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天生具備社會性的動物，脫離社群往往意味著自我毀滅。

  究其根本，大概這種社交需求既是出自內源動力的生理渴望，也是有誌者成就大業至關重要的因素之一。

  作為把挽救王國危亡當做自己人生目標的傑出軍官，蓋文上校從求學時代開始自然也沒少在這方麵下功夫。

  出於職位的限製，近年來他並不需要經常在公開場合發表講演，但關於通過巧妙的言辭說服或惹惱某人，上校在這方麵的造詣絕對算得上出類拔萃。

  亞當早年曾在這方麵吃過不少大虧…

  斯賓塞先生更是曾經明確表示，如果蓋文選擇從政，一定很有希望成為丁塔格爾的政治明星！

  然而，以言辭動人畢竟不是什麽天下獨一份的專屬技能…

  所以當他遇上同樣智慧過人、沉穩老練的“對手”時，光靠幾句漂亮話、幾張看得見吃不著的虛空大餅顯然無法輕易達到目的。

  ——是的，盧書記拒絕了上校主動伸出的友誼之手，反而選擇繼續坐在原位，用冷靜且抽離的態度與他交談。

  “描繪美好藍圖的話我在瑪格立特已經聽得夠多了。我們的戰士正在前線流血，因此我暫時不想討論任何以戰役全麵勝利為前提的‘假設’。”

  與當初在瑪格立特與亞當會麵時相比，風塵仆仆的盧卡斯麵容雖顯疲憊，但神色依然堅定。

  他在“假設”這個詞上加了重音，用最簡單直接的回答戳穿了上校空手套白狼的話術，也用這種方式提醒自己身邊似乎有些意動的同僚們時刻保持清醒。

  “就事論事，如果您仍然主張在巴斯克地區對叛軍進行殲滅戰，那麽攔截敵人西逃的方法才是眼下的當務之急——我索性說得更直白些，如果地聯所主張的決戰是建立在‘以北方軍現有地麵軍事力量強行軍追趕叛軍機械化部隊’這一基礎上的作戰計劃，請恕我不敢苟同。”

  若論現代軍事理論基礎，從事工人運動的盧書記自然不能和出身行伍的蓋文上校相提並論，但半島安那其聯盟鬆散拉胯的現狀卻也給了前者駁雜豐富的鬥爭經驗。

  即使盧書記本人並非主張以恐怖襲擊擴大組織影響力的激進派，但對於北方軍各工團部隊的實際作戰能力，他還是頗有了解的。

  拋開主觀能動性和鬥爭意誌這些軟實力不談，武器裝備的差距及戰鬥機巧、專業素養的缺失其實早已劃定了這支武裝力量的戰鬥力上限。

  …也許經過幾年的艱苦戰鬥之後，北方軍的部隊通過殘酷實戰的被動篩選，也有希望成為高水準的中堅力量。

  但以眼下的實際情況看，他們的隊伍依然稍顯稚嫩。

  想到這兒，盧書記又接著剛才的話繼續開口。

  “我個人由衷欽佩昨夜由您主導的大型軍事行動，能夠突破叛軍在納瓦拉布下的防線也確實足以鼓舞人心。

  然而在敵人西進部隊過於分散的情況下，如果北方軍同樣選擇打散建製、各自為戰，個體作戰素養的差距將會因戰事規模的縮減而被動放大。在目前內戰局勢整體向好的情況下，工團聯盟不可能采用如此冒險的進攻策略。”

  “這麽說各位代表一致認為應該放棄原定計劃，收縮部隊放叛軍主力西歸？”

  “雖然很遺憾，但我們不應該做超出能力極限的事情，特別是在一場決定國家命運的戰爭之中。”

  盧書記的聲音不大，而麵對他的拒絕，蓋文上校也沒有著急上臉。

  兩人的意見雖然出現了分歧，但到目前為止仍然算是純粹理性的討論思辨，在以“說服”為最終目標的交流中沒必要大呼小叫。

  “好，既然如此，請允許我換個說法——諸位認為需要地聯提供怎樣的有利條件才有機會執行巴斯克殲滅作戰？”

  順著蓋文上校的提問，隨行侍候的格林上尉也把目光向盧書記身後的一眾工團代表投去。

  上尉敏銳地捕捉到其中有不少人都在低聲念叨著什麽，甚至還有幾個幾乎忍不住主動開口，應蓋文上校的邀請提出條件…

  “Cuervo…”

  “águila de la peninsula…”

  “Capitán.”

  神奇的是，即使並不精通卡斯蒂利亞語，格林上尉也能猜出他們竊竊私語時談論的那個名字。

  因為當他試著把自己帶入對方的思維邏輯，便幾乎第一時間想到了那個近半年來逐漸在半島成為傳奇的小戰友！

  或許這些沒有專業知識儲備的代表們根本說不清新時代空降兵與傳統魔法師之間到底有什麽區別；

  或許他們對於獨立第1大隊取得的戰果和突破也缺乏具體的概念；

  或許他們連亞當上尉的全名都未見得知曉…

  但以上這一切並不妨礙大家夥兒於戰火中親身體會地聯空降兵的獨特魅力。

  告死鴉！（出自敵軍）

  半島之鷹！（出自小記者的報道）

  維爾特斯上尉！（出自布萊克中尉…）

  時至今日，獨立第1大隊已經幾乎符號化為勝利的象征。

  不論政府軍、北方軍、地聯又或國際縱隊，所有友方軍事力量隻要提到這個關鍵詞就會自動觸發提振士氣的效果！

  …更何況亞當上尉昨夜剛剛率部擊潰了國民軍齊裝滿員的“山貓”山地師，今天便又消滅了敵人派來援助的空軍部隊。

  有如此彪悍的戰績在前，現在地麵部隊遇到麻煩當然立刻就想到向這支強軍求救。

  但從客觀層麵上看，亞當上尉從正麵戰場開戰前就已經出動，到現在已經連續作戰將近24小時…對於隨時可能上演生死時速的空降兵部隊而言，如此長時間的作戰早已超過了正常情況下的理論極限。

  如今再將攔截潰退敵軍的重任交托給他們，從理性上講不免讓人有些擔憂。

  懷著這樣複雜的心緒，各地方代表們喧騰了好一陣，最終還是把目光匯集到盧卡斯書記身上。

  雖說是無政府主義者，但關鍵時刻大家還是本能地依賴盧書記這樣的明白人拿主意。

  但恰恰正因為盧卡斯考慮問題時思慮的更加長遠，此時此刻，他反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由於事先得到的情報更為豐富，盧書記對獨立第1大隊的作戰能力並無多少質疑。真正讓他憂慮的，反而是“請求援助”的舉措本身自帶的特殊含義。

  要知道給別人提條件這事兒看起來似乎屬於單向獲利，但實際上背後勢必潛藏著對等的利益交換。

  為了安定北方、擴張地盤，安那其聯盟現在固然可以獅子大開口，通過地聯向背後的薩森訥王國提出種種要求，但西大陸各帝國主義勢力可從來都不是什麽慈善家…

  眼下赫默阿和西西裏張牙舞爪固然可怕，但過分依賴薩森訥方麵的支援也未見得就沒有潛在風險！

  盧書記清醒的認識到無政府主義者本身的政治光譜就與薩森訥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誤差，不論眼下地聯給予的幫助如何慷慨，等到王國索償債務的那天，他們的處境未必會比眼下更強。

  ——鬆博特半島既然可以誕生一個信奉fxs主義的長槍黨，誰又能保證日後不會誕生親薩的“長劍黨”、“盾牌黨”呢？

  這種想法固然有些“小人之心”…但以薩森訥過往的國際信譽確實也不允許盧書記給予地聯無條件的信任。

  於是麵對蓋文提出的問題，盧卡斯並沒有直接提出具體的軍事建議，反而故意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具體的作戰方案理應由您和其他參謀長官決定，我個人不宜過多幹涉。”

  盧書記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該文身上稍作停留，而後又把注意力移到作戰地圖上。

  “工團聯盟隻是覺得，如果總指揮部決心在巴斯克剿滅敵軍主力，那麽至少此次行動應該由地聯方麵的武裝力量主導較為穩妥。”

  …這種說了，但好像又什麽都沒說的廢話不是盧卡斯一貫的風格。

  但為了不在關鍵處給別人落下什麽話柄，盧書記也隻得采用這種迂回搪塞的說法。

  對此，站在他身後的各位代表們明顯不太理解，甚至再次低語騷動起來…

  反倒是出身顯赫的格林上尉多少明白了其中的關竅，他偷偷看了自家長官一眼，接著微微皺起眉頭，似乎也在為己方下一步具體尺度的拿捏憂心。

  好在作為這場重要談話的當事人之一，蓋文上校仍是一如既往的鎮定。

  “那好，按照您的要求，如果地聯以空降兵部隊優先截斷叛軍前鋒西進的主要路線，再以海上力量將比利牛斯山以北的部隊向南壓縮最大限度的降低敵軍的西進速度，並在31日於杜蘭格到格爾尼卡一帶完成對敵人的圍剿，各位是否認可以上的作戰方案？”

  “海上援助？”

  盧書記下意識地扣緊了手指。

  “地聯方麵目前隻能承諾會對包括桑塞港在內的東北方港口進行壓製和炮擊，至於是否通過海航戰機對內陸的戰鬥進行直接支援，還要視具體情況而定。”

  “...”

  “如果各位能夠接受以上安排，我認為應該立刻下令調整各單位兵力部署，眼下我們必須和時間賽跑。”

  蓋文的話讓在場的眾人短暫噤聲…

  可很快，他們就比方才更加熱切的彼此交流起來！

  北方軍當然不是對地聯方麵開出的條件不滿，相反，各位代表簡直對蓋文上校承諾的支援力度之大深感震驚！

  畢竟即使是在特克斯科防禦戰時期，王國方麵出於避免戰爭擴大化的考慮，也從來沒有直接派遣引以為傲的海軍參與作戰！

  在西西裏人龜縮地中海，赫默阿方麵又鞭長莫及的前提下，如果薩森訥真的有意派遣海軍封鎖港口，甚至哪怕隻是流露出這樣的傾向，也絕對足以給予國民軍巨大的威懾！

  退一萬步說，即使此次巴斯克會戰沒能將國民軍北部主力全部殲滅，有了薩森訥海軍助陣，將來北部地區的戰略形勢也注定會發生本質變化。

  話句話說，比起此前的隔空畫餅，這次上校拋出的可是實打實的戰略援助！也難怪安那其聯盟的諸位代表都在蓋文開口後紛紛躁動起來…

  “上校，可否借一步說話。”

  “當然。”

  盧書記探手邀請，蓋文上校自無不可。

  兩人頂著大家疑惑地視線暫且離開了總指揮部，當局派遣到北方軍的官員剛想起身跟上，但還不等他真有什麽動作，安那其聯盟那邊就已經分出人手把他們控製起來。

  在人數的巨大劣勢下，人民陣線的專員也隻能在暴力因素的威懾下暫時認慫，惺惺地坐回原位。

  於是隔著一道厚實的木門，盧書記和蓋文上校頓時將所有喧鬧全部拋到了身後。也因如此，這次的談話少了幾分客套禮貌，多了幾分辛辣直接。

  “恕我直言，地聯剛剛才在戰略方向上毀約，我們怎麽相信您所謂的海上支援能夠如期到位。”

  “地聯雖然毀約，但王國對於半島內戰的態度並沒有發生改變。

  鑒於你們現在和當局之間的矛盾，總部希望工團聯盟能夠穩住北方戰局，以優先擴充自己的實力為第一要義——他們認為與其擴大戰端一口氣掃平北部沿海地區的港口，不如向南收取實地，避免已經光複或即將光複的地盤被當局接收，繼而影響到加泰羅尼亞及其他北方民族自治區的權益。”

  蓋文一邊說話，一邊盯著對方的眼睛，似乎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加強言語的可信度。

  “何況到目前為止，內戰的走勢已經向有利於我軍的方向傾斜，為了爭取論功行賞的名額，海軍方麵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刷戰績的機會。”

  上校說得都是實話，隻是依然沒有說完…

  他之所以敢提議動用巡邏打擊艦隊直接攻擊國民軍據點，除了以上提到的兩點之外，其實也是綜合考慮了保守黨方麵的意見才最終得出的結論。

  以海軍大臣福克斯為首的一批政治力量其實很早就有換掉地聯負責人意思，關於此事，冬季攻勢開始之前他就和亞當上尉交換過意見。

  時至今日，蓋文自知換馬的操作隨時可能發生，為了在推舉新負責人的議題中爭取更大的話語權，即使地聯不主動提出要求，福克斯伯爵也一定會極力促成海軍參戰的既定事實…

  既然如此，上校也樂得順勢而為，一方麵給保守黨的人遞個台階，緩和一下雙方之間的關係；另一方麵也趁機為王國對半島的影響力添磚加瓦。

  當然，關於這一點，盧書記那邊是否樂見就很難說了…

  “就算如此…那麽上校，代價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