股怪風吹的滿屋子裏的書籍,連忙俯身去拾撿,不由埋怨的念出杜夫子的詩來:“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惡風專欺窮人呀。天老爺您可就息息怒吧,小生還指望著明日能賣幾幅字,換幾口口糧,您這又是刮大風下大雪的,即使今夜不凍死個人,也得明日把小生活活餓死呀。

  得,您可算是兩耳不聞天下事,所謂的公平了,不在乎萬物的生死,任憑自然萬物發展,讓那惡人長壽,好人短命,窮人受苦,富貴者作威作福。

  我爹他為人慷慨好施卻早逝,娘親秉性善良卻落了病根,常年飽受折磨,如今她舍我而去了,留我一人孤苦伶仃,頓失人間煙火。

  隻覺上位無作為,好長生之術,使奸臣父子當道,魚肉百姓。敵人都兵臨京師腳下了,可那位青詞宰相,還在忙於撰寫青詞,迎和聖意呢,真是不顧百姓們死活了,你說世人都崇敬你,香火供仰你,把你當做天老爺,你是有眼呢,還是無眼呢?

  小生雖想出世將來做個好官,為百姓多做幾件實事,即使在窮困潦倒中,也能安貧樂道,心誠不欺。我這些牢騷話又有誰能聽到呢,詩經裏說‘知我者、肯為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孔夫子也說了,即使他人不懂我,我也不去怨恨、惱怒,不也是一個有德的君子嗎?

  也曾聽聞西漢時的揚雄,博覽群書,待人平易寬和,沒有什麽嗜好欲望,不追逐富貴,不擔憂貧賤,不故意修煉品性來在世上求取聲名。家產不超過十金,窮得沒有一石餘糧,卻很安然。自身胸懷博大,不是聖哲的書不喜歡;不合己意,即使能富貴也不幹,唯獨喜歡立言,用來警示後人。這就是我所敬仰的仁人古賢呀。”

  青年書生一邊撿書,一邊吐露心中不平。他祖籍山東登州(今山東蓬萊市)人,族上也曾闊綽過,在南宋時出過做州官的先輩。後來天下動亂,家道中落,被遷移到幽州與人為奴,到了祖父輩,成為富貴人家的管家,到了他的父親才能斷章識字,開始恢複自由之身,其父後來經商為營生,娶妻王氏,王氏於嘉靖九年,六月二十七日生下了他,取名張坦義(意為讓他心懷正義,坦坦蕩蕩做人)。

  張坦義出生四年後,其父親便因曾經接濟攢助過一名故人,那故人後來經商成了富貴人家,特意攜妻女上門前來答謝,那戶人家姓郭氏,正好生有一女,見張坦義聰明伶俐,其父又對他們家有恩,兩人稱作兄弟。郭孝祥遂打算將幼女許配給張坦義為妻,張百祿見了那女孩也很是歡喜,便允諾了這門婚事,兩家打那以後便定下了娃娃親,郭孝祥便給了張家一隻金鳳杈作為信物,張百祿給了郭家的一枚祖傳寶石作為信物,待張坦義年及十八,便上門前去娶親過門。

  可張百祿在兒子6歲時,出海經商、不幸在海上遇難喪生。從此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靠父親先前經商賺下的積蓄,再由王氏上山采藥換取薄弱的積蓄,添補家用、維持生活。

  王氏性格剛強,對張坦義要求嚴格,不讓他像一般兒童那樣嬉戲玩耍,不是聖賢書不讓讀。張坦義自幼攻讀詩書經傳,他立誌日後如果做官,就要做一個不謀取私利,不諂媚權貴,剛直不阿的好官。

  在他小時候便是個心善的孩子,遇到一起上學塾的同窗,家裏窮的揭不開鍋,他便不惜餘力的幫助他人。為人又勤奮孝順,在母親思念丈夫守寡的多年裏,一個人要忙裏忙外,維持母子生活,在一次上山挖藥,突下大雨,便感染了風寒,從此一病不起。

  在他母親患病的期間,年幼的張坦義自己上山挖藥、為母親換藥治病,後來母親病情雖有些好轉,但因吃不到好的食物,沒有營養補充,身體依舊很虛弱,張坦義便更加的勤快,上山挖藥,下河摸魚,將所換成的錢幣、買了兩隻下蛋雞,每日雞下了蛋,他便用來為母親滋補身體。

  王氏很受感動,自然不願看著他這孩子孤苦伶仃,在人間受苦,便重新打起了精神,時刻想著戰勝病怔,重新持家,給兒子一個依靠。張坦義勤勉好學,時常手不釋卷,喜讀史書傳記,一直讀到深夜,為人孝順守信,好學勤奮,十裏八鄉都喜愛這孩子,時常有鄉鄰接濟他們娘倆,稱這孩子日後定會大有出息。

  其母曆經十多年的含辛茹苦終於將張坦義撫養成仁,在其16歲的時候,張坦義成功通過了鄉試,本想著在次年前往京試,順利考取功名後報達母親的養育之恩,卻不想他母親卻因病而逝。

  張坦義雙親相繼離逝,頓覺人間淒涼,但他母親臨終前再三叮囑,一定要在去找他父親的結拜兄弟郭孝祥相助,莫忘了兩家自小定下的親事。張坦義守孝期間,僅靠著賣字為生,而這個還時常填不飽肚子,但畢竟人活著要爭一口氣,他想著他能夠以自己的才能,得到朝廷的賞識,有個出仕為官的機會,光宗耀祖呢。

  張坦義隻覺得人間落寞,他自嘲苦笑,道:“盡信書不如無書,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這怪風吹翻了我的書籍,是否就預示著這些智慧隻是想將我限製於此,還是說,古人的骨頭已經腐爛了,就隻留下了這點東西,不要讓我把他看得太死,這裏麵的智慧不一定都適合我,要找到一條適合自己的路。

  老子的道是“有”和“無”;孔子的道是“仁,愛一切人”,孟子的道是“人性本善,舍魚而取熊掌,舍身而取義”;荀子的道是“人性本惡,禮法並舉、王霸統一”;王陽明的道是“致良知、知行合一”,他們的知識猶如浩瀚無垠的星空,所提出的道猶如璀璨的恒星指引著人的道路,可為什麽還有這麽多人無法追趕上他們的腳步,自從他們死後,他們的學術就越發的沉寂了呢。

  是他們的“道”錯了嗎?哈……他們活完了他們的一生,我的人生才開始,他們找到了人生的道路,而我的“道”是什麽,後人的“道”呢,怕是要自己去尋找。

  古來之人,多半爭權奪勢,無不想著想超過他人。他們討厭卑微的職位,向往崇高的權勢,討厭貧窮,而希望富貴,討厭默默無聞,而思慕富貴顯赫的名聲。這些都是世上人之常情。

  張良、範蠡,李靖功成身退,棄官歸隱。難道這些人跟一般人的天性不同嗎?事實上他們才真正看到了大的東西,並且知道一般人所追逐的事,是不值得計較的小事。從西周時到如今,所謂的當官貴人哪裏能數得盡呢?當時他們身居高位,廣有權勢,舉止儀態從容高雅,自以為才智過人萬倍。

  但等到他們死後再看,他們和當時的雜役賤卒,低下行當的買賣人,熙熙攘攘地活著又草草潦潦死去的人,真是沒有什麽不同的。著書立傳的人,如班固,揚雄,陳壽,羅貫中,施耐庵等輩,他們雖然也死了,但是通過他們的文章,依然可以知曉他們。

  不能得長生,全是癡人說夢。求仙問道,好長生不老之術的秦始皇,他兼並六國,統一天下,自詡功蓋三皇五帝,但如今和他同一時期的雜役賤卒早已同歸於盡了。”

  張坦義找了一個炭盆,隻將那些書一頁一頁的撕毀放入了盆子裏麵,自為淒涼苦笑一聲:“知無窮盡,人生有涯,孜孜不倦的學習,隻不過是為了更好的為人處事,到頭來還不是免不了一死。”

  說話間用火折子點燃,將這些古聖賢的書籍焚燒了。有些書隻需品嚐,有些需要吞咽,還有少數的應該細嚼。而這些古聖賢的智慧,是在時代的波濤中航行的思想之船,它小心翼翼地把珍貴的貨物運送給一代又一代人。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中,真理因為像黃金一樣重,總是沉於河底而很難被人發現,相反地,那些牛糞一樣輕的謬誤倒漂浮在上麵到處泛濫。知識像燭光,能照亮一個人,也能照亮無數的人,而他要做知識的主人,而不是做知識的奴隸。

  他在若有若無之間悟得了一些旁人難以悟到的道理,這是他的機緣,也是他的財富,他越覺得寒冷的屋內暖和了起來,大聲笑道:“哈哈……好火,好火……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黃金,美人並不在書內,而在於用所獲得知識打開書外所封存的寶藏呀。

  這些古籍既能增長人的見聞,同時又能囚禁後人的思想,限製我等的性情,一旦不同的道德衝突起來,便打得昏天黑地,親手將自己送進了死亡禁地。

  使千萬個人,成為一類人,那麽萬千人所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呢?時代在變遷,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之中,千人千心,你怎麽能要求人返回上古皇帝治下的時期呢?受之於時,不如用來取火呀,今夜是不會凍著了。”

  寒冷的屋內,在盆裏升騰出了火焰,至少這些書燒著,讓張坦義此夜很暖和。他發憤圖強的讀書,不就是為了讓爹娘過的好一些麽,可如今他爹娘都已經離開人世了。那麽他存在的意義是什麽,他今後又將何去何從?

  官場由嚴氏父子把控,隻要你足夠有錢,用大把的黃金、白銀給他們行賄,他們就能給你弄一個空補的官位。窮書生十年寒窗苦讀,不就是有一日出人頭地嘛。可是這腐敗的官場,你即便有才華,但你沒有深厚的背景,沒有伯樂欣賞你這匹千裏駒,那麽你也就是一個讀了幾十年書的書櫃而已。

  張坦義從懷中掏出了一塊遮起來的絲帕,將其慢慢的打開,他的眼神隱隱濕潤了,見絲帕裏麵包裹著一支鳳頭金釵,以他此刻的處境,這似乎的確能值幾兩銀子,也是他家裏最值錢的物件了,夠他暫解燃眉之急了。

  這是他娘十多年前代他保管的娶親信物,臨終前對他千叮嚀,萬囑托,一定要去臨安找他爹的結義兄弟相助,考取功名之後,履行兩家的婚約。

  張坦義心中不免擔憂,雖然兩家曾有婚約,但自他爹海上遇難之後,兩家再也沒有聯係,十多年未曾相交了,即便他按他娘所給的地址找到了人家,如今自己窮困潦倒,人家是否願意承認這門婚事呢?

  不過“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如今他為母親守孝三年期限將至,也是該離開這個窮鄉僻壤了,去外麵獨自闖蕩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