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各有側重的描述，亞當對於安那其聯盟與當局之間的矛盾已經獲悉了兩個版本的故事。

  在小記者迭戈口中，半島上的無政府主義者是具有一定先進理想的政治團體，雖然因為其理念的偏差衍生出部分糟粕，但隻要積極改造依然可以稱為幫助盟友打敗國民軍的重要力量。

  而在外務秘書卡瓦列羅口中，安那其聯盟的存在卻對當局正常的行政安排及軍事部署產生惡劣的幹擾，即使礙於其體量不能立刻拔除，但情感上還是傾向於利用溫和手段，逐漸消解掉這個具有分裂傾向的da麻煩。

  雙方的論述都是由克拉拉潛入陸參總部這起突發事件而起，但最終指向的結論卻是南轅北轍。

  亞當現在尚且無法決定倒向其中任何一方。

  因此，他決定再次找上引爆矛盾的關鍵人物，在克拉拉意識清醒的情況下盡量清晰完整的回顧一次潛入事件的始末。

  …

  陸參提供的臨時牢房似乎是由禁閉室改造而來。

  整個房間有一大半處於地下不說，連頂部被柵欄隔斷的氣窗也開得格外狹窄。冬日的陽光費了好大力氣才從那些縫隙中鑽進屋內，還時不時要被樓外巡邏的衛兵阻斷，看起來稀稀拉拉，引人不快。

  克拉拉身上還是昨晚那套行頭。

  此時她正雙手抱膝，整個人蜷縮在光影交錯的邊界，斑駁的光斑灑在她的後腦勺上，卻鮮有什麽溫暖柔和的觸感…相反，在那股微熱的襯托下，身體其他部分傳來非常的涼氣，叫人愈發難以忍受這刺骨的嚴寒。

  然而即使如此，這個十來歲的姑娘卻隻是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仿佛正逐漸從有血有肉的活人變成一具惟妙惟肖的冰雕，甚至直到亞當命令看守打開房門，惱人的金屬碰撞聲都沒能完全將她從木訥的狀態中驚醒。

  ——克拉拉迅速抬頭向門外看了一眼，確認了來人的身形之後，目光又迅速黯淡下來。

  不過這種抗拒的反應並沒有讓亞當氣餒。

  …比起之前談話的對象，搞定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孩子畢竟是難度更低的任務。

  “把這條毛毯給他裹上。”

  上尉指了指剛從秘書先生那裏白嫖到的羊駝織物，隨口對守衛吩咐。隨行的地聯工作人員則代替正在研究新魔紋的伊麗莎白，兢兢業業的充當翻譯的角色。

  “如果外麵遊行的勞工知道她被凍死，當局不可能自己背鍋，看管她的牢頭肯定會有麻煩。”

  “...”

  亞當的話說得非常直白，以至於手握大門鑰匙的看守隻稍稍愣了一秒，就把原本打算拒絕的借口全部咽回肚子，乖乖照上尉的意見辦。

  他拿起柔軟的毛毯蓋在克拉拉身上，動作明顯算不上溫柔——以此看來，這位士兵大抵不是安那其聯盟的潛在會員。

  亞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審時度勢之後，又開始了第二步計劃。

  他這次依然沒有直接對克拉拉開口，而是再次找上了剛剛回到原位的看守。

  “有什麽吃的？”

  “？”

  看守一愣，上尉跳脫的思路讓他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但還不等他理清頭緒，亞當那邊卻已經再次發聲

  “除了酒精飲料，隨便什麽能暖身的東西都行。”

  守衛這次終於明白了亞當的意思，但他並沒有馬上按照上尉的意思行事。

  他為難的看著上尉，一邊擺手，一邊有些磕巴的用卡斯蒂利亞語解釋，隨行的地聯翻譯則同步向自家長官轉述。

  “…他說‘上級已經給嫌疑人安排了專門的飲食，不允許他們私下和目標人物接觸’。”

  “告訴他，是我要吃。”

  “...”

  守衛無語…

  他又不是傻子，麵對這種蹩腳的借口怎麽可能不明白其中的關竅。

  但亞當畢竟是地聯的重要軍官，作為上級專門派來協助審訊的專員，充當臨時獄卒的他顯然不能拒絕這種“合理”的要求。

  於是兀自糾結了一陣，看守又走出房間跟同行的戰友商量了幾句…

  幾分鍾後，他抱著一罐番茄湯重新走了進來。

  …這道安達盧西亞特產的傳統美食被料理的相當粗糙，一眼看上去用以點綴調味的蒜蓉明顯加的太多，作為主材的番茄和甜椒又明顯太少。

  這導致湯品的顏色根本不是鮮豔醇厚的純紅色，反而看起來有些寡淡。

  當然，最關鍵的問題在於，這菜原本應該是道“凍湯”，但看守為了滿足亞當暖身的要求，隻好擅自改變了烹飪流程，隨便加熱了一下…

  如此一來，菜品的口感完全被破壞，上尉嚐試著用湯匙舀了一勺擱進嘴裏，那種奇異的酸味和一言難盡的顆粒化口感頓時讓他皺起了眉頭。

  ——說實話，這道經過魔改後的湯品大大拉低了卡斯蒂利亞料理在亞當心裏的平均水平。但不管怎麽說，它畢竟給寒冷的禁閉室帶來了難得的暖意。

  再加上番茄酸味自帶的開胃效果，這道黑暗料理在圍觀群眾看來，至少還處在“樂意嚐試”的範疇之內。

  於是上尉有一勺沒一勺的把湯往自己嘴裏送，直到喝掉了接近五分之一，才把話題轉向了克拉拉本人。

  “其實你不用害怕。雖然潛入重要軍事設施的罪名不輕，但具體到你這個特例身上，不論當局的態度如何，最終都不會對你施以特別嚴厲的懲罰。”

  亞當說著話，但目光仍然放在自己手邊的陶罐上，完全沒有看克拉拉一眼。

  …正因如此，在食物和好奇心的雙重勾引下，女孩兒逐漸抬起蔫愣愣的雙眼，看向這位昨晚親手逮捕她的少年軍官。

  “聽說你已經見過盧卡斯書記了…或許他出於某些顧慮沒有對你點明其中牽涉的關鍵，但我這裏可以給你保證，最多一個星期，你就能順利回家。甚至包括為你提供過協助的士兵、洗衣女工，他們都不會被為難。

  你不需要付出什麽代價，我也不會逼你出賣任何人，甚至接下來的對話中，你不必主動提及任何具體的人名…

  對我來說，和你談話這件事，比談話的內容更加重要。”

  亞當說謊了…

  但這個“謊”說的鎮定且緩慢。

  這一來是為了方便翻譯的工作，另一方麵，也是經過蓋文上校常年的言傳身教，上尉開始在不自覺間開始使用類似的引導技巧。

  而事實證明，他確實是個善於學習的好學生…

  通過聲音和語氣的微妙變化，即使克拉拉根本聽不懂薩森訥語，但莫名中也開始產生“他沒必要騙我”、“我對他沒有利用價值”之類的觀念。

  如此一來，原本嚴肅緊張的審問環節開始悄然發生改變…

  上尉成功於不經意間，營造出一種易於“盲從”的氛圍，靜靜等待獵物自己上鉤。

  於是，就在亞當以莫大的意誌力努力將第13勺番茄湯塞進自己嘴裏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克拉拉終於開口。

  ——她看著亞當懷裏的瓦罐，說出了那句某人早有預料的台詞。

  “我能喝一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