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中行寅的智慧(下)
作者:通話中的亮哥      更新:2021-09-23 07:22      字數:4226
  一時間,諸人將目光齊齊看向中行寅的次子。他們顯然是打算推這位公子先去踩雷,試探一下情況。畢竟,虎毒不食子,公子再昧心,誇自己老爹幾句又有何妨?

  諸人這般想著,少將軍卻是遲疑起來。此刻,他滿心都在罵娘,恨不得用凶狠的目光將那些不懷好意的家夥一一瞪回去。

  短暫的安靜過後,這道送命題他也隻能無奈接下。正準備開口,卻見父親有些不耐煩了。

  “子程!你來回答老夫的問題。”

  中行寅言語柔和,看著左史。少將軍掛在嘴邊的話猛地咽了回去,旋即換上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同時也看向左史——荀子程。

  “還請宗主恕卑下無罪。”

  “無妨!子程盡可直言。”

  荀子程恭敬的抬起頭。花白的兩鬢以及方臉濃眉的模樣給人以老成穩重的感覺。加之,他頭頂一方古樸的木質發冠,隱於皮甲下方的麻布掖衣亦是樸實無華,更顯平易近人。

  “宗主實非賢主。”

  不料,如此穩重、謙和的老人家居然語出驚人。帳中諸人無不驚愕的張大嘴巴。擺出一副“你還真敢說”的表情。

  中行寅十分淡定也未惱怒。他看了次子一眼,歎道:

  “子程與我,主臣多年。此一言,羞煞老夫也。然則,我非賢主,可還稱得上英主?”

  荀子程雖敢直言不諱,但中行寅這般明知故問,即便是真不在乎,作為家臣的他也得顧及家主的顏麵。何況,還是大庭廣眾之下。

  “宗主莫要再打趣卑下。”

  荀子程執拗的躬下身子,似乎準備下拜,再以沉默來結束這尷尬的對話。中行寅卻是不給他機會,忙抓住荀子程的手臂,用力上托。

  “子程乃君子。老夫之言實無戲謔之意,還請子程為我解惑。”

  看著荀子程為難的表情,諸人不免心生同情,但心裏偷著樂嗬。

  中行寅是個什麽德行,別說他們知曉。恐怕整個晉國亦是無人不曉。晉人最愛八卦中行寅的私生活,尤其是關於他德行方麵的事情最為上心,已經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至於中行寅索賄的名聲更是聞達諸侯。早年還作為反麵教材,在國際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一度與越國的太宰伯嚭齊名。絕對稱得上是國際名人。

  “宗主無進取之心,沉溺於酒色財氣...實非英主。”

  回答沒有令中行寅感到一絲意外。他尷尬的笑了笑,轉而向一旁的次子問道:

  “兒啊!為父可為雄主?”

  少將軍此刻正對著荀子程擠眉弄眼,一副看你作死的模樣。中行寅突如其來的問題與一張板著的老臉陡然出現在他麵前,驚得他忙抱拳低頭回道:

  “父親為我中行氏征戰四方,實乃雄主。”

  正打算多讚美幾句,隻聽一聲脆響。一記有力的耳光抽在了這位公子的臉上。他立時被打懵了。帳中諸人亦是茫然,搞不清楚當前的狀況。

  “混賬東西!老夫既無拓土之功又丟了祖上傳下的封邑。何來雄主之說?”

  中行寅氣不打一處來,於是又一巴掌抽在了兒子的腦袋上。少將軍心中叫苦,隻覺莫名其妙。

  今日的父親極為反常,一味的貶低自己。他到底意欲何為?

  少將軍一頭霧水,無奈跪在原地,抱著腦袋任憑自己的老爹發泄怒火。

  “你這陽奉陰違的逆子。看乃公不打死你!”

  誰都沒有料到,這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宗主竟會生猛如斯。少將軍的發冠被打落在地,披頭散發的模樣極是狼狽。他覺得自己老爹沒有收手的意思,於是在帳中抱頭鼠竄起來。

  一幫將官與家臣皆是傻眼,等反應過來,這才將中行寅拉開。

  中行寅喘著粗氣,正了正衣襟,隨後將一直跪在地上的荀子程再次扶起,說道:

  “委屈子程了。”

  父子不和,荀子程心生愧疚,回道:

  “卑下有愧。宗主息怒。”

  中行寅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隨後瞪向狼狽不堪的次子。

  “逆子!滾過來。”

  待到兒子唯唯諾諾的來到中行寅的身旁。他看向諸人,歎息道:

  “老夫何嚐不想振興中行氏?論才德,老夫自知不如智瑤那豎子。論進取、論權術,吾亦不如趙鞅那老狗。論兵事,更是不及大將軍吉射之萬一。中行氏能保全至今,憑得是什麽?”

  這麽多年來,他活得甚是辛苦。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利用、欺騙、拋棄,中行寅隻能無奈的選擇沉默,陪著對手演戲。憑借自己強大的演技,表現的昏庸無能,降低旁人的戒心來迷惑對手,保全家族。

  中行寅時常痛恨自己的無作為,承認自己比不上晉國的其餘五卿。但是接管著偌大的家業,即便沒有卓越的才能,祖宗留下的基業也不能毀在自己的手中。中行寅時刻警醒。於是,便走上了一條與其他卿族不一樣的道路,依附於強者的道路。

  晉國兩代的國君都一心想要中興晉國,稱霸中原,恢複晉文公時期的霸業。可公室權利分散,財政皆由卿族把控。每每宣揚武威,大興兵事之時,卻是一毛不拔。而六卿則明爭暗鬥,隻想保存實力,相互製衡。誰都不願在對外戰爭中消耗自家的實力。

  等到範氏宗主士鞅執政後,中行寅選擇主動親近範家,與範家世子範吉射交好,渴望借勢崛起。

  那時的晉國作為製衡楚國向中原擴張的老大。每次會盟幫助周邊諸侯舉兵抗楚,都會索要軍費。這已是中原諸侯之間默認的規矩。

  就在士鞅執政的第七年,晉國於昭陵會盟,中行寅有幸作為副將與當時的大將軍士鞅統領十七路諸侯伐楚救蔡。這是中行氏最為輝煌的時刻,他曾認為隻要緊隨範氏的腳步,兩族便能走上權利的巔峰。

  誰想鄭相遊吉與楚人勾結,在諸侯會盟時,將晉國索賄之事公諸餘眾。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事,無非是讓盟主晉國下不來台罷了,但各路諸侯本就不願參與戰爭以及支付晉軍龐大的軍費,故而他們借此事指責晉國,想要爭取些利益。

  事態隨之惡化,鬧得一發不可收拾。最終,聯軍破裂,無功而返。晉定公為了平息各路諸侯的憤怒,迫使士鞅主動讓出相位與趙氏。

  這場看似鬧劇的背後,實則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政治陰謀。其中,最大的受益者便是趙鞅。晉定公從始至終,保持著觀望的態度。中行寅看清了趙鞅的陰險以及公室偽善的嘴臉,從此他高調做人,低調從政,以醜化自身的方式來保全家族。

  事實上,中行寅野心勃勃且極有抱負。隻不過,時運太差。

  就在晉定公去世後,其子姬鑿繼位。公室再次玩弄手段,以扶持智氏來削弱趙氏。中行寅本以為等到了人生的第二次機會,豈料趙鞅那老狐狸不顧自身處境竟將中行寅的族侄趙午殺死。中行寅誤判形勢,以為打擊趙氏的時機已到,便聯合範氏一同出兵。

  後來,意外的大反轉,他與範吉射被趙鞅利用,成功吸引了仇恨,淪為國家公敵。

  憶起往事,中行寅像是道盡了心中的苦楚,眼角有些濕潤。

  “宗主不可妄自菲薄啊。”

  一眾老臣悲痛欲絕的苦勸。中行寅大聲說道:

  “我中行氏能保全至今,憑得是廣納賢才,絕非宗主的地位。”

  說罷,他撩起寬大的衣袍下擺,在荀子程麵前單膝下跪。

  “子程忠義,是老夫教子無方。老夫向子程賠罪了。”

  “宗主不可。羞煞我也!”

  這一跪,驚呆了帳中諸人。

  此刻在場的每個人都在嘀咕,這荀子程到底何許人也?

  回想此人在晉國出任左史,主文書且官位極高,先後輔佐過兩代國君,算得上朝中老臣。中行寅出逃後,荀子程辭官追隨,故而受到中行氏族人敬仰。

  有傳言,此人早年受過中行寅恩惠。所以在宗主麵前總是自稱卑下。在逃亡過程中,他作為中行寅的謀士常陪伴左右。

  不等諸人的猜測繼續下去,中行寅與荀子程相互攙扶起身。中行寅怒斥跪在地上的兒子:

  “逆子!乃公今日便告訴你...中行氏可以沒有我這家主,亦可以沒有你這公子,但...子程在我中行氏一日,我族上下有膽敢對子程無禮者,老夫必以宗法治之。”

  中行寅祭出家法,可見荀子程對於中行氏的重要性。二公子不敢造次,連忙就坡下驢。

  “父親息怒。孩兒智錯了。”

  一場鬧劇結束,安全撤離衛國的議題又重新擺在了眾人的麵前。此刻的荀子程作為中行寅的第一智囊指點起當下局勢。

  “衛人不足為慮。但西邊的鄭人若於此時由共城東進,越過河水,截斷我軍與牧邑之間的糧道。我數萬百姓便會滯留衛北。諸君可曾想過?”

  荀子程在地圖上四處比劃著鄭軍可能出兵攔截的路線。諸人這才意識到背後的鄭國軍隊才是當下最大的威脅。

  他們中行氏從起兵開始,鄭國就在楚國的授意下秘密輸送糧草。如今,自己這一方不願作為晉楚爭霸的炮灰,就這麽偷偷跑路了。鄭國與楚國又豈會輕易罷休?

  “如若楚國介入,由鄭地延津出兵,向東攻取衛南燕之地,與趙軍臨水攔截我等。到那時,我十數萬軍民將退無可退。再行北上之計,衛軍亦會據守漕城、楚丘、帝丘、瑕丘、城濮五城,阻我北上之路。無需月餘,待大軍糧草耗盡,吾等便隻能降楚。”

  他的話並非在危言聳聽。以當下的國際形勢來看,越國隻會針對齊國做出軍事部署。而晉楚百年夙願,楚國斷不會坐視晉國直接吞並衛國,將勢力擴展至黃河以南。最終很有可能將衛國一分為二,晉楚各執一半。

  看清楚了形勢,諸人鴉雀無聲。對於先前少將軍提出奇襲漕城的計劃在此時看來如同兒戲一般。即便僥幸攻下了漕城,也隻會讓前路更加險阻。

  一番陳述過後,發人深省,少將軍漲紅著臉看向荀子程。此刻,他不再輕視這位年長的刀筆文吏,而是打從心底裏佩服此人的遠見卓識。

  這麵麵俱到的考慮,將潛在的危機毫無保留的呈現於人前。若非深思熟慮,知己知彼,很難讓人相信這話出自一名文官之口。

  眾人又議論了一會兒,還是沒得出個結果。中行寅見諸將疲憊不堪,哈氣連天,於是結束了議事。

  將官們士氣不高,憂心忡忡的結伴離去。少將軍緊隨自己的叔父一同出了帥帳。老人見侄子走上來攙扶,笑盈盈的打趣他道:

  “宗主用人以賢,有識人之明,此謂明主。哎!你這豎子。拍自家老子馬屁,都能拍在了馬蹄子上。嗬嗬,讓仲父說什麽好呢。”

  “侄兒一時糊塗。”

  “你萬不該怠慢賢臣,招致乃父厭惡。”

  少將軍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他躬身扶著老人,腳步極為緩慢。

  “不過,這亦是好事。”

  話到此處,少將軍頗為疑惑:

  “哦?不知仲父何意?”

  “賢侄許是不知,宗主對你給予厚望。”

  “侄兒怎麽沒瞧出來?父親喜怒不形於色,今日這般作為,讓我顏麵盡失。侄兒真不知往後何以服眾?”

  少將軍滿心委屈。老人家沉吟了片刻,歎了聲:

  “哎!豎子無知。你那點顏麵,丟了便丟了,誰會在乎?宗主膝下諸位公子,足有半百之數。為何不見宗主管教於諸公子,卻唯獨因你怠慢左史而罔顧尊卑向臣下請罪?”

  見侄子不解。老人搖了搖頭,繼續說道:

  “你呀!莫要心存怨恨。宗主今日當眾教訓你小子,那是在幫你收攏人心。你若體會不到乃父的良苦用心,那真是枉為人子了。”

  “此話當真?仲父何以見得?”

  “嗬嗬,何以見得?來...仲父問你,巧渡河水,出自何人之謀?”

  少將軍思索了片刻,心頭不禁一驚。

  “左史?”

  “你小子原來不傻呀。仲父再來問你,如子程這般驚世之才,你可駕馭得了?”

  此刻知曉強渡黃河,不費舟船民夫,隻憑浮橋便可將兩萬晉軍悉數送至衛南的方法竟當真是出自荀子程的手筆。少將軍倒吸一口涼氣,似乎察覺到了什麽。