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文和亞當其實都很清楚，所謂協助地麵力量給北進的國民軍製造巨大殺傷之類的說法隻是借口...

  在後勤補給無法及時跟進的情況下，即使守軍真能從阿諾威爾河穀發動反撲，現階段也不太可能盲目突進，以殲敵為目的向外伸出太遠。

  又何況，不論國際縱隊主觀上的作戰意誌再怎麽堅定，缺少重武器及高機動性裝備的客觀現實也已經定死了他們在追擊戰中的能力上限。

  亞當之所以故意提出分兵的建議，其實除了有意幫上司提前規避掉來自高層內部的風險之外，更多的還是打算為同為第三方的國際縱隊多保留一部分有生力量。

  盡管亞當自己也不否認在這個風起雲湧、潮流激蕩的特殊時代，偏居一隅的薩森訥確實不能算把曆史洪流導向正途的力量...

  盡管在這些國際主義戰士眼中，薩森訥王國大概也應該被歸納到腐朽反動的老牌帝國主義行列...

  盡管作為披著“正義”皮囊的利己主義者，亞當說這話自己都覺得矯情偽善...

  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還是希望能為人類曆史上到目前為止最無私的一次統戰工作奉獻些許微薄之力。

  諷刺的是，這種偶爾“良心發現”的善舉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放在明麵上交涉——為此，亞當不得不親手設計一層符合大眾利益導向邏輯的麵紗當做掩護。

  “就算反攻的計劃不能順利實行，支援南部的計劃至少也能讓我們獲得兩重收獲。

  其一，是合理控製國際縱隊的戰損，保證他們在局勢惡化的情況下能夠幫當局抵擋一陣可能由帝國禿鷹軍團發起的攻擊；其二，則是能夠實際驗證之前報告中提到的有關新式防空武器的底細。”

  亞當說著，又把教鞭挪回北方的特克斯科港

  “帝國在特克斯科戰役中已經領教過地聯魔法師的戰鬥力，如果國民軍裝備的新武器真的來自赫默阿，那就意味著他們認為這種新型地對空武器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對我們實現反製——新兵器的威力將直接關係到新軍未來的戰術思路，因此，屬下認為有必要在戰爭烈度進一步提高前早做準備。”

  亞當深知單純的假話不可能蒙混過關…

  因此以上這番話雖是托詞，卻也說得邏輯通順、有理有據。

  上尉個人確實對偵查機編隊匯報的那種新式武器頗有顧慮——尤其是在凡賽方麵研發出雷鳥自行火炮，薩森訥也在新魔紋的開發上取得突破性進展的當下，這種擔憂更顯得非常合理。

  “作為近年來不惜同時內外舉債也要把大筆資金投入國防建設中的陸權國家，赫默阿對魔能技術的研究沒道理大幅落後於其他主流軍事體…相反，以帝國對魔法師的重視程度，類似的技術革命甚至應該早於我們和凡賽方麵發生！”

  佛朗哥武裝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裝備了新武器，無疑是在亞當腦中直接敲響了警報！

  上尉相信以蓋文的眼界一定也看到了這方麵的風險，不然一臉病容的上校此刻看向前者的目光中也不會隱隱帶著些讚賞之意。

  …然而就在亞當以為一切即將如自己規劃中那樣發展之際，虛弱的上校卻直接一錘定音，否決了他的提案！

  “上尉，你提出的方案不無道理，但冬季攻勢的戰術方針早有定論！

  此時抽調第2大隊南下執行救援任務不僅會動搖北方軍司令部的指揮威信，更將直接影響到地麵各部的力量配比。所以司令部研判後決定，繼續按原計劃執行預定方案！

  相關的命令已經提前發出。

  今天找你們兩位來主要是為了盡到告知義務而已。”

  蓋文邊說，邊把兩份命令文件分左右推到兩人麵前。

  亞當抿嘴不言。

  而科爾森則直接抬手敬禮。

  “...”

  “屬下明白。”

  …不是亞當有意抗命。

  數年的軍事化訓練加上連續的高強度實戰經曆，軍令如山的道理上尉又怎麽會不明白？

  但自從來到鬆博特半島之後，蓋文上校就一直力圖引導他要在作戰過程中加入自己對戰局的思考——甚至在某些極端情況下，上校幾乎是在鼓勵他做出與上級判斷相佐，但更符合現實情況的決定！

  於是從以血洗血的殘酷戰場到波詭雲譎的政治暗流，亞當在後續的作戰生活中一直踐行著這種統籌全局、實事求是的行事作風。

  而現在，上校卻突然用“北方軍司令部”的名頭強行駁回了他的觀點，這種做法實在讓亞當難以接受。

  所以猶豫之後，他終歸沒有結果那份命令書…

  年紀更長的科爾森上尉見狀差點當場麻爪！

  行伍多年的他很清楚抗命的後果…為了防止亞當與蓋文上校之間發生什麽不必要的衝突，他幹脆把兩份命令書攏在一起，指望盡快揭過這一茬。

  但還不等他伸手，蓋文卻主動用目光製住了科爾森的動作。

  “按照計劃，2大隊應該立刻開始行動。科爾森上尉，你先去集結你的部下吧。”

  “…是！長官！”

  救場失敗的科爾森終歸不敢像亞當那樣繼續堅持己見。

  他臨走前最後瞥了亞當兩眼，目光中似乎飽含著勸誡之意…但最終也隻能無可奈何的先走一步。

  這一下，指揮部又隻剩下亞當和蓋文兩人。

  比起陰暗逼仄的陸參總部地下室，目前暫時設置在“巴特羅之家”的地聯指揮部因為遠離戰場，到處陳列著獨具卡斯蒂利亞藝術風格的家具裝飾。

  但這樣的美輪美奐的環境卻並沒有改善目前的氣氛。

  沉默的對峙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科爾森離開了大概十分鍾後，亞當才動作緩慢的從桌上接過了那份命令文件。

  “那麽，屬下告辭了。”

  “上尉，你似乎對支援塔霍爾河的想法頗有執念。”

  麵對轉身就走的亞當，蓋文終於開口。

  “我隻是實事求是而已。”

  上尉停步，但並沒有重新轉身麵對上司。

  “既然赫默阿帝國隨時可能進一步加大投入，我們自然沒有理由坐視敵人消滅友軍力量。以2大隊的能力，完全可以在救助國際縱隊的同時試探出敵軍新兵器的底細，為後續行動爭取更多有利條件。”

  “真的隻有如此？”

  “您到底什麽意思？”

  亞當側過臉，用餘光瞥向坐在辦公桌後麵的蓋文上校。

  “總部到底對我有什麽懷疑？”

  “不，在總部眼裏，你仍然是炙手可熱的戰爭英雄，是撫平民眾緊張情緒的良藥之一——我這麽問，隻是站在個人角度希望給你打個預防針而已。”

  “預防針？”

  亞當提高了音調。

  “針對什麽‘病毒’？”

  對於上尉的追問，蓋文沒有直接給出答案。

  他停頓了片刻，然後突然從另一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開始講起。

  “上尉，根據資料顯示，入伍之前你一直生活在丁塔格爾郊外的修道院，但似乎並不是信徒。在此期間，你與外界唯一的接觸途徑是在在修道院附近的某家儀表工廠擔任抄表員的工作。”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上校擺了擺手，示意亞當稍安勿躁。

  “從凱尼斯皇家軍事學院畢業後，你立即進入奧利弗空降兵學院進修，期間少有告假外出的記錄，日常生活方麵，唯一的個人愛好似乎是看書？而且其中以軍事戰術和國際關係相關的著作尤甚。”

  “...”

  “後來你又經史密斯主任介紹認識了MR.D，後者如今作為情報工作組的成員執行潛伏任務，與安那其聯盟、各工團組織甚至某些激進分子都有聯係。”

  “...”

  亞當依然沒有回話，但他原本嚴肅的神色已經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變得遲疑。

  而蓋文上校的話卻還沒有說完…

  “而現在，你又主動申請，調動地聯所屬的王國魔法師救援正在南方奮戰的國際縱隊——上尉，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真的按照你提出的計劃執行，軍事情報局會怎麽看待整起事件？或者說得再明白一點，他們會怎麽看待你這位思想還不成熟的戰鬥英雄？”

  “...”

  亞當沉默無語，但此時他已經徹底回轉身體，重新麵向蓋文上校這邊。先前所有的困惑不解，至此也消散了大半。

  這個反應顯然沒有出乎蓋文的預料，於是他繼續按照自己的節奏向下推進。

  “作為軍人，我對意識形態方麵的鬥爭不感興趣，但如果被國內保守派抓住把柄，那新軍此後的改革之路恐怕還會遇上其他更危險的阻力——提議成立地聯組織這件事本身就是下在微妙之處的一步棋，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必須避免一切與國際縱隊之間配合作戰的行動計劃。”

  “無聊的懷疑。”

  亞當砸了咂嘴，表示不屑！

  但他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多少有點心虛…

  “‘無聊’與否我們說了不算。上尉，我必須提醒你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

  到目前為止，你的檔案裏已經埋下了足夠多的‘火藥’，隻欠一個‘火星’就能引爆高層對你的懷疑——我不想哪天從別爾馬爾什監獄撈你。”

  “我明白…額，我是說，謝…謝謝。”

  “好了，咳咳…實在覺得別扭可以不走這個形式。”

  “...”

  本來還在為自己先前的態度感到抱歉的亞當被這麽一噎，頓時無語。

  他沒好氣的垮下上眼皮，直接跳過了這個話題。

  “可要是不理會陸參總部的意見，人民陣線如果直接和國內取得其他聯絡渠道，我們的處境不還是一樣被動？我可不想被外行指揮著到處跑。”

  “關於這一點，咳咳…你大可不必擔心，上尉…咳咳…”

  說到這兒，蓋文上校咳嗽的症狀突然變得嚴重起來。

  亞當正猶豫著要不要湊上去幫點兒什麽忙，卻見上校主動擺了擺手，從抽屜裏拿出一包提前準備好的藥片，直接就著桌上早就冷掉的半杯清水咽了下去。

  …所幸藥物見效的速度很快。

  沒幾分鍾，蓋文便重新恢複了常態，隻是經過這麽一番折騰他的臉色比剛才又更差了幾分。

  慘白的臉色因為咳嗽引起呼吸道症狀染上了幾分病態的血色——那些沿著麵靜脈、側鼻靜脈至上臉靜脈的近體表血管紛紛充血，看上去宛如埋在皮膚下麵的幹枯枝丫，徹底破壞了俊朗的麵龐。

  “你的病…”

  “一直如此，好不到哪裏去，但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蓋文平複了一下呼吸，又繼續開口。

  “查爾斯將軍已經和我談過，冬季攻勢之後地聯就會更換新的指揮人選——而連續戰鬥了小半年的獨立第1大隊將隨我一起返回國內休息…換言之，這就是我們在鬆博特半島的最後一次行動。”

  “...這麽突然！？”

  “我的身體狀況確實不適合繼續擔任指揮工作，而由你領導的獨立第1大隊也符合外派部隊換防休整的相關條例…當然，除此之外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亞當沒有插嘴。

  因為他很清楚以蓋文上校的性格，促成他默認上級調度命令的主要理由肯定不會是身體健康因素，後麵這部分還未說明的原因絕對占了更大的權重。

  果然，調整好呼吸的上校很快丟出了一顆重磅炸彈。

  “早在12月初，加泰地區成立的自治政府就要求當局將原本貯存在瑪格立特的500噸黃金儲備運往北方，確保這批寶貴的資金儲備不會因為不斷逼近首都的戰事產生負麵影響。

  這項提案起初被當局直接否定，但隨後，蘇盟方麵提出可以協助進行保管工作…這引起了工團聯盟的強烈反對！而王國方麵的態度也在這個過程中產生了搖擺。”

  “原來如此…”

  就像此前提到的那樣。

  亞當之所以不看好半島安那其聯盟的未來，實際上也與現實層麵上外部的大環境有關。

  這些無政府主義者一方麵與試圖侵犯半島主權的fxs政權天然對立，另一方麵卻又因為根植在基層勞工心中的民族主義思想對蘇盟聯合懷有天然的戒備。

  早在國際縱隊進入卡斯蒂利亞作戰之前，這些人就與共和政府之間齟齬不斷，現在要把黃金儲備運往國外自然更是一萬個不答應！

  而站在薩森訥王國的立場，起初他們肯定更願意支持執政黨的意見。

  但隨著蘇盟聯合的下場，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且不論蘇盟方麵到底是真心實意臨時幫盟友保管財產，還是打算以此作為先前支援武器裝備的補償，但因為他們的亂入，王國相關人士肯定都將改變主張，轉而支持加泰自治政府的意見！

  畢竟對白廳的那些老狐狸來說，這批黃金落到蘇盟聯合手裏和送給赫默阿其實並沒有什麽區別。

  相比之下，他們大概更願意自己擔任這個“保護者”的責任。

  當然，話不能說得這麽直接。

  趴在偌大的殖民體係上敲骨吸髓這麽多年，三島紳士們早就脫離了野蠻掠奪的低級趣味。

  他們製造了一套嚴密高效的剝削流程，隻待內戰塵埃落定，自能以“文明人”的方式最大限度的攫取利益！

  而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王國自然不能和目前執政的人民陣線聯盟鬧得太僵。

  …

  於是在這件事情上，蓋文上校的身份就成了很好的平衡點。

  借助換馬的操作，他們正好可以堵住當局因“黃金事件”產生的諸多怨言——甚至可以說，自高層在這件事情上決定支持加泰自治政府的那一刻起，蓋文·布朗這個地聯負責人就算是當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